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人 大陸
在我大腦還一片茫然想著如何告別2017時,這一天就這樣悄然無息度過了。
每天都在忙,但一下又想不起來忙了些什么,好像以前是一天一天地過,而現在則是一周一周地閃。“閃”,是的,時間從我身邊閃過。這個時代,就是閃變的時代。現在做學問,也不像過去,需要枕經籍書,一頁頁讀古籍,記筆記,做卡片,青燈伴長夜,一點點地琢磨和思考。現在的時代只需要在網上用大數據一搜,再用軟件一篩,一篇還冒著互聯網熱氣的快消品一般的文章就出爐了。
1999年我在江蘇江陰的高城墩發掘。此地1972年曾因開窯發現過兩件玉琮,當地農民不認識此物,送到常州博物館,被獎勵了每人兩條毛巾,一個搪瓷杯和五元錢路費,歡天喜地。我循聲而來,當我1994年第一次去踏勘時,遺址因農民取土蓋房只剩下四分之一。我的領導和前輩看過之后認為已經不具備發掘的價值,放棄了。我不死心,一次次地去看,遺址離常州近,離江陰反而遠些。我從常州下車,有時雇摩托車去,有時搭便車,也有時騎自行車
去。遺址因取土有一個三米多高的斷面,每次踏勘我就細細地觀察斷面,斷面上有良渚人當年堆這個高臺時夯筑的痕跡。一層一層,每層3—5公分,土質很純凈細膩,看得出當年的精心。這樣的臺地怎么會只出兩個玉琮?而且兩件玉琮的等級已接近王級?除了這座突兀的土墩,周邊是一大片平原。在遺址的麥地里躺著,仰望藍天白云,麥草的清香陣陣飄來,我用知識和古人對話,我用情緒來理解古人,我堅信古人在這里。最開心的是當我打掉隔梁,鏟平兩個探方的地面,在清晨斜照的陽光下,發現八個明顯的長方形時,我知道,在此沉睡了五千年的祖先將要起床了。這種銘刻于心的感受,豈是網上可以尋覓到的?后來的發掘,這里發現了十四座完整和殘缺的古墓。這次發掘也被評為1999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2017年古玉研究最大的損失無疑是牟永抗先生的離世。我們熟悉的那些浙江考古重要遺址:河姆渡、良渚反山、瑤山……都與這個名字息息相關。牟永抗在考古學條目中,有著這樣的定義:主持、參與、填補空白,他是浙江考古的奠基人和學術帶頭人。建國以來的古玉考古學研究,經過了兩個階段,也可以說是兩個突破。第一階段是20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以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良渚文化反山、瑤山遺址的發掘為標志,出土古玉的數量和質量都有巨大增長,古玉研究第一次有可能在大量可靠資料的基礎上進行。
考古界研究古玉的第一個突破是注重器物的出土狀況,注意器物之間的關系和配伍,由此復原了一批古玉的原貌。這一階段做得最好的無疑是江浙滬研究良渚文化的學者,代表人物就是牟永抗先生。他率先提出了關注古玉出土狀況,注重古玉之間相互關系的觀點。幾十年來,他提出了古玉社會學研究,古玉工藝學研究。尤其是1990年,他在張家港東南地區古文化學術討論會上,提出了中國有個“玉器時代”的觀點。這一觀點,從哲學高度解構了中國文明起源的元素,至此我們的文明DNA中加入了“玉”字。第二階段是費孝通先生在2000年提出:中國有八千年玉文化史,世界其他文明古國和民族都沒有這一現象,其中原因必然深刻,必須從歷史和文化中尋找原因。從那以后,古玉的考古學研究開始走出“見物不見人,見物不見史”的巢臼。而我國當代地貌學和第四紀地質學研究的開創者之一的袁復禮教授在甘肅武威最早發現中國的早石炭世地層,在西北最早發現大批爬行動物化石,通過馬托肩扛,保存下我國第一批化石。
這便是一代代考古人的態度。在歷史面前,容不得半點偷懶,更是沒有捷徑可走。
2017年我曾經作為評委評選某領域的學術論文,期間也用軟件比對了一下,有的參評論文的抄襲度,居然可以達到85%。做學問再也不是過去既長學問也養心的過程,更不是由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過程。相比而言,我懷念著牟永抗一代代先驅者,也感懷著一代代應該傳承的考古精神。
玉器從產生起,就是意識形態的作品,無論是為美、為禮、為德都體現了古人的思想。沉醉于古人的復雜思想中,和古人心心相印,真是快樂無比的事情;用一種尊重自己的態度對待歷史和考古,是一件榮耀無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