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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德之死(五)

2018-01-25 12:07:00阿爾志跋綏夫閆嚴
牡丹 2018年34期

阿爾志跋綏夫 閆嚴

17

不知不覺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但四周卻并不黑暗——天邊仍隱隱閃爍著晚霞的余暉,寬闊平緩的河流靜靜地反射著皎潔的月光。

蘭德趕在其他人后面來到懸崖,他看起來異常悲傷和沉默。

希什馬廖夫一看到他就用尖銳刺耳的聲音說道:

“快過來!我收到了謝苗諾夫的信……上帝啊,真是瘋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謝苗諾夫說你給了他整整十個盧布。”

蘭德抬起頭,睜大眼睛,難過地看著他。

“廖尼亞,夠了!”他激動地說道,然后默默轉過身去,河面陰冷而黯淡的光映在他瘦削的臉上。

“什么,夠了!”希什馬廖夫勃然大怒。

蘭德仍然背對著他,痛苦地笑了笑。希什馬廖夫覺得非常尷尬、沮喪,默默看著他,動了動嘴唇,最后也轉過身去。

“見鬼去吧!”他想著。

“您怎么啦?為什么這么傷心?”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溫柔而關切地詢問蘭德,一面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灰色外套的袖子。

蘭德立馬轉過身來,眼里流露出溫柔而親昵的笑容。

“都是我母親在折磨我!”他痛苦地回答。

他內心承受的煎熬慢慢滲透到那開朗而溫柔的笑容里。

莫洛洽耶夫憤恨地摸了一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那只搭在蘭德衣袖上的手,轉身點燃了一支煙。

“怎么折磨你的?”女孩低聲問道。

“她總是要求我去做那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她想讓我拿錢出國,可我卻不想這么做。我去國外又能做什么呢?哪兒的人都一樣……”

“但每個人的生活是不一樣的啊!”希什馬廖夫反駁道。

“不,生活也是一樣的,”蘭德答道,“因為人是一樣的。我覺得生活的好壞跟一個地方修了多少鐵路、建了多少大學一點關系也沒有。不過……如果國外的生活真的完全不一樣,我為什么要出國?在那兒我該靠什么活……”

“起碼你該去看看吧!”希什馬廖夫興奮地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向往。

“呃,國外不一定有我們想的那么美好吧……”蘭德充滿歉意地笑了笑,溫和地答道,“不,我只是……只是想去一個別的地方……”

“什么地方?遠離人群的地方?”希什馬廖夫疑惑地問道。

蘭德沉默了,輕輕揚起眉毛,若有所思地抬頭望著天空。

“隨便去哪兒都行,只要遠離人群……也不是說一輩子,就是待上那么一段時間……我常常會想,每個人都該偶爾告別人群,去沙漠或其他地方住一住……以前我總覺得生活是多么美好、輕松又簡單。可正是因為這樣,才很少有人能把生活過好。每個人都應該體驗一下離群索居的感覺,專注于自身的生活。”

“您現在不正要為我們樹立榜樣嗎!”莫洛洽耶夫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臉因為憤怒變得扭曲。“哎呀,您可真棒!”

蘭德嚴肅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嘆了口氣,聳聳肩,低聲說:

“我知道我妨礙到您了,對此非常抱歉。”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皺著眉,用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揉弄著手中將近枯萎的白色花束,然后停下了腳步,緊張地晃起了身子。

就在這時,一個瘦削而黝黑的人影突然從小路上拐進草地,鬼鬼祟祟地在莫洛洽耶夫身后走了兩步,迅速舉起一根細長的棍子,朝著他的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陣恐懼像刀鋒一樣在眾人心中劃過,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瘋狂地尖叫起來,她被長裙絆倒在懸崖邊,蜷縮在原地,雙手死死地遮住臉。希什馬廖夫摘下帽子,無助地站了起來。蘭德霍地跳起來,下意識地抓住索尼婭的手;而索尼婭則直起身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莫洛洽耶夫并不慌張,只感到極度的痛苦、驚訝和憤怒,英俊的臉龐也因此變得扭曲。他迅速靈巧地用左手抓住棍子,猛地一拽,差點讓特卡喬夫摔在地上;接著他奪下棍子,齜牙咧嘴地朝特卡喬夫的臉、頭和手打了起來。

特卡喬夫感到劇烈的疼痛和無助的憤恨,歇斯底里地晃著身子,把帽子都晃到了地上,用雙手死死遮住自己,身上似乎還流著血。

莫洛洽耶夫朝特卡喬夫猛烈地發起了三次進攻。到第四次的時候,蘭德終于出面擋下了。只見他雙手瘋狂地伸向莫洛洽耶夫,臉色蒼白,卻堅決而嚴肅地說:

“別打了……我不準!”

他無力地護著特卡喬夫。莫洛洽耶夫則瘋狂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嘶吼道,接著顫抖地放下棍子,但突然又掄了起來,朝他的臉使勁砸下去。

蘭德瞬間步履搖晃,臉色煞白。他眼睛大睜著,涌出豆大的清澈的淚珠,臉因痛苦縮成一團。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 他微弱的聲音從滲著血的顫抖的嘴唇中透出來。只見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用堅毅的眼神直視著莫洛洽耶夫的眼睛。莫洛洽耶夫此時已經失去了理智,放下棍子,掄圓了手臂狠狠地朝他打下去,然后又向前走了一步,更用力地砸下去。蘭德不由得向前一傾,側著身子狼狽地跌在長凳上,接著又無力地仰面摔在地上。

莫洛洽耶夫猛地轉身,使勁推開特卡喬夫,然后頭也不回地邁著沉重的腳步匆忙走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大家紛紛尖叫著沖向蘭德。特卡喬夫用顫抖的雙手把他扶起來,一張黝黑的臉上滿是恐怖和哀傷。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親吻他蒼白而顫抖的手指。希什馬廖夫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一邊給他戴上帽子。索尼婭用瘦削而白凈的手緊緊抓住蘭德。他們在懸崖邊急得團團轉,好像一群受驚的鳥。

“上帝啊!這是怎么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驚恐地問大家。她跪在蘭德面前,內心充滿了自責、愛憐和憤慨。她那美麗的臉變得扭曲,頭發披散著,帽子也耷拉到背后,裙子在灰塵中無助地顫抖著。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對不起……對不起!”特卡喬夫嘟囔著。

蘭德聽到這話,吃力地朝他轉過頭來。他的臉因為腫脹變得有些可怕,卻仍然努力擠出微笑,一邊還不自覺地用自己顫抖無力的雙手去握大家的手。他的眼睛也腫了起來,鼻子和嘴唇滲著血,鬢角還粘著泥土和草屑。

“沒事的……”他艱難地張開腫脹的嘴唇,“他其實也不想這樣……他會為這件事感到內疚的……我要去找他……等等……”

索尼婭瘋狂地拍了一下手,退后一步,整個人都洋溢著快樂的神情,高聲喊道:

“萬尼亞,您真是一位圣人!”

