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報章已經成為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習慣。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報章出現之前中國士林群體閱讀的知識文本以圣賢典籍為主,而且這樣的閱讀習慣綿延了千余年,已經內化到士人身心意識之中,滲透到社會文化之中。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在報章媒介剛剛出現時,晚清士人緣何對于報章所刊載的知識文本采取一種抵制的態度:“社會間又不知報紙為何物,父老且有以不閱報為子弟勖者。”[1]從閱讀典籍到閱讀報章轉型中的種種爭議,恰恰反映了典籍和報章兩種媒介傳播偏向背后的理念之爭。①在伊尼斯在“傳播偏向論”中,媒介被分為偏向時間傳播與偏向空間傳播兩類。偏向時間的媒介,譬如鏤于金石、刻于泥版上的文字,因為媒介保存性強,可以流傳久遠。但這種媒介形式十分笨重,運輸相對麻煩一些;與此相對偏向空間的媒介,如羊皮紙、莎草紙等媒介形式輕巧,易于空間運輸,遠距離傳播,但這種媒介形式訊息傳遞效用只局限于短時間之內。這樣的總結或許并不那么嚴謹,卻有利于我們來審視媒介的不同特質。其實報章媒介之所以對典籍媒介的書寫觀念造成巨大影響,與報章傳播的媒介偏向有很大關系。見[加]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M].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27.此中不但牽涉到中國人日常閱讀習慣的變化,而且還牽涉到中國社會知識文本的傳播路徑變化,牽涉到中國士人書寫觀念的轉型問題。
傳統社會的閱讀群體與現代閱讀群體有著迥異的文化性征。這與傳統典籍媒介的文本生產有關。在傳統社會中,只有達官貴人、士人群體才有閑暇和財力閱讀典籍,由此閱讀也形成了一種等級化色彩的小群體、精英主義的傾向。拜賜于此種典籍媒介時代知識文本的閱讀方式,中國的士林群體逐漸形成了縱向傳播的“知識共同體”。
早期的文本書寫,無論是“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之盤盂”,都屬于貴族階層才矚目的事務,普通人很少接觸到這些知識文本,即使后來拜賜于紙張而出現的手抄本,也僅僅在很小的范圍內進行傳播。從抄本到印本的出現,是基于中國紙和印刷術發明的非凡產物,印本書籍形式擴展了文字著作的受眾和內容,使它們更易于知識文本的遷移和傳遞。吳澄曾經描述雕版印刷對古代士人的影響:“古之書在方冊,其編衷繁且重,不能人人有也。京師率口傳,而學者以耳受,有終身止通一經者焉。噫!可謂難也已。然其得之也艱,故其學之也精,往往能以所學名其家。紙代方冊以來,得書非如古之難,而亦不無傳錄之勤也。”[2]雖然沒有“耳授之艱”“傳抄之勤”,但書籍的傳播還只能停留在士人之中。
儒家典籍不僅僅是提供知識的一種媒介渠道,而且也是士林群體自我認同的身份象征。報章出現之前,古代的書籍生產多以圣賢典籍為主,其余皆為醫療、種植等實用書籍,或者小說、戲曲等娛樂性書籍。而這些醫療、種植等實用書籍,士人不愿讀;小說、戲曲等娛樂書籍士人也不屑讀。因此,中國士人閱讀的知識文本一般是固定的以儒家文化典籍為中心而展開的,包括《詩經》《尚書》《周禮》《春秋》等等,這些知識文本共同構成了以儒家經典為主導的經學一元知識譜系。中國士人以孔子為“萬世師表”,因此需要熟習儒家經典,正如皮日休所言:“經學不明,則孔子不尊。孔子不得位,無功業表見。晚定六經以教萬世,尊之者以為萬世師表,白天子以至于士庶,莫不讀孔子之書,奉孔子之教。天子得之以治天下,士庶得之以治一身,有舍此而無以自立者。此孔子所以賢于堯舜,為生民所未有。其功皆在刪定六經。”[3]可見,士人的閱讀文本選擇范圍非常狹窄,不可與報章時代的閱讀同日而語。
