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曉瑜
自2016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部署“用兩到三年時間基本解決執行難”總任務以來,各地法院充分利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技術,優化升級執行工作的規范化、信息化,強力實施失信聯合懲戒機制,建立失信被執行人“黑名單”制度,全面形成了工作合力。
據統計,2017年全國各級法院執結執行案件2100萬件,執行到位7萬億元,同比分別上升74.4%、164.1%,累計公開失信被執行人信息996.1萬人次[1],其中221.5萬“老賴”主動履行義務,失信懲戒黑名單公示制度成效顯著。2018年2月中國《法院信息化藍皮書》首次對我國智慧法院已初步形成這一現狀進行了高度肯定,并對依托網絡執行查控系統和失信聯動懲戒機制的執行信息化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執行公開是司法公開應有之義。我國《憲法》第125條為司法公開確立了憲法依據。司法權具有獨特的專屬性、獨立性、權威性、公共性,直接關涉公共利益、個人合法權利的保障與實現,社會公眾尤其是利益關系人對司法程序、司法內容享有知情權和監督權。推進法院執行信息公開化,對失信被執行人進行黑名單公示,既是司法公開的內在要求,也是實現司法公信力和執行公開的措施[2]。
繼《侵權責任法》后,2017年新修訂的《民法總則》第110條、第111條終于將隱私權正式寫入“民事權利”,與《網絡安全法》《刑法修正案(九)》、兩高《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共同構成了對公民個人信息和隱私權的法律保護網。但是隱私權保護的范圍和力度需要嚴格遵循區分保護原則和公共利益優先原則。當個人隱私保護與公共利益、社會誠信及公序良俗相競合時,隱私保護必須予以適當讓渡。民事訴訟中,失信被執行人消極履行義務的行為已然超出“純粹私人事務”范疇,對其失信懲戒信息予以公示符合法理。
信息爆炸時代,法院通過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手段合法獲取海量失信被執行人信息,究竟哪些可以對公眾公開,哪些僅能對當事人公開,依申請公開還是依職權公開等等,都需要嚴格遵照法律原則和明文規定。失信懲戒信息公開不僅需要符合正當程序,更需要遵循該當性判斷和比例原則。
2017年3月生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定》,對失信懲戒檔案的納入標準、審批權限與公示時間、檔案錄入與屏蔽撤銷、責任承擔與救濟途徑等[3]均予以了補充完善。《規定》第6條第一項、第二項分別就不同主體的失信人身份識別信息進行了列舉式規定,其中自然人主體要求必備四項:姓名、性別、年齡、身份證號碼。第四項則具體指向失信人的失信情形。依照《規定》第6條,上述信息相互關聯、互為佐證,其所靶向的失信人完全可被圈定、識別,尤其身份證號碼一項,完全可以為聯動懲戒機制發揮作用起到“交通樞紐”“定海神針”之效,同時還可以有效屏蔽失信人家庭住址、財產位置、家庭成員等隱私信息。
但在實踐中,各地法院在公開失信人名單時所掌握的曝光尺度不盡相同,其中最受爭議的就是失信人照片、工作單位等是否應當屏蔽。2017年全國有99.66%的法院都建立并使用了網絡執行查控系統,各地無一例外都涉及到了“微法院”、云數據庫、線上線下“老賴”曝光平臺等手段。據筆者實地調研所見,失信人照片等隱私信息被公開的情形不在少數,違反比例原則和侵犯肖像權的作法亦非個例,失信懲戒信息公開的邊界限度有待矯正。
法院失信懲戒聯動機制是個系統工程。《規定》第7條、第8條對失信懲戒檔案的篩選錄入、縱向上報和橫向通報等作了詳細規定,要求各地人民法院將失信人信息統一錄入至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并通過該平臺統一向社會進行公布。各地法院還可以根據實情,選擇微信公眾號、官方微博、廣播電視、公眾場所電子顯示屏、“失信彩鈴”、新聞發布會等等多種渠道定期發布失信名單,并橫向通報公安、工商、銀行、證券、組織人事、不動產、民航、鐵路等政府機構或組織,全方位倒逼失信被執行人履行義務。失信被執行人已充分履行義務、執行完畢的,或者依照終本程序被人民法院裁定終結執行的,《規定》第10條亦作出及時刪除信息的規定。
但由于網絡傳播的快速化、分散化、扁平化,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對社會公開的同時,社交媒體也就可以24小時跟進并對名單進行大范圍、成批量轉載。當下公民記者分享型傳播模式更是將社交媒體傳播的特點和傳播自由擴張到了極致。該傳播對形成懲治老賴高壓態勢和打造智慧法院、誠信社會無疑具有積極的一面。但由于《規定》內容的不完善,失信被執行人在履行債務、執行完結后,名單只能通過最高人民法院失信名單庫這一條途徑進行刪除,而對于之前已大量轉載失信黑名單的網站、公眾號等,卻并沒有必須及時跟進、刪除的強制性規定。失信“白名單”缺乏集中公示平臺,失信被執行人檔案信息仍然有可能被繼續不當傳播甚至蔓延,從而導致侵犯失信被執行人的隱私權,影響其正常的工作生活,甚至包括子女就學等。