蘭德虛弱地擺了擺手。

“哦,您在說什么蠢話,索尼婭!”

特卡喬夫拼命抓住自己的頭發。

蘭德沖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朝某個方向走去。大家發現莫洛洽耶夫并沒有離開。他在離眾人十步之遙的地方站著,帶著輕蔑的笑容盯著蘭德。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全身顫抖起來,慌亂地擋住蘭德的去路。

“您不能去,不能去!”她用尖銳的聲音向蘭德焦急而痛苦地喊道。

蘭德嚴厲地推開了她。

“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冷冷地說道。

索尼婭臉上卻帶著喜悅和欣賞的表情,拽著瑪利亞的衣袖把她拉了回去。

蘭德走到莫洛洽耶夫身邊,直直地盯著他,向他伸出手。

他那被打得不成人樣的臉上寫滿了憐憫。莫洛洽耶夫臉頰漲得通紅,從他的眼中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齒地嘲諷道:

“多么感人的表演啊!”說罷決絕地轉身離開了。

蘭德一直目送他走到遠處,然后坐到長凳上,痛苦而憂郁地用雙手遮住臉。

“這到底是怎么了!”希什馬廖夫忿忿地叫喊起來,“你怎么啦,傻了?”

一群人聚集在他們周圍,好奇地竊笑起來。希什馬廖夫回過神來,迅速朝四周看看,接著憤怒地轉過身去,快步走開了。

“真見鬼,你這個傻子……白癡!”他惡狠狠地嘟囔著。

特卡喬夫垂下雙手,好像全身突然被冷水澆了個透,他終于從古怪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他兩片薄薄的嘴唇歪斜著,眼睛納悶地盯著蘭德。

“一無是處……”他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諷刺的話,好像在警告蘭德。

大家都一言不發地站到蘭德身邊。隨著激昂的情緒慢慢平復,他們感到莫名的尷尬和荒唐,不由自主地想要離開這里,結束這出丑陋的鬧劇。

18

夜晚,蘭德開始發燒。創傷讓他感到頭痛欲裂,天旋地轉。希什馬廖夫說他可能會得熱病,于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婭決定留下來照看他。蘭德親切地注視著她們,一聲不吭,因為他心中充滿了一種強烈的不可言說的感覺。她們在桌子兩側坐了很久——明明面前擺放的是從沒看過的書,但眼睛卻始終沮喪地看著燈光。夜深了,索尼婭走了,只剩下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一個人守在蘭德身邊。

索尼婭佇立在黑暗的走廊里,不知為何覺得既痛苦又感動。她把手按在胸前,低聲說:

“就讓她,讓她留下來……我還是走吧!”她心里悲喜交加。

屋子里有些昏暗和沉悶。暗淡的燈光形成了一個光圈。不知為何,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總覺得蘭德是個不同尋常的人。她將攥緊的拳頭靠在膝蓋上,腦袋耷拉著。雖然她身體在這兒一動不動地坐著,可心里卻像刮起了一場暴風,涌現出各種沉重而不安的念頭。她覺得現在一切都完了:明天全城的人都會知道她在這兒過夜,到時候肯定會出現一些可怕、冷酷又骯臟的謠言。這種擔憂和羞愧的心情持續了好一陣子,但隨后一切又豁然開朗了,她的內心感到非常溫暖:因為現在她終于能和蘭德永遠地聯系在一起了。在她心里,他是那樣地可愛,比她認識的其他人都要好。她將和他一樣,成為與眾不同的人;她的整個身心都將屬于他;一種苦樂并存的、全新而美好的生活將會來臨。這個溫暖的想法使她輕松地擺脫了內心的混亂,讓她的心因愛和幸福而顫抖。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轉過身來凝視著蘭德,一雙美麗而閃亮的眼睛飽含熱淚。

蘭德躺在床上,但看起來就像被人綁在床上似的——瘦削的臉頰沒有一絲血色,兩只蒼白而細長的手無力地搭在毯子上。燈光照不到他,只能在床邊留下一片朦朧的光暈,將他受到重創的兩頰隱沒在陰影中,蘭德的臉在這樣的場景下顯得格外好看。

突然,好像出現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撕扯著、灼燒著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身體和靈魂。她慢慢跪到床前,俯在蘭德身上,靜靜地把一頭美麗的黑發貼在他胸前,輕輕地閉上那雙閃著黑暗火光的眼睛。

“哎!”此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前半生是那樣地空虛而乏味,就像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從她身邊飄走了。過去的種種瞬間化作一片云彩,在她眼前浮現,她的淚水不禁順著那光滑而飽滿的臉頰簌簌地往下掉。

她能聽到蘭德那低沉的心跳,能感覺到他那瘦小卻堅實的胸膛,聞到他身體散發出的一種陌生的氣息。

蘭德睜開眼睛,似乎并沒有為眼前的情景感到驚訝。他輕輕抬起她那小小的、柔軟的下巴,溫柔地注視著她。她不再哭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顯得楚楚動人,幸福而羞怯地看著他,滿心期待著他接下來的動作。然后她微微探出身子,把柔軟的雙唇壓在蘭德的嘴上;蘭德就像對待小孩那樣,溫柔地吻了吻她。

她感覺到體內有一種火熱而強烈的東西在燃燒。這種愉快的感覺雖然是前所未有的,卻似曾相識,瞬間填滿了她滿懷期待的熾熱的身體。她閉上眼睛,起初還怯生生的,像在探索什么;隨后就變得越來越大膽,開始享受這種親吻的感覺。她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身體微微一顫,而后溫柔地抱住了他。

她突然睜開雙眼,用黯淡的目光猶疑地看著蘭德的眼睛。他那張受傷的臉是如此地冷酷和不安,甚至還有些丑陋。

“不……不要……不要那樣……!”他慌亂而無奈地笑著說到。

這個不可彌補的錯誤就像一道強光,照進女孩的大腦。她忽然用一種羞愧而絕望的眼神望著蘭德,臉龐霎時漲得通紅——這紅暈像一團烈焰,燒灼著她的雙頰、額頭和脖子,似乎還要無休無止地燒下去。她低低地嘆了口氣,身子往后一仰,抱住自己的手臂,猛地站了起來。

蘭德一臉茫然地躺在床上。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難道……一定要這樣嗎?我是愛您的……但不是以這種方式!為什么要這樣呢?”他痛苦地嘆息道,一面將顫抖的雙手伸向她。

女孩退到桌邊,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仍舊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手臂。然后,她像一只受傷的鳥兒渾身顫抖,一會兒站起來想要離開,一會兒又坐下來,茫然地笑著。她上下打量著蘭德,眼神時而絕望,時而困惑;時而內疚,時而憎惡。

