韓有業 武擎昊 魏海巖
至今,人類生活的時代可以被稱為網絡時代,這一時代區別于傳統媒體時代最大特點之一是人與人可以通過線上進行“連接”,形成嶄新的人際關系網絡。在這張網絡中,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影響力大小也不同。按照哈佛大學教授米爾格蘭姆的“六度分割理論”,一個人可以通過網絡連接找到任何一個上網的人,這個過程大約需要經過六個人。互聯網形成的這種傳播結構,賦予了個體強大的能力,以至于很多人相信網絡可以突破傳統媒體時代的政策管控,為個體發聲及實現廣泛民主帶來希望。無可否認的是,在中國的網絡生態下,網絡在推動民主進程、實現個人權利保障方面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從2003年的“孫志剛案”到2016年的“雷洋案”,無疑是廣大網民借助網絡實現權利的最好證明。但這也會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即這種權利是否每次都可以實現?答案無疑是否定的。在網絡這個世界里,因各種因素的影響,常常會出現“爛尾新聞”。本來引起關注的熱點事件,引來網絡空間的一陣喧嘩,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的注意力又被新的熱點吸引。除了這種自然的信息接受現象外,那無法實現的權利背后是否存在“操縱”,這是本文希望能夠回答的。
前網絡時代,媒體作用于個體的方式是“一對多”的,內容是“統一”的,因而效果也被認為是強大的。早期的“魔彈論”或“皮下注射論”可以看作是對這種效果最直接表達。美國傳播學家希倫·A.洛厄里和梅爾文·L.德弗勒的《大眾傳播效果研究的里程碑》提到的十三項經典的大眾傳播效果研究,正是因應了大眾傳播強大效果的論述。在傳統媒體時代,政治力量擁有對媒體的絕對控制權。《報刊的四種理論》是關于傳播體制和傳播觀念的比較,但均以政治影響為“底色”。在一些西方國家,因一些媒體的所有權歸屬于個人,私人關于商業媒體的控制便成為了日常敘事。2011年被曝光的《世界新聞報》的“竊聽門”以及與之類似的諸多事件無疑坐實了傳統媒體被操縱的現實可能性。
相對于傳統媒體集中式的傳播結構,網絡傳播結構最大的特點是“去中心化”。網絡上的每一個個體都是一個“節點”,同時也是一個中心。雖存在傳播能力的強弱,但理論上每一個節點是平等的。微博擁有幾百萬粉絲的“大V”,同樣存在擁有幾十個粉絲的普通用戶。網絡對于個體最重要意義在于每一個個體都可以自由發聲,個體的聲音能夠傳播多遠,獲得多少認同與支持,多數時候取決于傳播能力的強弱。伴隨著傳播結構的變化,相關研究的方法和模型也發生了調整,描述傳統媒體傳播結構的“拉斯韋爾模式”、“香農-韋弗模式”、“施拉姆大眾傳播模式”等早已不適應,伴隨而來的是“社會網絡分析法”的廣泛應用。相對于上文提到傳統媒體時代,網絡媒體時代,尤其是Web2.0、Web3.0時代,個人的能動性無疑得到了極大提高,似乎每一個個體都擺脫了“束縛”。根據相關權威報告,截止2017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到7.51億人,微信朋友圈、QQ空間及微博分別以使用率84.3%、65.8%、38.7%位列社交媒體的前三位[1],一時眾聲喧嘩。
那么,政治、商業力量,甚至于個人,在嶄新的傳播結構面前,是否還具有操縱的能力及可能?