“智慧法院”背景下,司法檔案的數字化、公開化離不開大數據、掃描技術等電子手段,在海量的數據和案多人少的現實面前,個別執行案件誤錄、錯錄失信人信息的情形難免出現。由于工作失誤使得無債務履行義務的公民或法人被列入失信黑名單并被公示,或者由于身份信息采集錯誤,承擔履行義務的被執行人在執行立案后、法院公示前已經履行完畢卻未被法院知悉,仍被列入黑名單向社會公示。對于被錯誤錄入黑名單的公民而言,其誠信記錄在一定的時間、范圍甚至特定工作領域都會受到相當程度的負面影響,隱私權、名譽權被侵犯,甚至誘發涉執信訪等。
縱觀《規定》第9條、第11條、第12條關于失信懲戒黑名單錯錄的相關救濟性措施,《規定》僅指明了各級法院在發現有失信人名單錯錄或記錄不準確情形時,應該在3個工作日內及時主動撤銷或更正。對于被納入失信黑名單有異議的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可以主動向執行法院書面申請糾正,經審查理由成立的,法院應在3個工作日內糾正;對于被駁回的糾正申請,上述各方主體可以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復議期間不停止原決定的執行。而針對失信黑名單錯錄致當事人名譽權、隱私權、財產權受損的具體法律救濟措施,《規定》并沒有作出更詳細的說明;作為新生事物,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國家賠償法》等也尚未將其納入調整范圍,相關的法律解釋等亦處于空白狀態。此種現狀,無疑不利于當事人法律權利的保護和社會秩序的穩定。
新的《民法總則》第110條、第111條雖然將隱私權作為人格權下的一項獨立權利進行了正式規定,但《民法總則》《侵權責任法》《網絡安全法》等現有法規,均未對隱私權的具體內容進行明確,對隱私權概念、內涵的解讀也依然停留在學理討論,“隱私權”和“個人信息”的嚴格界限并未厘定,《個人信息法》草案也仍處于專家建議稿階段,對于實踐中侵犯公民隱私、不當使用個人信息的行為如何進行約束、權益受損后如何救濟等問題立法還很不完善。此外,《強制執行法》等專門性法律遲遲未見落地,失信懲戒檔案管理的法律依據明顯不夠充分,《規定》內容依然相對單薄,難以充分保障失信被執行人的個人信息安全和隱私權。
為避免失信懲戒檔案公開對當事人隱私的不當侵犯,有必要加快《民法分論》和《個人信息法》《強制執行法》立法進程,對隱私權的內容進行細化。同時在“智慧法院”建設過程中,注重“智慧執行”與隱私保護的法益平衡,科學厘清失信懲戒檔案信息公開的邊界限度,注重對失信人隱私信息的“去數字化”處理,完善隱私保護銜接機制,擺正失信懲戒信息公開與司法倫理、隱私保障的關系,嚴格依照法定的失信懲戒信息公開的程序、方式、范圍進行公示。
嚴格規范執行查控系統應用和失信被執行人個人信息采集的原則、范圍,對涉及失信被執行人的照片、家庭住址、子女就學就業、工作單位、財產位置、行為軌跡等隱私權特征顯著的個人信息,予以措施更加嚴格、保密程序更加規范的公開程序限定。
對于已列入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的被執行人,在履行了執行義務或因終本程序執行終結后,被從黑名單中刪除的同時,應該同步建立一個專項的失信“白名單”公示平臺,以便民眾和各社交媒體集中查詢、區別對比并予以及時轉載,從而減少因各微信公眾號、網站等未能及時撤銷之前轉載的失信黑名單而致侵犯已履責被執行人的個人信息和隱私安全風險,切實彌補現有刪除制度缺漏。
《規定》第9條、第11條、第12條對于被錯誤錄入或不正確錄入失信懲戒黑名單的救濟措施規定得很不完善,救濟渠道不夠明朗。結合《民事訴訟法》《國家賠償法》《行政復議法》等相關規定,現有法律也僅有針對因誤錄引起的當事人被拘留、罰款的救濟措施,對其隱私被侵犯則于法無據。筆者建議進一步擴大救濟范圍和救濟途徑,除了現有的“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措施外,增設向上一級法院申請聽證的規定,真正保證程序上的公開、透明,提升司法公信力。
積極探索限制訪問、數據備份、信息公開平臺安全維護等技術手段的升級,理清內外,查漏補缺;加強法院與各聯動懲戒機構之間的系統數據互通,避免內部信息孤島[4];強化法院檔案管理人員信息化意識和隱私保護觀念,建立失信懲戒公示工作監管機制。筆者建議,各地在“智慧法院”建設過程中,應當注重打造失信懲戒檔案信息專人錄入、集中錄入責任機制,嚴把錄入、刪除審核關,杜絕選擇性錄入、刪除,真正確保失信懲戒檔案信息公開的科學性、正義性。
[1]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摘要)[N].人民法院報,2018-03-10.
[2]失信被執行人信息公開的依據與限度[N].人民法院報,2016-06-22.
[3]孟祥.加強人民法院執行工作,推進社會誠信建設[N].光明日報,2016-08-25.
[4]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中國法院信息化發展報告NO.2(2018)[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