“沒事了……這是……一個錯誤……我只是想開個玩笑……我不知道……”她勉強說道,只感覺自己離他越來越遠,慢慢陷入了孤獨、羞恥和仇恨之中。

索尼婭聽到屋內的爭吵聲,便悄悄地走了進來,靠在門檻上,用嚴肅的目光默默盯著他們。

“親愛的瑪利亞,您這是怎么了?”她嚴厲的問話更像一種警告。

“沒什么,沒什么,我的好索尼婭!”瑪利亞停下了自己的獨白,“我要走了……也該走了……”

她被裙角絆了一下,肩膀笨拙地撞到門上,慌忙跨出門檻,然后幽靈一樣頂著寒風,在空蕩而昏暗的街道跑了起來。索尼婭見她已經走遠了,便輕輕地關上門,向蘭德走去。

“索尼婭,親愛的……我錯了!現在該怎么辦呢?我先前怎么就沒有預見到這一點呢!”蘭德握著她的手說道。

索尼婭咬緊牙齒,這使她瘦小的顴骨在白凈的臉上顯得尤為凸出。她的眼中閃爍著一絲邪惡的喜悅。

“您一點錯也沒有!”她堅決地說道。接著又不懷好意地補充道:“他們都是混蛋,是禽獸……她也一樣!”

蘭德絕望地擺了擺手。

“我討厭他們所有人!”索尼婭狠狠地瞇起眼睛,“他們是那樣地粗俗和骯臟……像狗一樣!……”

蘭德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圓圓的,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望著她——他覺得面前這個人不是索尼婭,而是一個小小的邪惡的靈魂。

19

林蔭道上的丑聞很快就像石頭一樣砸進謠言的沼澤里,激起骯臟的泥漿。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蘭德的名字聯系在一起,在城里傳開了——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會遇到旁人刻薄而好奇的眼光,都要忍受他們幸災樂禍的蔑視。她感到精疲力竭,手足無措,只能四處逃竄,無助地同那些隱藏在身邊的骯臟和冷漠作斗爭。有時她會陷入死寂的絕望,感嘆道這輩子都毀了,但馬上就會因為羞愧、沮喪和委屈,在胸中點燃仇恨的火焰。

但是當他上門來找她的時候,她心里還是隱約期待著能從噩夢中醒來,期待著一切重新變得像往常一樣美好、光明和歡樂。

蘭德默默地走了進來,他的臉頰和眼睛被一層厚厚的白色繃帶包裹著——整個頭看起來就像一朵碩大的白色蒲公英,在纖細的莖上搖曳。

“您好!……”他低聲說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沒有回應,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顫抖的手指在桌邊來回劃動,顯得有些可愛、無助又可憐。

“我來是想告訴您……”蘭德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顫抖著,而她則用一對濕潤的大眼睛望著他。

“我來是想告訴您……”蘭德重復道,“我有多愛您,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他突然激動得哭了起來。“您在我眼里是那樣地可愛、美麗而圣潔,您就是一個天使!……”

她的眼睛閃爍著感動的淚光,柔軟的嘴唇微微抽動,想要給他一個微笑。心臟在胸膛里低沉地打著快樂的節拍。

蘭德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好攥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可我不能跟您結婚……”他有氣無力地把話說完。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顫抖著,好像有什么東西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剛剛才出現的歡樂和希望瞬間墜入深淵,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厭惡和怨恨。

“這是在……取笑我?”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整個人直挺著身子,像一條被人踩住尾巴的蛇。

蘭德被寒冷和痛苦緊緊環繞著,難過而責備地望著她的眼睛。

“您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沒有取笑過任何人,更別說是您了……為什么要說那種話呢?……我已經跟您說了,我愛您,不過……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一個女人……我不知道,也許我是個怪胎吧……可是,難道就沒有另一種形式的愛嗎……一定要這樣嗎?……我不能……希望您能諒解我!”

蘭德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希望她能體諒自己的痛苦和悲傷,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卻做不到——他們之間似乎有一道門重重地關上了,他的話從門縫里傳過去就會立刻被扭曲,添上一層侮辱和仇恨的含義。她胸中頓時涌現出一股強烈的羞恥和仇恨。有那么一秒鐘,她覺得自己心跳似乎停止了,眼前天旋地轉——他的話在她耳朵里嗡鳴,而他細弱的脖子上頂著的那朵白色蒲公英則變成了丑陋的疙瘩,拼命鉆進她的眼睛。

“我說了請您……走開!”她咬牙切齒地說著。

蘭德木然地握著她的手,這讓瑪利亞覺得非常惡心。他的嘴唇顫抖著,說的話雖然語無倫次,卻包含了他內心的痛苦和愛意,但她心里卻只有仇恨和厭惡。她咬著下唇,默默地把手縮回來。

“走吧……走!”她瘋狂地喊著。

蘭德拉住她的手,痛苦地凝望著她,像要望到她靈魂的深處。她卻一臉冷漠,甚至都不愿意看他一眼。蘭德曾在她身上激起過強烈的貪婪的愛意,可它現在卻變成了盲目的仇恨——蘭德越是拼命想要消除它,它就越是猖狂。一種巨大的痛苦向蘭德襲來,那感覺就像有人把他的心臟從胸膛里挖了出來,然后重重地摔在堅硬而寒冷的冰面上。

“親愛的,體諒體諒我吧……有沒有另一種形式的愛呢……你說呢?”蘭德捏住她的手指。

“放開我!”她痛苦地怒吼道,“您弄疼我了。”

蘭德回過神來,松開了她的手。

“請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沮喪地低聲說道。

瑪利亞用憎恨而輕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她故作冷靜地理了理頭發,卻不慎把發卡掉在了地上。緊接著便高傲地從屋子里走了出去。

蘭德覺得周圍只剩下空虛、黑暗和寒冷。幽藍的微光從窗外爬了進來,占領了整個屋子。在這一片寂靜之中,似乎還能聽到一陣陣熱烈的低語。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蘭德輕聲呼喚著,從黑暗的角落里傳來他的回聲,似乎在嘲諷他的孤獨。

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了一個小姑娘,手里拿著一張折好的便條。她像面對野獸一樣恐懼地看著蘭德。她的眼睛圓圓的,但看起來卻不怎么機靈。

蘭德心不在焉地接過便條,默讀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看在上帝的份上,離開我吧!也許我是個討人厭的壞蛋,但是您真的傷到我了。我不能……我討厭您,恨您……混蛋!”