在這樣一個信息過剩的時代,“注意力”成為稀缺資源,而要實現操縱與控制更是需要“用心用力”。與上文所描繪的表面場景不同,網絡世界并不是一塊自由的“樂土”,反而有可能成為言語的“禁地”。這種監視與控制來自于“政治力量”、“商業力量”抑或“個人”?!翱刂啤迸c“操縱”的方式不同,但都依憑于網絡這一新的媒介空間。
十八世紀末,英國哲學家邊沁為改造違法者設計了一種監獄,這種監獄被稱為“敞視監獄”。在建筑的中心是一個高高的瞭望塔,守衛在這座塔上可以看到環繞周圍的監舍中犯人的情況,而犯人卻無法看到瞭望塔中的情況,同時犯人之間亦無法交流。因為犯人并不能夠確定看守是否在監視,所以一個持續的、無所不在的監視效果就會產生。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法國哲學家??掳选俺ㄒ暠O獄”的目的描述為“在犯人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永久性的可見狀態,以保證權力的自動運行”。杰弗里·羅森提出了“全視監獄”的概念,在這種概念里,是“多數觀看多數”,“我們從來不知道在任意時間內我們看到誰,以及誰在觀看我們,個人不得不擔心自己在公開和私下場合表現的一致性?!盵2]這構成了互聯網時代的權力技術。
互聯網無疑是另一個空間的敞視監獄。首先,互聯網絡基本上實現了自動化、非個人化的監視。在網絡空間,所有的監視工作基本可以通過計算機完成,極小比例的一部分人借助互聯網絡技術就可以監視一大部分人。比如美國的網絡監視工作基本由FBI負責,一個部門的人員監控了整個國家的相關網絡情況。其次,互聯網非常好地實現了邊沁所提的“權力應該是可見的但有時無法確定的”。2013年以美國“棱鏡門”為代表的一系列監視計劃曝光,公眾明白自己是受到監視的,但并不清楚什么時候被監視,在哪里被監視。再次,互聯網實現了“全方位”及“無死角”監視。以大數據技術為基礎,監視者可以清晰地描畫每一個被監視對象的形象,當然,對象不僅僅包括個人,還包括企業、組織等。最后,互聯網實現了對監視記錄的永久保存。這一點在邊沁那個時代還沒有完全實現,但在今天已經變成了現實。人類關于“被遺忘權”的呼吁甚至在多個國家進入了立法討論。舍恩伯格的《大數據時代》一書引述了這樣發人深思的一個案例:一位名叫施耐德的人多年前發布于網絡的名為“喝醉的海盜”的照片在求職教師時被挖出,此照片成為其被拒之門外最有力的證據。以上所討論的監視與控制更適用于“政治力量”主體,而且這種機制更為隱秘而富有彈性。
在網絡時代,作為政治力量代表的政府,對于媒體的掌握和控制相對于傳統媒體時代已經減弱。尤其涉及到網絡空間的傳播力、影響力,政治只是多種傳播力量的一種。通過出臺相關的法律法規等“硬性”措施來實施管理越來難以有效,一方面有可能遭受到來自國際與國內的壓力。比如,國際記者組織——“無國界記者組織”幾乎每一年都會發布“新聞自由指數排名”,一些國家,如亞洲的朝鮮就因為對媒體,包括網絡媒體的管控,排名靠后。[3]另一方面,因為網絡環境的特殊性,一些法律法規在執行層面會遭到的挑戰。比如,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轉發500次可定罪”。[4]這是一則關于治理“網絡謠言”的法律解釋,但在具體推行過程中常常難以操作,主要是使用“次數”這樣一個量化指標去“定罪”并沒有科學依據,這表明網絡環境本身的復雜性給傳統意義上的監管帶來了困難。
但在另一方面,網絡社會中的“全景敞視”無疑為政治力量“監視”與“控制”的提供了現實的操作路徑。
相對于上文提到的政治勢力,商業力量無疑是網絡操縱與控制的又一“主體”。網絡時代,消費者逐漸從線下的“購買”轉移到線上的“消費”,網絡為買賣雙方提供了交易平臺,同時也為商家提供了操縱消費者和交易的機會。中國網絡購物近年呈現出快速發展趨勢,截至2016年底,我國網絡購物用戶規模達到了4.67億人[5]。同時,根據相關報告顯示,“天貓”、“京東”及“蘇寧易購”等B2C購物平臺占據了主要的市場份額[6]。數億用戶的日常交易信息為商家留下了大量寶貴的數據資源。以大數據技術為基礎,商家不僅能夠掌握消費者購物的時間、地點,更會掌握消費者的消費傾向和偏好。在這種安排下,超市中的啤酒和紙尿褲放在了一起,亞馬遜的推薦欄中出現的物品總是與消費者最近搜索或購買的物品有關。從表面上看,這為消費者的購物選擇確實提供了方便,但其實是一種“操縱”。因為這種推薦機制會使得人們習慣于固定的消費模式,缺少改變,這會進一步影響人們關于事物和生活的認識。有些例子把這種操縱和控制體現得更為明顯。根據相關報道,網商可以根據消費者在線購買數據,而有針對性地發貨。如,針對一位從沒有在線購買過電子產品的消費者,其買到一臺翻新機器的概率要比一位經常在網上購買電子產品的消費者高很多。