《墨子·兼愛》有言曰:“何知先圣六王之親行也?墨子曰:‘吾非與之并世同時,親聞其聲,見其色也,以其所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之盤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中國典籍是古代文化的書面載體,通過各種復制技術和闡釋方式,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積淀了中國數千年的文化遺產,形成了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傳統。傳教士裨治文對中國人有著很深的理解,他在《中國叢報》發表的文章中指出中國人對語言和典籍知識的尊重:“只有在他們的語言中才存在統領與調和世界的禮儀和原理,上古時代的圣人們己經把革新的理論通過文字傳給他們,他們必須將這些寶貴的遺產代代相傳。”[4]
作為傳統文化的載體,儒家典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知識結構體系,而這種知識文本因為士林群體的代際傳承,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閱讀方式和傳播現象。孔子時代將典籍所承載的知識通稱為“斯文”。《論語·子罕第九》有言:“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將之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在這里“斯文”指代的就是上古的典籍傳統,后來發展包括書寫、言行等方面的傳統。士人要掌握這些傳統,在實踐中加以運用,以其自身的學術成就和文學寫作對之闡幽入微。士林群體像孔子先前通過把斯文當作一種累積的傳統加以維系,他們就順應了事物的自然秩序,接續了上古的文化遺產。這就是儒家典籍所講的“為往圣繼絕學”的文化承命姿態。在傳統媒介影響下的典籍文化中,士人們必須經常閱讀《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儒家典籍,這反映文獻典籍、禮樂知識等已經成為儒家社會的普世價值,成為士人群體共享的特殊知識。千百年來,傳承儒家道統有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韓愈曾經將道統傳承描述為“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5]之后,諸如韓愈、李翱、皮日休等諸多士人都有著繼起斯文的觀念,而后世歷代士林群體閱讀儒家典籍都是繼起斯文的行動罷了。
其實,士人閱讀文化典籍是一種小范圍的知識傳承,與大眾無關。然而正是如此歷代士人通過閱讀典籍、解讀經書而形成一個儒家的“知識共同體”。這種典籍文獻知識,在中國古代只有士人群體才得以學習、分享、傳承的,它與民間社會流通的日常生活知識不同。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知識的區別,這里援引曼海姆“日常知識”和“秘傳知識”的分類予以解析。曼海姆在探討知識分子的性質時,談到知識有兩種:“日常知識”和“秘傳知識”。“日常知識”是在日常經驗的連續過程中,個人總是被迫去解決一些實際問題,當這些問題在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出現的時候。他在一些知識的幫助下去對付這些問題,這些知識是他自然地、偶然地、或通過效仿,而不是以自覺的方法得到的。這樣積累起來的信息形成了工匠的技藝、生活的經驗和處世的手段。士人擁有的不是這種日常知識而是一種秘傳知識。我們以孔子的一段話來了解。《論語》曰:“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孔子在這里并非妄自菲薄,他是認為種田、種菜等稼穡知識都只是人類社會的日常生活生產知識,而士人掌握的是一種士林群體獨享的“秘傳知識”。所謂“秘傳知識”指的是一種不同類型的知識產生于秘密的傳遞渠道中,這種傳遞渠道在社會形態更復雜的某些國家變成了“教育”的載體。這些秘密傳授的世界觀不是自然獲得的,而是刻意的努力和養成的傳統的產物。[6]這種秘傳知識,通過士人的引經據典、閱讀書寫,形成了一個縱向的傳承關系,形成一個以圣賢典籍為中心的“知識共同體”。①有人也將這種“知識共同體”稱為“文人共和國”。參見[美]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5.