“是該離開了……”蘭德沮喪地想著。

“好吧,請轉告這位小姐,我不會再來了……”他堅定而溫柔地說道。隨后便拿起帽子走了出去。他像一個碰了壁的人,內心感到深深的絕望。

“是該走了,走得遠遠的……不要再給她帶來任何傷害了。”蘭德默默想著。

他走在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這時一個瘦小的人影從暗處走過來,叫住了他——原來是特卡喬夫。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他低沉地說道,“感謝上帝……我終于能跟您說上話了……我這三天一直在等您。”

蘭德高興地停了下來。

“您好啊,我親愛的朋友!為什么不上我家來找我呢?……我會很高興見到您的……”

特卡喬夫害羞地笑了笑,一邊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握著蘭德的手。

“我也想去的……但是您那兒有客人……我想跟您單獨談談……” 他喃喃地說。

“啊,我好開心啊,您終于來了!”蘭德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道,“要不,去我家吧?我們喝喝茶。我想跟您聊聊我的事……我正愁沒人可以談心呢……我有好多話想說……現在就走吧……走吧,朋友!”

“好啊,走吧!”特卡喬夫低聲答道。

他們一路上默不作聲地走著,很快就到了。蘭德打開燈,端來茶,坐到特卡喬夫對面,友善地看著他的眼睛。

“特卡喬夫,您都不知道您來這一趟我有多開心!……”他笑著說道。

“我早就想來的……從那天起……就是在樹林里那天……” 特卡喬夫害羞地瞥向一旁。

“是嘛,是嘛!”蘭德高興地回答。

“那個家伙打您的時候,我就醒悟了!我就明白了……真理不站在我這邊,而是站你在您那邊。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沒有誰能比得過您!”他說著說著情緒突然高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蘭德欣慰地笑了。

“特卡喬夫,您說得真好!”

聽到這話,特卡喬夫長出了一口氣,好像預備要舉起什么重物似的。

“我想,伊萬·費拉蓬托維奇,那個……我不能說……”

“說吧,特卡喬夫!您想說什么都行!”蘭德安慰地撫摸著他的手,“喝口茶再接著說吧……”

“好……我就是為這才來的……您好好聽我講,伊萬·費拉蓬托維奇!”

“我聽著呢……”

“我在監獄里跟您說的話都是因為我太絕望了!我遭受了太多的欺辱和不公,見過太多的骯臟勾當,我對人性已經失去信心了……我還以為所有人最后都會那樣!……都會變成惡人!……不管我看向哪兒,都會發現四周全是野獸!……我心里的絕望和憤怒別人是沒法體會的……所以您也不會明白的,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我討厭別人,討厭自己,也討厭生活!……”

特卡喬夫睜大眼睛,發出沉重的嘆息。蘭德悲傷地看著他,默默地撫摸著他的手。

“啊……是您讓我睜開了眼睛,伊萬·費拉蓬托維奇……”特卡喬夫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只有在您身上,我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美好的人性!……上帝說過,只要能找到兩個正義的人,就會饒恕所多瑪和蛾摩拉這兩座不義之城的罪孽[ 注:所多瑪和蛾摩拉是《圣經》里提到的兩座民風淪喪、道德敗壞的城市。相傳上帝曾向亞伯拉罕許諾,若能從這兩座城市里找到十個正義之士,就免除它們的滅城之災。原文誤言為兩個正義之士,能從側面反映出人物的文化程度。]……我覺得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

“特卡喬夫!”蘭德試圖打斷他的話。

“您先等一等,”特卡喬夫繼續說道,“聽我說完……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你,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好的!……總有一天大家會明白的……只要您……伊萬·費拉蓬托維奇,說到這兒,我有個計劃……”

他站了起來,俯下身,慢慢靠近蘭德,呼出的熱氣吹到蘭德臉上,一雙黑暗的陰沉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內心最深處。

“是時候傳播新的信仰了!”他低聲說道,一雙明亮的眼睛激動地看著蘭德。

“什么?”蘭德驚恐地叫了起來。

“新的信仰!……您看……這是大家都在期待的!因為……這世界到處都是痛苦!……人們會從俄羅斯的四面八方涌向您!……只要您開始傳播新的信仰……就會成為人上人,成為我們的領袖……伊萬·費拉蓬托維奇!”

特卡喬夫感到全身顫抖、發燙。

“什么信仰,您在說什么啊,特卡喬夫!”蘭德嚴厲地表示反對,“我能帶給他們什么?”

“您?您能帶來一切,伊萬·費拉蓬托維奇!……信仰不過是為了……為了吸引大家!”

蘭德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神情嚴肅。

“不是這樣的,特卡喬夫!”他說,“您的目的太可怕,太邪惡了,純粹就是欺騙和犯罪。難道您不知道嗎!真理是不會從謊言中誕生的,我不能這樣做……收手吧!”

特卡喬夫的臉立刻陰沉下來,看上去非常痛苦。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您太特別了……再也找不到您這樣的人了!……您就忍心看著大家走向毀滅嗎?”

“沒有人會被毀滅,特卡喬夫!”蘭德鄭重地反駁道,“您在說什么啊?……只有您的計劃才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啊……您是不會成功的,因為這本來就是錯的!……不應該強迫別人,欺騙別人……我們需要斗爭,因為這是一種鍛煉……但是,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應該是光明磊落的……這是最重要的不可動搖的真理,只有它才能指引我們走向勝利。特卡喬夫,您還是不明白嗎?謊言是邪惡的……我們應該盡量不去作惡!……”

“真的嗎?”特卡喬夫問道。

“當然是真的!”蘭德堅定地回答,“特卡喬夫,您太過自大了!……我們有什么資格按照自己的好惡,用權力和謊言去改變其他人?也許,我們才是最可惡的、最該死的人呢……憑什么讓大家都以我們為中心!……每個人自己走自己的路,誰要是想跟著走,盡可以跟著。只管自己向前走吧,不要把別人也往前推!只要按照真理的指引過好自己的生活,那我們留下的痕跡就永遠都不會消失!……”

特卡喬夫沉默地低下了頭。蘭德也不再說話,只是友善而憐憫地看著他沮喪的臉。

“所以說……一切就這么沒了?……”特卡喬夫嘟囔著,“所以說,是我錯了……”

他的理想雖然模糊,但卻飽含著他對未來最深刻的憧憬。而此刻,從他微弱的聲音里仿佛能聽到他的夢想和心臟一齊破碎的聲音。

“好了,特卡喬夫!”蘭德溫柔地說道。

夜已深了,特卡喬夫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寒風呼呼地刮著,周圍一片沉寂。

“噢,魔鬼啊,帶我走吧!”他絕望地喊道,頭靠在堅硬的籬笆上,表情呆滯,顫抖著揪住頭發,“本來可以的……瘋子,可憐蟲!”他憤怒地喃喃自語道。

更夫在黑暗中重重地敲打著梆子。

20

蘭德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時一臉病容,看起來非常憔悴。他整晚都念叨著瑪利亞和尼古拉,內心滿是悲傷。

“他們是那樣堅強,對生活充滿了渴望!……我可憐又可愛的特卡喬夫!一個人對生活有著那樣的熱愛和執著該是多么幸福啊!……他們現在雖然不幸,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生命的力量會留存下來,陪伴他們——不管生活是苦還是樂,他們都一樣會過得很幸福。”