迄今,“找到并操縱用戶”作為一種技術,已經形成了完整的理論及方法指導。如在2016年譯出的由美國人芬格爾和杜塔合著的《社交媒體大數據分析》一書的第二部分,提出了“建立你自己的問-量-學系統”,其中包括“提出恰當的問題”、“使用正確的數據”、“定義正確的度量標準”,以上三個方面詳細解釋了怎樣通過大數據技術在社交媒體時代理解并影響消費者行為。原本以為消失在茫茫網絡中的消費者,變得很容易被找出,并受到“操縱”。
以上的論述也還僅僅聚焦于線上,伴隨著IPV6地址的廣泛應用、物聯網的發展、線上與線下融合,人在其中的境地會越來越“舒適”、“便捷”,同時也會很“窘迫”。“智能家居”是如今被熱炒的一個概念,消費者想象著因為智能家居帶來的智能生活的各種美好,如室內空調會根據居住者的體溫情況自動調節室內溫度,室內照明系統會根據明亮程度自動調節亮度,而冰箱會實時提醒需要補充的食物及飲料,諸如此類。美國微觀社會學家尼爾·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提出了“擬劇理論”,他把人們的生活空間區分為“前臺”、“中區”和“后臺”。其中“后臺”應該是最私密的空間,而“家”常常是這樣的所在。而如今的情況是個體在家中的一個微笑都會被記錄下來,并成為數據,這些數據會成為商家最有價值的資源。
法國社會學家讓·鮑德里亞在1970年寫出了《消費社會》一書。在這本書中,他對人們關于“物”的崇拜進行了批判。那個年代,網絡還沒有深入人們的生活,“物”還是體外化的,而今天“物”與人們貼合的越來越緊密,成為網絡消費“操縱”與“控制”的一種有效載體。
在前網絡時代,“個人影響”的產生,需要通過傳統媒體,“明星”也只可能是“大眾媒體”明星,傳統媒體具有“賦名權”。網絡時代,產生了一種新的“明星”類型,即“網絡明星”。
網絡給予了個人表達自我的機會,同時網絡也提供了個體操縱他人的可能。微博第一女王“姚晨”擁有粉絲8057萬(2017年10月3日),其發布或轉發的任意一條內容,互動數就可以“萬”、“十萬”計數。再如最具網絡影響力的明星“鹿晗”,微博名為“@M鹿M”,其任何一條內容的互動量都可以“百萬”計數。4月20日是鹿晗的生日,2012年4月20日鹿晗生日當日,有粉絲在鹿晗微博下留言,呼吁三年后,即2015年4月20日在鹿晗生日當日,用4200萬條留言表示祝福,讓人沒有想到的2015年4月20日0點0分,留言數正好達到了4200萬條,這個記錄整整保持了一天[7]。這無疑體現出了個人所具有的強大操縱能力,以至于引起國家相關部門的密切注意。又如,發生于2016年年末的“羅爾事件”,雖然最后是一場“鬧劇”,但原文《羅一笑,你給我站住》卻在微信朋友圈中,得到了數以億次的傳播,群眾自發捐款數量達到200多萬,成為當年的一個傳播現象。除了現象本身,形成“個人影響”的深層次原因更值得分析。
“網絡社會資本”無疑是能夠形成影響力的基礎。“網絡社會資本”是在互聯網絡空間中產生的個人社會資本?!熬W絡社會資本”的獲得,一方面可能建立在現實社會資本遷移基礎上,另一方面是緣于網絡空間的互動。以上提到的“姚晨”和“鹿晗”無疑都屬于因應“網絡社會資本”而獲得影響力,其粉絲互動量與其粉絲數正相關,這是一種常規狀態。另一方面,“話語表達”無疑是能夠獲得影響力的另一種路徑,而“羅爾事件”明顯屬于這一類型,事件中“感人至深”的內容,成為形成影響的“殺手锏”?!靶侣剝r值”概念關于這類操縱的現象的解釋會更為全面合理。
無論獲得影響力的基礎是哪一種,除了手段之外,更應該考慮的是當事人的態度和動機。
總之,互聯網是一個被“監視”和“控制”的空間,網絡社會的“全景敞視”、在線商業的“技術應用”、社交網絡的“個人影響”構成了主要的“監視”與“控制”的場景與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