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梓涵
“回去吧。”不知什么時候起,他的聲音已這般沙啞。吱呀一聲,雕花木門永遠地關上了。我望著他落寞的背影,依舊是不變的灰衫,依舊是挺得筆直的腰桿。幾片黃葉漫無目的地飄飄蕩蕩,被樓里的風一卷,又落下,像極了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初見老人,是在街口偏僻的一角。彼時他負手而立,仰頭端詳著墻上掛著的一幅書法。我冒冒失失地撞進來,被一陣松香嗆得直咳嗽。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復又轉過身去,對我這位不速之客置若罔聞。
老人是極愛墨的。總能見他端端正正地在案前坐了,挽袖,鋪紙,研墨一氣呵成。骨節分明的手于硯上隨意地打著圈兒,凝氣靜心,仿佛天下山水盡在股掌之中。
我時常托著腮,屏氣凝神,細細看著一個個墨花打著旋兒落下。有時他也會和我說說話, “現在人都認為墨汁墨水就是墨了,其實不是的,你可知何為好墨?”年幼的我哪里懂得這些,只半撒著嬌說,“當然是爺爺磨的墨了!”他朗聲大笑,搖搖頭刮了刮我的鼻尖,只是那時的我,還未曾發覺他眼里流淌的淡淡憂愁。
老人的工作室只是一間簡陋的小屋。投一把丁香碎粒,松煙和著配料攪拌得黏黏稠稠,隨著老人手腕的翻轉,在空中連成一片,騰起裊裊青煙。持一墨色杵,隨著身體的律動,左手揉著烏黑的墨胚,右手有節奏地捶打,如太極般剛柔并濟,自有一番陰陽相生的妙趣。待其變得細膩柔軟,窗外暮色也低沉下去,我便有些愛這墨香了。
自搬遷以來,竟是許久未去老人那里坐坐了。再去街口,卻因熙熙攘攘的人群定住了腳步。小店從何時起變得如此熱鬧?走近才發覺,原來是一旁的空屋已被租給了麥當勞。現代與古舊的碰撞,小店只能甘拜下風了。它蜷縮在一角,連僅有的幾聲鳥啼,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嘈雜喧囂,了無蹤影。
再次推開熟悉的雕花木門,字畫收起了一半,內里裝飾已是能簡則簡,然而卻處處成風雅,如同在一方天地里揮墨幾筆,竟無形間將文人的傲骨表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人都認為墨汁墨水就是墨了,其實不是的,真正的好墨是用松煙制成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墨是燒出來的。想想看吧,死去的老松樹,通過幾十米煙道再飄到煙棚里,等待著焚燒后的又一次重生。松香久散不去,俯首便是青針瘦密,寒山凝碧,恍若置身山間林海。恍惚間,老人蒼勁有力的大手竟與粗糙的松根漸漸融為一體。
他拿起墨錠,流露出莊重神色,持墨垂直平正,磨墨快慢適中,一如當年模樣。我輕輕嘆了口氣。他的筆不落痕跡地頓了頓,只是我分明看見,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還殘存著一絲未及化開的傷懷。
晚風在樹椏間放肆地來回。我望著他落寞的背影,依舊是不變的灰衫,依舊是挺得筆直的腰桿。正如他浸淫一生的松煙墨,虬根百曲,厚重綿長。
夕照的最后一縷光線湮沒在喧囂之中。
已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