早上他決定去找莫洛洽耶夫。

藝術家悶悶不樂地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他一看到蘭德就立馬站了起來,整個臉漲得通紅,心里出現了一種莫名的強烈的感覺。

蘭德徑直走進房間,微笑著朝他伸出手。他的表情明朗而平靜。

莫洛洽耶夫瞬間覺得內心被一股暖流占據了,竟然想要單純而真誠地緊緊握住蘭德的手,但下一秒又重新變得心亂如麻。蘭德這個動作讓他有些尷尬,他不禁彎了彎身子,露出了禮貌卻虛偽的笑容,原本英俊的臉因此而變得扭曲。

“非常高興見到您……”他的聲音從鼻子里發出,非常做作,笑容也十分僵硬,握手的動作顯得過于尊重,有些浮夸。“快請坐!您近來身體可好?”他故意瞟了一眼蘭德纏著繃帶的臉。

蘭德用手摸了摸繃帶,坦白地說:

“不太好。您給了我一頓好打。”

莫洛洽耶夫頓時手足無措,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紅暈。接著他努力平復心情,用同樣禮貌卻虛偽的語氣回答: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

蘭德平靜地看著他。

“不,為什么要道歉呢?”他輕聲說,“您故意下那么重的手,才不會覺得抱歉呢……”

一種莫名的沉重的感覺忽然在莫洛洽耶夫心里出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隱約意識到,可笑的并不是蘭德,而是他這個卑微的小人——這讓他頓時感到一陣心寒。

“我來是想跟您說,”蘭德平靜而溫柔地說道,“把您逼到這個地步,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您嫉妒我,因為我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非常要好……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妨礙您。我是真的愛她,她那種充滿活力的生活深深吸引了我;可我對她的愛完全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現在她為自己的錯愛而憎恨我。您去找她吧——她一定會愛上您的,我相信……請您原諒我,不要討厭我。我也很愛您,很欣賞您的強健和英俊……我該走了——我知道您不想跟我說話。再見!”

蘭德站起來伸出了手。莫洛洽耶夫咬了咬嘴唇,就像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常做的那樣,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蘭德走了,莫洛洽耶夫耶夫卻很快就被仇恨、惱怒和嫉妒再次包圍。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故意要激化自己的情緒——他做到了,開始盡情地嘲笑蘭德。但與此同時,卻又覺得這樣非常無趣,甚至還有些內疚。他不知道這種內疚為什么會出現,只感到它變得愈發沉重,讓他覺得自己會永遠困在這種情緒里,終生過著痛苦、頹廢而憂郁的日子。

21

蘭德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孤獨,這似乎是某種宿命。他那顆原本火熱的、充滿激情的心日漸消沉,就像是一根綠色的枝丫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寒冰。現在的他總是孤單地在家里坐著。只有索尼婭還來糾纏他,但這個世界上恰好只有她讓蘭德覺得害怕:她對他的愛狂熱到近乎病態,她眼中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一旦她意識到了這個錯誤,就會打從心底里對他產生無盡的恨意。

在一個孤獨而悲傷的夜晚,蘭德給謝苗諾夫寫了一封長長的真摯的信,在信中提出了許多關于真相、關于人、關于幸福的發人深省的問題。謝苗諾夫給他寄來了這樣一封回信:

“讓我清靜清靜吧!我就要死了,已經顧不上你了!現在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需要面對——人會怎么死去?……不論我們對其他人是什么態度,最后都要獨自面對死亡,那么談論人、愛和孤獨還有什么意義呢?當然,你還不能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恐懼。這種恐懼我只能獨自承受,其他人說什么也幫不到我。明白嗎?這個世界在我眼里已經分裂成了毫不相干的兩半:一半是別人的生,比螻蟻還小;而另一半則是我的死,比天還大!當我脫離了周圍的一切,獨自漂浮在虛空里,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活在孤獨中,只是我從未察覺罷了。我一生兢兢業業,以為自己值得一個更好的結局。我用希望、信仰、愛和憐憫為自己筑起了一個巢,以為它是牢不可破、風雨不侵;可是當我帶著全部的重量懸在死亡的虛空世界里,才發現這個巢就像干裂的泥土,不堪一擊,瞬間倒塌;而我就像一塊石頭,孤獨地下墜。我已經朝不保夕了,而其他人的日子卻照常過,就像一切都未曾發生。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感到孤獨和惆悵,僅僅是因為人們不理解你熾熱的心,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投入你友善的懷抱?……真是太讓我震驚了!其實有什么好難過的呢?難道你不知道,在你快死的時候,大家同樣不會去理解你的感受,但還是會緊緊地抱住你嗎?……你是個有信仰的人——我都快忘記了這回事了——我想說,如果人類會在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重逢,那我們到時候再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吧,或許一切問題就都會明了!……我知道,如果別人對你非常熱情,那你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加溫暖,這是自然的!……哎,你要是到大街小巷去高喊幾聲:‘哦,大家好,大家好,大家好!那其他人就會跟在你后面回應:‘哦,蘭德好,蘭德好!……就是這么簡單!可你卻總覺得自己特別孤獨,特別痛苦,就因為你胃痛的時候,你的摯友、兄弟或者妻子沒有因為同情而出現同樣的不適。

求求你了,就讓讓我清靜清靜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一切有多么的愚蠢,你會跟我一樣討厭那些爭相扮演愚蠢角色的人們。真希望你能體會到這些人在我心里激起的仇恨有多么深,多么可怕……真該死!你們這些人!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炸平整個地球。我過去是為了什么而活啊,蘭德?上帝啊,多么可怕、空虛而寒冷!就當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再來打擾我了!”

這封信讓蘭德不禁感到脊背發涼。他仿佛看到了謝苗諾夫在孤獨中死去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他內心無盡的痛苦。

“可憐的瓦夏,他經歷了什么,他為什么這么恐懼,這么憤怒?死亡的確很可怕!……但這不是由于死亡本身,而是由于他的孤獨、恐懼和痛苦。我必須去找他。”

蘭德腦子里瞬間只有一個念頭:去找他。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拿什么拯救一個墮落的靈魂,但他內心有一個光明而堅定的信念:愛是無所不能的——它能穿過痛苦,溫暖并鼓舞人心,然后心靈就會像黎明時分的花朵一樣綻放,發出光芒,吸收愛的信仰。

蘭德一陣暈眩,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臟和臉頰。一種強烈的感覺將他拖入了痛苦和慌亂的深淵。窗外下著蒙蒙細雨,他帽子都沒戴就跑到門廊上,癡癡地看著天空。一陣寒冷的強風猛然向他襲來,吹動他的頭發,狠狠地抽打著他的臉,讓他無法呼吸。

“我得趕緊弄到錢!”蘭德突然想到,“上哪兒去弄啊!——媽媽絕對不會給我的。我的請求只會換來她的憤怒和反感。別人也不會借給我的。比如說希什馬廖夫……”