現代報刊的出現,打破了典籍媒介時代的知識文本傳播狀況,也打破了傳統社會的閱讀方式。報刊媒介日益侵入晚清士林群體的日常生活,即使那些抨擊報刊書寫的保守文人也不得不通過閱讀報刊獲取新知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更為重要的是,報章媒介時代的知識文本傳播已經不再壟斷于士林群體之內,而是逐漸擴展到社會大眾中間,造就了知識文本橫向傳播的“信息共同體”。
作為一種出版工業,報章需要拓展銷行渠道,降低經營成本,加快報章流通速度。晚清郵政、運輸技術的發展,對報章的發行網絡的搭建做出了很大貢獻。報館紛紛設代銷點,建立銷售網點,報章則極大地提高了發行量和發行空間。譬如《申報》創刊時在上海設了22個代銷點,并請人給商號上門送報,雇用報童等措施提高銷量。而1896年創刊的《時務報》對于發行網絡的搭建更加重視,借用官方與民間兩種力量推行報章,各地官員也都飭札購買《時務報》。譬如兩湖總督張之洞要求全省文武大小衙門、各局、各書院、各學堂都要購買《時務報》。《時務報》在中國20多個地區設立197個分銷店,并且在海外如日本、檳榔嶼、新加坡等地也設有分銷處。《申報》、《時務報》等都是上海報章,但銷售從上海到遍布全國各地,有的還傳銷海外。有人如是描述報章銷售的盛況:“滬上自風行報紙后,以各報出版皆在清晨,故破曉后,賣報者麋聚于報館之門,恐后爭先,擁擠特甚。甚有門尚未啟而賣報人已在外守候者,足征各報銷暢之廣。”[7]報章媒介的空間化傳播,導致人類閱讀方式發生了革命。在銷行網絡的推動下,報章日漸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
傳統的書籍生產成本比較昂貴,文字書寫也相對古雅,閱讀群體自然是小范圍的士林群體。而報刊文章是一種廉價的、大眾化的印刷品,從士人階層到下層民眾都有財力購買報章進行閱讀,也因此閱讀報章已經逐漸成為晚清社會中人們的日常生活習慣。梁啟超有言曰:“士民之嗜閱報章,如蟻附膻。”[9]緣何如此?因為閱讀報章已經成為士人獲取世界知識、了解天下大事的重要媒介。正如時人指出的:“別說是做生意的,做手藝的,就是頂呱呱讀書的秀才,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坐在家里,沒有報看,好像睡在鼓里一般,他鄉外府出了倒下天來的集體,也是不能夠知道的。”[8]而且報章的種類也滿足了社會各個階層的需要:“言政務者可閱官報,言地理者可閱地學報,言兵事者可閱水陸軍報,言農務者可閱農學報,言商政者可閱商會報,言醫學者可閱醫學報,言工務者可閱工程報,言格致者可閱各種天算聲光化電專門名家之報。”[9]
晚清社會的信息傳播越來越倚重于報章媒介,因為它每天都為人們提供著政治、經濟、宗教、教育等重要信息。譬如綜合性大報要“廣譯五洲近事,則閱者知全地大局與其強盛弱亡之故,而不致夜郎自大,坐普井以議天地矣。詳錄各省新政,則閱者知新法之實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艱難經畫與其宗旨所在,而阻撓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則閱者知國體不立,受人鰻辱,律法不講,為人愚弄,可以奮力新學,思洗前恥矣。旁載政治學藝要書,則閱者知一切實學源流門徑與其日新月異之跡,而不致抱八股八韻考據辭章之學,枵然而自大矣。”[9]
典籍媒介時代,圣賢典籍等知識文本可以反復閱讀,而周期出版的報章提供的不再是需要含英咀華的知識文本,而變成日新月異的信息文本。報章提供的信息文本可以為社會公眾提供及時的信息,以備日常生活的信息需要。例如,商人經商需要對市場價格信息有的及時的掌握,報章提供了幫助:“蘇州商市行情漲落,大致悉依上海市價為準,蘇滬商業一氣聯絡。《新聞日報》、《申報》各載省商務類志一項,所有商貨行情,隨時漲落,立即登報,朝發夕至,近今寧滬鐵路貨車開行,尤為捷速,是以一切市面與滬市不相上下。”[10]商人依靠報章獲取市場信息,而士人則依靠報章學得新知。包天笑在描述自己購報閱讀的經驗時說:“常常去購買上海報來閱讀,雖然只是零零碎碎,因此也略識時事,發為議論,自命新派。也知道外國有許多科學,如什么聲、光、化、電之學,在中國書上叫做‘格物’,一知半解,咫聞尺見,于是也說‘中國要自強,必須研究科學’。”[11]
閱讀報章不僅改變了晚清社會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社會公眾的時間觀念和空間觀念。閱讀報章可以讓士林群體和社會公眾感覺到與社會、與世界保持著密切聯系。正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有人如是描述看報的習慣:“自出了這《京話日報》,把我害的成了話癆,天天一過了晌午,坐在家里,一語不發,呆呆的盼報,真比上了鴉片煙癮還厲害,報紙來了,趕緊看完,趕緊對人去說。”[12]已經習慣閱讀報章的人倘若一天不讀報章,就會產生與世隔絕的失落感覺。中國士人自孔子便養成了“信而好古”的觀念,喜歡追慕歷史先賢,以歷史來考當下,而報章使得國人的思維發生轉變,從歷史轉向現在。
“甲午之后,為吾國社會知有報紙之始。”[13]姚公鶴在梳理上海報業史的時候如是說。何出此言?因為上海的《申報》、《新聞報》、《字林滬報》等報章即時傳遞了1894-1895年間中日甲午海戰的戰況信息,借助于信息傳播速度的加快與范圍的增加,報刊對重大事件的報道,制造出了全國上下共同關注、討論的話題。報刊媒介打破了物理空間和社會場景的傳統關系,營造了一種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之間可以互動的“信息場域”。切特羅姆引用一位報人的話道出報章的橫向互動性:“新聞業注定比以往更有影響,及時報道的新聞將給大眾的意識帶來更多的活力。重大事件的迅速傳播將在社區的群眾中引起對公眾事務的強烈關注—整個國家在同一時間內關注同一事物,從國家的中心到邊陲將保持著同一種感情和同一個搏動。”[14]任何一種媒介都會制約人們獲取信息的途徑,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從而形成特定的知識結構。加拿大媒介研究學者麥克盧漢指出:“書籍是一種個人的自白形式,它給人以‘觀點’。報紙是一種群體的自白形式,它提供群體參與的機會。”[15]傳統典籍適合時間上的縱向傳播,知識個體的典籍閱讀給社會大眾以排斥感和隔離感,而報章打破“個人的自白形式”而成為“群體的自白”。根據報刊媒介的傳播特征,它更加適合知識在空間中的橫向傳播,而不是適合知識在時間上的縱向傳播。報章造就的是共時,同一個集體意識感覺到的各項同時存在并構成系統的要素間的邏輯關系和心理關系;儒家典籍的閱讀書寫造就的是歷時的關聯,彼此間構成縱向繼承系統。
機械印刷、周期出版、大眾傳播的報章出版使得人們的閱讀發生了革命,轉型一種橫向的空間化傳播。報人吳恒煒在《<知新報>緣起》中指出:“不慧于目,不聰于耳,不敏于口,曰盲、聾、啞,是謂三病”,“報者,天下之樞鈴,萬民之喉舌也,得之則通,通之則明,明之則勇,勇之則強,強則政舉而國立,敬修而民智。”[16]傳統的閱讀方式都是一對一的單向閱讀方式,閱讀者沒有多少互動的機會。而報章的閱讀者的數量也不受限制,可以同時擁有成千上萬的閱讀者。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說:“人民閱報之習慣業已養成,凡具文字之知識者,幾無不閱報。偶有談論,輒為報紙上之記載。蓋人民漸知個人以外,尚有其他事物足以注意。