蘭德目光四處游移,茫然地回到屋子里。他盯著燈,突然想道:

“要不去找找帕維爾神父。”

蘭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決定。他只是忽然就想起了這位神父老邁的身影,他那微微泛紅的禿頭,那張布滿皺紋的善良的臉,那身潔白的教袍,隱約還有那雙小眼睛和那溫柔而憐愛的目光。

第二天,蘭德的臉上仍舊纏著繃帶,雙眼微張著,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他穿過一個荒草叢生、落滿灰塵的廣場,打開籬笆門,走進一個舒適而溫馨的小院。這會兒天色陰沉,空氣干燥,但那一棵棵高高的大樹上長滿了金色的葉子,仿佛閃爍著耀眼的陽光,給院子帶來了光明、寧靜和歡樂。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兒靜靜地站在窗下。四周飄蕩著蘋果、秋葉和熏香的味道,隱約還有一種獨特的安寧的氣息。

老神父坐在門廊上,穿著一身潔白的教袍,皮膚顯得白里透紅。

蘭德神色憂慮地匆匆向他走去。

“帕維爾神父,您好!”他說道。老神父平靜地看著他,好像對他的到訪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您好!”他和藹地回答,“請坐!不知道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蘭德趕緊坐到門廊另一側。

“我有事想請您幫忙……”他說得特別快,因為他覺得別人完全可以理解從只言片語中讀懂他內心繁雜的想法,所以簡略一些也無妨。“我有個朋友……您可能也認識他——謝苗諾夫。”

老神父沉默了。

“我聽說了……”他含糊不清地說道,然后用一只瘦小的皺巴巴的手摸了摸自己銀白的干枯的頭發。

“是這樣的……他得了肺癆……就快撐不住了……”蘭德著急地說道。

“這是上帝的旨意!”老神父鄭重而無情地回答。

“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信,”蘭德充滿信任地抬頭看著神父,“讀了讓人害怕!……我覺得他已經被絕望打垮了,他心里現在只有仇恨和憤怒……我給您看看這封信!……”

蘭德迅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老神父看了看這封信,但什么也沒說。

“他現在該是多么痛苦、孤獨又難過!”蘭德沮喪地說道,“多么絕望,多么迷惑啊!……這封信看了真叫人害怕……又叫人同情他,叫人止不住地流淚!一個不信教的人在面對死亡時,要承受多少痛苦,您能想象嗎!這種痛苦甚至是毫無緣由的!……希望您能再好好讀讀這封信!”

神父又看了看這封信,但仍舊一言不發。

“我相信,”蘭德從神父手里接過信,“如果我能去見他,就可以減輕他的負擔。我對此深信不疑。我會讓他覺得自己其實并不孤單,這就夠了……可惜我路費還沒湊齊……”說到這里,他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他看了看神父的臉,忽然覺得他那原本善良的眼睛其實是兩個深邃的洞——善良不過是從他那淡紅的皺紋里發出的虛無的光,而洞的深處其實住著一個憤怒又刻薄的小人。他覺得有些害怕,不再說話,茫然地看著神父。

老神父也默默地看著他。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神父身后一片金黃的葉子在靜靜地旋轉,隨后慢慢落到地上。

“請您讀讀這封信吧!”蘭德慌張地小聲說道,接著又將那張折好的紙遞到神父面前。

神父嘆了口氣,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和胡須,接過那封信。

他仔細地讀著,情緒非常平靜,就像在讀什么平靜而美好的圣徒傳。接著他又嘆了口氣,把信折好,還給蘭德。

“您現在知道了吧!”蘭德激動地接過信,放在門廊上。

“趕緊把它拿走吧,這種穢物放在這里不合適!”神父聲音很小卻極盡威嚴地說道。

蘭德不明白他的話,但還是把信揣回了口袋。

“所以我才想問您借錢……您看,必須得有人去找他。”他認真地說道。

老神父嘆了口氣。

“好吧,也許是的。不過我是不會給您錢的——還請您原諒……錢我有,但是請您聽好了,我是決不會給的。”

蘭德覺得似乎有一記冰冷的重錘砸到自己頭上,他立刻絕望地跳了起來。

“為什么啊?您明明親眼看過那封信了!”

老神父也站了起來。

“請您聽好了,”他回答說,“謝苗諾夫這個人我已經認識很久了,也很了解他。他是個沒有信仰的惡人,請您務必要聽好了,他對上帝沒有絲毫敬畏之心,是個十足的叛教者。聽我的吧,我不建議您去看他。”

蘭德睜大了眼睛。

“您這是要讓我放棄他嗎?放任他在絕望中死去?……”

“憑他做的那些事就該有這樣的結局!”老神父背著手說道,一雙眼睛從紅潤的面具下發出冷酷而邪惡的光。

“上帝看著您呢!”蘭德驚呼道,“您在說什么啊,神甫!”

“請您聽好了,還輪不到您來教訓我!”神父反駁道。

“您可是神父啊……是基督教會的神甫啊!”

“謝苗諾夫先生早就脫離教會了,所以教會也不需要為他服務,您聽好了!”老神父說道。

蘭德沮喪地看著他。神父背著手,平靜地站在原地,他那雙小眼睛里似乎還流露出一絲興奮。

“是這樣的,您看……我沒錢就坐不了車……”蘭德神情呆滯地小聲嘟囔著。

“那您可以逃票啊……”老神父突然說道,“要不您走著去也行!”

蘭德驚訝地看著他,而神父的臉卻變得有些嚴肅。

“可是距離也太遠了!”他說。

老神父又嘆了口氣。

“喔,很遠啊。這樣的話,您聽著,既然您認為自己是在做好事……那您就應該吃點苦……”

蘭德瞬間覺得老神父盡管還是那樣——穿著白袍,滿頭銀發,面色紅潤——卻不再給人溫暖。他木然地轉身走向籬笆門。

“得抓點緊了……可能我還沒到,他就死了……”他停下了腳步說道。

老神父毫不掩飾地嘲諷道:

“要是上帝高興的話,那您還能在他沒咽氣的時候趕過去……”

蘭德沉默了。神父站在干凈而祥和的院子中間,就像一朵透著金光的白云。

“好吧,我得走了。”蘭德說,“就算我沒弄到錢,也會去的——錢沒那么重要……以后您會為此感到羞恥的!”他悲哀而鄭重地補充道。

神父揚起干枯的手。

“走吧,趕緊出去!”

“神父,我無意冒犯您!”蘭德喊道。

“走吧,走吧!”

蘭德從那平靜的聲音里聽出了他的冷酷無情,什么都沒說,低下頭往外走。然后便聽到老神父走近大門,掛上門鉤。

22

晚上,蘭德跟母親說了這件事。她那原本蒼老、慈祥的臉上瞬間出現了憎惡的表情,接著便用嘶啞的聲音吼道:

“你又搞這些把戲!……主啊,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她隱隱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頭,站起來就往外走,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蘭德悲傷地目送她遠去的背影,然后拿起帽子去找希什馬廖夫。

希什馬廖夫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坐在茶炊旁邊喝著茶,面前還擺著一本厚厚的書。

見蘭德來了,他慌忙笨拙地伸出手來。

“啊,是你啊……你好啊!快坐吧!要不要喝點茶?”他的聲音非常尖銳,聽起來不像在說話,倒像在叫喊。

“不了,”蘭德說,“我喝過茶了……是這樣的,謝苗諾夫給我寫了一封信。”

“啊!……信里都寫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說……”蘭德回答。

希什馬廖夫仔仔細細地把信看完了。

“哎,真可憐!”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放到兩膝之間搓了搓,好像很冷似的。

“我想去找他!”蘭德說。

“去做什么?”希什馬廖夫嚴肅而認真地問道。

他那尖銳的聲音就像一把鋒利而堅硬的刀,直直扎進蘭德心里。

“你上那兒能做什么?”見蘭德默不作答,希什馬廖夫只得又問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蘭德說,“我只是覺得應該去。”

希什馬廖夫其實早就開始疏遠他了:蘭德溫和的脾性在他看來就是軟弱,代表他沒有能力去抗爭。有時,他覺得在這種溫和背后隱藏著什么東西,朝他撲過來,但他避開了,冷漠地審視著那些憑他淺薄的智慧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嚴肅地看著蘭德的臉,一個勁兒把手指往兩膝之間塞,終于提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不知道……你一直強調這種‘感覺,好像這很神秘……你要問我的意見,那我只能告訴你,你去找他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光你自己會覺得難過,你還會傷害到他……還是讓他一個人待著吧……你去做什么呢?”

“就像你說的——我去做什么?……”蘭德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背后的答案太折磨人了……就不要問了吧。我們應該按照自己的感覺去做事;要是什么都按規矩來,那我們無異是在摧殘自己的靈魂……

希什馬廖夫猛地聳了聳肩,兩只手還是放在老地方。

“什么樣的靈魂?……”他惱怒地反駁道,“請你別再說了……規矩肯定是必要的……既然你想要去,那你起碼得知道這么做有什么用吧。”

蘭德悲傷地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也許,什么用都沒有……”他低落地回答。

希什馬廖夫驚訝地抬起眉毛。

“那你這是為了什么?”

他的聲音特別尖銳,就連屋子里的燈似乎都在顫抖。

“為了什么?為了真理,我能感受到它的召喚!”蘭德高聲回答。

“又是真理!……你是不是還想說,那是什么最高的真理!”希特馬諷刺地問道。

“當然是最高的,它是高過一切的存在!”蘭德嚴肅地回答。

“最高的真理不過是人自己想出來的!”他喊道,“我們什么都沒有,沒有真理,只有思想!”

蘭德懊惱地拍了拍手。

“你在說什么!要真是那樣的話,那大家都一樣,還談什么弱小,說什么貧窮!”

希什馬廖夫跳了起來,擺了擺手,他那窄小的肩膀幾乎都要聳到耳邊了。

“哈,弱小?在我看來,所謂的弱小不過是用來自我麻痹的童話,只會限制我們的思想!”

“思想本來就有界限……”蘭德輕聲反駁道。

“沒有什么界限!”希什馬廖夫尖聲喊道,“思想是無限的!現在的確有我們不明白的事,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永遠都不明白。思想和這個世界一樣,都是無限的!有無限的潛能!……隨著對潛能的研究不斷深化,思想所觸及的范圍也在不斷地擴大!……所以它是沒有界限的!”

“思想最后會進入虛空嗎?”蘭德睜大眼睛痛苦地問道。

“是的,虛空!”希什馬廖夫興奮地回答,聲音甚至比之前更加尖銳,刺耳。

“這也太可怕了!”

“可怕就可怕吧……我也可以騙自己說這世上所有人的心靈都是相通的,這樣當然會活得更輕松!但比起這樣的真理,我更喜歡虛空。嗯!……”他停頓了一下,將一雙漲紅的手深深地插進上衣口袋里,整個人激動地顫抖著。

“我不想跟你爭論,”蘭德直截了當地說,“你比我聰明,況且這個問題也沒什么好爭論的。可是,正因為人的思想和力量是如此地強大,所以我才不能相信它們是絕對虛空的產物,也不相信它們會成為縹緲的沼澤之火!……它們的光是那樣地耀眼,足夠照亮并溫暖整個世界!……不,我感受到了真理的召喚……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去找謝苗諾夫的,廖尼亞!”

“這完全是兩碼事……”希什馬廖夫淡淡地回答,“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一定要去找他的話,那就去吧……跟我無關!”

他坐到桌旁,輕輕地用勺子敲打著半空的玻璃杯,肩膀仍然激動地顫抖著。

“我肯定會去的,可我沒錢。”

“好吧,我也沒有啊,老兄!”希什馬廖夫攤開雙手,充滿歉意地回答。

蘭德把手指掰得嘎巴響。

“啊,主啊……這可怎么辦?”

希什馬廖夫再次攤開雙手。

“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

“不,”蘭德擺了擺手,“已經沒有時間了……要不我走著去吧……”

希什馬廖夫迅速抬起頭,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走著去?走著怎么去?光靠兩條腿嗎?”

“是啊,就靠我這兩條腿……總能走到的……”蘭德回答。

希什馬廖夫大張著嘴巴盯著他,然后神情又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聽著,蘭德……胡鬧也該有個限度!”他聳了聳肩,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不是胡鬧。沒車坐,我只能走著去。你看那些朝圣者,一走就是幾千里呢……”

“朝圣者……”希什馬廖夫語無倫次地說道,“第一,那是朝圣者;第二,去朝圣也不是在秋天去……你很難走到的!”

“也許很難吧,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希什馬廖夫瞬間怒火中燒。

“朝圣者是為了信仰……他們心里只有信仰……”

“那我也要為我的信仰出發了。”蘭德笑了笑。

“這樣……嗯……但是你也得看看實際情況啊!”

“是啊,切合實際的生活的確很輕松!”蘭德略帶責備地輕聲說道,明亮的眼睛里透著笑意,“但那樣一來我們就會開始懷疑自己,轉而去相信現實了……不,還是算了吧,既然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去,嗯,那我就一定會去的……無論如何……”

“你要知道,你這樣是沒法改變任何事情的!”

“關于這一點,你我都不能確定!”蘭德嚴肅地回答,“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希什馬廖夫無奈地沉默了。

“真蠢。根本走不到的,你大錯特錯了!……蠢得不可救藥。”

“不,”蘭德嘆了口氣,凝視著他,“我知道在你看來這就是天方夜譚,愚蠢又可笑,可是……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去……你就別再攔著我了,老兄,沒用的!”