本來我國人對于‘自己’之觀念甚深,而對于社會國家之觀念甚薄。‘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之消極人生觀,實為我民族積弱之由來。今則漸知自己以外,尚有社會,尚有國家,去真正醒覺之期不遠矣。”[17]報章時代的閱讀已經從知識的傳播轉型為一種新聞信息的互動傳播。人們每天關注報章可能只是為了通過報章獲得信息,改變了觀察的視角,將報章放到時間-空間的整體中,報章作為人們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存在,形成了一個橫向的信息共同體。
報刊傳媒改變了傳統的文化生產和傳播方式,推動了中華民族現代國家、民族意識的成長。報刊興起給晚清社會帶來的種種變化,其實都是因為它的通上下、達中外的“舒筋通絡”功能所造成的。正如《時報》中所說的:“近年來,民智漸開,人心日辟,報館之創立,時有所聞,報紙之銷數日見增廣,遇有公共團體之事業,一經報張登載,則遍傳全國,加之愛國志士極力提倡,開演說會,以布告同胞,于是通國聞風響應,無不慷慨激昂,是非國民得有長足進步之征驗歟,是非近日報章提倡之力歟!”[18]在報章出現之前,很多政治問題只是執政者與上層士人關注的問題,下層群眾不會關心。正所謂:“國家之政治,惟天子得主持之,惟公卿、大夫、士得與聞之,而民人則絲毫不能干涉,既不能與聞國事,即只能隨國家為轉移。”[19]“國家興亡視為一姓之家事,于多數國民無涉也。”[20]通過報章閱讀傳播,國家上下形成一個充滿活力的話語空間,不管士林群體還是社會大眾都能夠對國計民生問題提出的意見參加討論。可以說,報刊媒介在晚清中國的興起,適應了當時國家危機存亡之中社會動員的需要,也促成了國家認同、民族認同的形成。
從典籍時代到報章時代,媒介轉型影響下知識文本的“傳播偏向”也發生了革命性的轉變。從縱向傳播的“知識共同體”到橫向傳播的“信息共同體”,報刊媒介的誕生普及改變的不但是知識文本的傳播路徑,而且也改變了士林群體的書寫觀念。士人群體在典籍媒介時代追求“立言不朽”的書寫觀念,而報章時代已經轉變為面向大眾的“廣而告之”的書寫追求。[21]這種書寫追求也導致晚清報人做出了引導輿論、順應媒介的書寫調適。
典籍占主導的媒介時代,士林群體的閱讀書寫是文人圈子內的交流,形成的是一種縱向的“知識共同體”,而到報章時代的寫作的空間化迅速傳播,使得書寫文本面對成分復雜的公眾。可見,借用不同的媒介形式,其書寫文本的傳播效應,包括普及程度、持久程度、準確程度以及可信程度,都會有所不同。徐寶璜也曾經表述報人書寫對一國輿論的影響:“在教育普及之國,其國民無分男女老少,平時有不看書者,幾無不看新聞紙者,言論行動,多受其影響。至對其記載者,多所懷疑,對其議論,為肯盲信者,固不乏人;然其勢力駕乎學校教員、教堂牧師之上,實為社會教育最有力之機關,亦為公論之事實。自各國民權發達以來,國內大事,多視輿論為轉移,而輿論又隱為新聞紙所操縱,如是新聞紙之勢力,益不可侮矣。”[22]從典籍到報章,晚清報人書寫觀念也在逐漸轉型。報章的傳播可謂“一紙飛行,萬眾承認”,因此有人將報章成為“社會的公共教科書”,將記者成為“社會的公共教員”,報人的書寫也被賦予很高的地位,認為是主持輿論,可以導向國家的前途:“若夫主持輿論,闡發政見、評議時局,常足為一國前途之導向方針也,砥柱也。”[23]在報章出現之前,士人影響社會靠“清議”。所謂“清議”即以儒家的倫理道德為依據,臧否人物。錢穆曾經如此闡釋“清議”的興起:“士人在政治、社會上勢力之表現,最先則為一種‘清議’。此種清議之力量,影響及于郡國之察舉與中央之征辟,隱隱操握到士人進退之標準。而清議勢力之成熟,尤其由于太學生之群聚京師。”[24]這種清議在古代受到士人和朝廷的重視,但是它還只是一種小眾型的輿論形式,無法覆蓋到社會大眾。
從典籍時代進入報章時代,士人也逐漸將清議搬到報刊平臺上來實現。中國以前并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公共報刊媒介,傳統士人的寫作往往畢一生之力,匯其所學完成一本著作;古代的“邸報”只是傳達信息,卻不會刊載士林的清議評論。中國本土最早出現的報紙大多是傳教士報章和商業報章,它們為了傳教或謀利,盡量不去談論政治。政論報章興起是在1895年甲午海戰失敗之后。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里認為,“迨光緒二十一年,時適中日戰后,國人敵愾之心頗盛,強學會之《中外紀聞》與《強學報》,先后刊行于京滬,執筆者皆魁儒碩士,聲光炳然。我國人民之發表政論,蓋自此始。”[17]借助于報刊媒介,報人書寫可以嘗試在傳統權力系統之外發揮自己的作用。這些報章的政論于閱讀者,使得全國信息交流,產生共鳴,由此更促進報人有著“一吐為快”的欲望。在梁啟超等報人影響下,士人心有所感,學有所得,常常隨機在報章發表,以供知識界共同討論。士人的思想付諸報端,就會引起士林群體的關注閱讀,并會激發士林群體的對話交流,而晚清知識群體批評對話的公共空間也會由此逐漸生成。檢視晚清報人群體的思想觀點,他們對報章書寫都有著“求通”、“合群”的追求。譬如梁啟超在《時務報》創刊號就談到報章書寫的“去塞求通”之功能,一個國家上下、內外的傳播暢不暢通,會影響了國力的強弱。而中國處處充滿“壅塞”,想要使得一個國家肌體的血脈暢通,“報館導其端也”。[9]嚴復創辦《國聞報》,與梁啟超有著相同的看法:“《國聞報》何為而設也?曰,將以求通焉耳。”[25]
對報章“求通”的認知也是士人對自我書寫價值的調整重構。報章可以通過空間化傳播影響到全國各地各個階層的人,由此也就形成了新的輿論生態空間:“夫新聞為輿論之母,清議之所從出,左摯國民,右督政府。有利于社會者則鼓吹之,有害于社會則糾正之。社會所疑,昭而析之;社會隔閡,溝而通之。有所褒,則社會榮之,有所貶,則社會羞之。此新聞紙之良知良能也。”[26]《時報》曾經刊發論說,探討報章傳播的輿論效果:“近年來,民智漸開,人心日辟,報館之創立,時有所聞,報紙之銷數日見增廣,遇有公共團體之事業,一經報張登載,則遍傳全國,加之愛國志士極力提倡,開演說會,以布告同胞,于是通國聞風響應,無不慷慨激昂,是非國民得有長足進步之征驗歟,是非近日報章提倡之力歟!”[27]《蘇報》發表的一篇時評深入地分析了現代報刊為中國社會開啟公共輿論空間的問題:“報館者,發表輿論者也。輿論何自起,必起于民氣之不平,民氣之不平,官場有以激之也。是故輿論者,與官場萬不能相容者也,既不相容,必生沖突。于是業報館者以為之監督,曰某事有礙于國民之公利,曰某官不能容于國民,然后官場所忌憚或能逐漸改良以成就多數之幸福。此報館之天職者,即國民隱托之于報館者也。”[28]
既然報人以主持輿論來自我認同,他們就需要探索輿論生產的規律,進而通過報章書寫去引導輿論、操控輿論。在報章書寫實踐中,報人們逐漸認識到報章書寫與典籍書寫有著不同的書寫規則,理性的文章雖然說理至深但應者寥寥,情感激進的文字才能夠得到社會大眾的反響。梁啟超在晚清報界之所以贏得很大的聲望,造成“舉國響應”的社會影響,乃是其抓住了報章時代的大眾傳播規律,善于“筆鋒常帶情感”的書寫。作為執晚清言論界牛耳的新銳報人,梁啟超對此并不避諱,他曾經以“極端之議論”為表率,認為“雖稍偏稍激焉耳不為病”。客觀來說,粗疏偏激的言論是一種盲目偏信而導致的修辭行為,而在梁啟超筆下則是一種自覺的有意為之的修辭追求:“彼始焉駭甲也,吾則示之以倍可駭之乙,則能移其駭甲之心以駭乙,而甲反為習矣。及其駭乙也,吾又示之以數倍可駭之丙,則又移其駭乙之心以駭丙,而乙又為習矣。如是相引,以至無窮。所駭者進一級,則所習者亦進一級。”“大抵所駭者過兩級,然后所習者,乃適得其宜。某以為報館之所以導國民者不可不操此術。”[29]從梁啟超的“報館之所以導國民不可不操此術”話語中,我們出梁啟超對于大眾傳播規律有著清晰的把握,用說理的方式,只能讓人明白道理,而用情感化的書寫去激發讀者,不追求人“坐而思”,但使人迅速“起而行”。
晚清時期,報人蔣智由曾經就報章書寫的大眾傳播規律進行過探討,他認為有報章書寫模式有“冷的文章”與“熱的文章”,熱的文章“其刺激也強,其興奮也易,讀之使人哀,使人怒,使人勇敢”,而冷的文章“其慮也周,其條理也密,讀之使人疑,使人斷,使人智慧”。[30]對于“冷的文章”和“熱的文章”傳播效果的現實認知,讓一部分報人開始在報章寫作中追求一種激情化、煽情式的修辭方式。這其實也是報人書寫中一種自覺的讀者意識的體現。所謂讀者意識,是指“作者在寫作時充分考慮到讀者的愛好和需求,并以此來指導,制約自己的寫作。”[31]因為報章的空間化傳播,報人書寫所要面對的對象出現了變化。傳統的書寫與閱讀都是一種私人性的活動。而報章時代的書寫,需要面對成分復雜的大眾。大眾就是傳播過程中信息知識的接受者。在傳播學中“五W”模式中,接受者是知識文本傳播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它盡管是以被動接受者的身份出現,但通過市場消費反過來也影響著傳播者的文本生產規則。因此投身報業的士人在報章書寫中也要增強對受眾趣味的關注。
如果說報章出現之前,士人的書寫受道統和正統的影響;而到報章時代,因為報章出版漸漸受到一種商業市場規律的支配,士人的書寫需要迎合大眾。可見,報章時代的士人書寫擺脫政治束縛,但他們在得到書寫自主性的同時,也增加了被控制規訓的新型規則和隱形力量。作為一種現代大眾傳媒,報章的出現不單單使得社會的組織方式發生了深遠的變革,使社會與知識界由于報章而緊密地聯系起來,報刊傳媒改變了知識的生產方式,打破了傳統的知識圈子,使得士人開始面對一群潛在的陌生而廣大的讀者。報刊寫作因為考慮讀者的愛好興趣,士人的思想情感、態度、行為等方面都相應發生了變化或反應,開始考慮市場意識,讀者左右報章書寫的現象日益突出。士人開始被看不見的人所控制,書寫形式和書寫觀念也在受到大眾影響。不是士人在操縱大眾習慣,大眾也在操縱著士人。其實,報人書寫從私人化書寫走向公眾書寫,要引導大眾,但不能順從大眾,當士人惟大眾興趣是求時,也就失去了書寫的自我意識。因此有報人如此呼吁:“我們與其以感情的言論,刺激讀者的神經,毋寧以有用的智識,開拓讀者心胸;與其發表未成熟的主張,使讀者跟著走錯路,毋寧提供事實的真相,給讀者自作主張的底子。換一句話說:我們是輿論的顧問者,而不敢自居輿論的指導者。”[32]
晚清之季是中國從典籍文化到報章文化的轉型時代,投身報業的士人書寫始終伴隨著一種深深的困境意識。這種困境意識表現為,在順應報章書寫需求、面向大眾書寫的同時,又留戀傳統的典籍文化書寫模式,甚至反抗、批評大眾化的報章書寫觀念。報章書寫的有效時間短暫,但追求空間化的橫向傳播,由此也塑成了晚清報人在書寫中有著通上下、通內外的“求通”觀念。在書籍占主導的媒介時代,書寫與閱讀都是小眾化的,易于培養士人的個體獨立化的自我認同,建構了士人群體的縱向“知識共同體”。但報刊媒介的空間化傳播,使得信息可以迅速共享,使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個體都能夠接受到這一信息,被拉入了一個橫向的“信息共同體”中。典籍媒介時代的個體化的書寫方式被一種同步互動的書寫方式所取代,士人寫作不再面對自我或士人群體,而是面對成分更加復雜的大眾群體。在晚清中國自典籍到報章的閱讀轉型中,我們也可以窺見晚清士人書寫觀念轉型的一個具體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