希什馬廖夫聳了聳肩。

“鬼才知道這是怎么了!”他嘀咕著,彎腰去拿酒杯。兩個人好一會兒都一聲不吭。

“好吧,我要走了,再見!”蘭德說著就要站起來。

“再坐坐吧!”

“不了,老兄,我還得回去準備準備呢……”

蘭德熱情地握了握他的手。希什馬廖夫突然覺得有些傷感。

“你真的要走著去嗎?”他努力想要擠出笑容,但聲音還是不免顫抖了起來。

蘭德比他高一個頭,從上面向他投來友善的目光。

“我走了!”他點了點頭。

希什馬廖夫想說些什么,但是嗓子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好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前廳里的光線此時已經非常昏暗了,只有一道細細的光線從門口照進來,兩個人就這樣站著,蘭德忽然想起了特卡喬夫。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人,我為他被莫洛洽耶夫打了一頓?”他問道,“他來找過我……”

蘭德跟希什馬廖夫談到了他和特卡喬夫的談話。他講得很簡略,卻在希什馬廖夫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盯著蘭德昏暗的身影,但滿腦子都是特卡喬夫提到的那個宏偉計劃,不知不覺沉浸在這種美妙的感覺里。他忽然抓住蘭德的衣袖,大喊道:

“這計劃多了不起啊!那你是怎么說的?”

“我打碎了他的夢,”蘭德說,“我很難過……他也很痛苦……這樣的風暴一旦在我們心中發生了,就再也無法平息了……”

“這么說來,你拒絕了他?”希什馬廖夫吃驚地問道。

蘭德笑了笑。

“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先知,又怎么能答應他做個先知呢?”

希什馬廖夫突然醒悟了,搓揉著雙手喃喃地說道:

“啊,也是……”

他把蘭德帶到門廊。

四周一片黑暗和沉悶。

“再見!”蘭德慢慢隱沒到黑暗之中。

“再見!”希什馬廖夫回答。

希什馬廖夫在門廊上站了一會兒,然后回到屋子里,坐到桌旁。燈光非常明亮,但光圈卻很小,照不到屋子的角落。希什馬廖夫拿了一本書來看,上面的字雖然映入了他的眼睛,卻沒能進入他的大腦——因為它已經被一種莫名的不安占領了。他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又坐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進入他的身體,折磨著他。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蘭德——一個又一個念頭接踵而至,它們跳躍著,糾纏著。恍惚之中,他似乎能看到身邊站著蘭德模糊的身影,耳邊還傳來他那微弱的聲音。

希什馬廖夫猛地抖了抖肩,不自然地尖聲笑了起來——要知道以往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笑過。這尖銳的笑聲讓他感到耳朵里嗡嗡作響。

“鬼知道這是怎么了!”他嘶啞地說道。

他覺得自己堅強的靈魂里好像突然間裂開了一條烈焰沖天、漫無邊際的鴻溝。

23

初秋的早晨,空氣稀薄而寒冷。蘭德偷偷從家里溜了出來,穿著一件黑色的舊長袍(從一個修士那兒買來的),背著一個袋子。

“穿成這樣更方便走路……”他想。

清晨的城市格外寂靜、空蕩。厚厚的云層將天空遮得密不透光。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窗戶緊閉的昏暗的房子和陰冷的樹林慢慢往后退。蘭德不由得快步踏上田野。風劇烈地拉扯著他長袍的下擺,在他的耳朵里嗚咽著。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空蕩蕩、冷颼颼的。風將云朵吹向天空更遠、更高的地方。在昏暗的小丘上,干枯的野草凄涼地晃動著。眼前的遼闊景象讓蘭德大為震撼,他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走不到終點的。但他卻并不為此感到迷茫、痛苦或絕望,反而覺得莫名的輕松和自由,好像自己終于追逐著清晰的目標,走上了正確的道路。他產生了一種幸福的預感,心臟隨之快樂地跳動著。

但這只是感覺,而不是思想。他心里想著的只有那個正在經受苦難的患病的男人——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么,也不為他留在故鄉的人和事感到遺憾和悲傷。他帶著一顆光明的心去看這個世界,就覺得周圍的一切也是光明的。他輕盈地快步走著,就像腳下踩著的不是土地,而是彈簧。他沿著寬闊、松軟的路向前走,快樂而驚奇地朝四周看看,沉醉地傾聽孤獨的風在草原上吹響的每一個音符。

他出發的時候還是清晨,不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接著它又落下去,再升起來。就這樣過了五天,他經過了好幾個村子,晚上就在農夫家里過夜——不過這些人總是皺著眉頭用一種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讓他進自己家門也是一臉的不情愿。盡管他說起話來非常輕快、直接,但他們還是不怎么跟他講話,因為對他不甚了解。老婆子們會用手托著干癟的臉,問他打哪兒來,要去哪兒,去做什么;而老頭子們則只是一聲不吭地在一旁斜眼看著他。第五天,一個胡子拉碴、皮膚黝黑的大個子農夫來找他,陰沉著臉說:

“你走吧,走吧,要不就得送你去見警察了……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成天在這兒瞎晃什么!”

他的語氣不太友好,讓蘭德感到害怕和失落。蘭德不得不離開這個村子,卻止不住地睜大眼回頭看——這個偏僻、陌生、貧窮卻充滿了生命力的村子離他越來越遠了;身后一群羊將角轉向他,用一雙雙神秘的大眼睛目送他離開。他用友善的、感動的眼神看著這些特別的村民和他們同樣特別的牛群,忽然覺得自己對他們來說,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多余,越來越陌生了。憂郁的心情讓他很想望望遠方,但他的目光卻是那樣地空洞。蘭德祈禱著這片田野能夠變得空空蕩蕩,好讓他一個人擁抱太陽的光明,那樣他的心情就會好一些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放眼望去,到處都有像螞蟻一樣亂竄的人。

蘭德走著走著,忽然出現了一片森林,就像一堵墻擋在他面前。好在有人給他指了一條最短的出路。當他進入這座莊嚴而寧靜的綠色王國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悅——因為在這兒看不到別人憂慮、虛偽、迷霧一般的臉。

他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走了整整一天,只有高高的樹默默地陪伴著他——放眼望去,它們的綠蔭似乎看不到盡頭。鳥兒靜靜地在他身邊盤旋,似乎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附近傳來樹枝窸窸窣窣的響聲,似乎有人在森林里走動,不,不是人。

走啊走啊,森林開始變得稀疏。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將濕氣吹到這里,透過樹木隱約能看到什么東西正閃閃發光——原來是一條深深的大河。只有岸邊長著稀稀落落的綠色的苔草,搖曳著狹窄的樹葉,像一把把鋒利的軍刀;清澈的河水自在而平緩地流動著。旁邊是密不透風的昏暗的森林,伸出彎彎曲曲的樹枝,好像正在對河流施咒作法。

四周空蕩蕩的,分外寂靜,蘭德若有所思地坐在岸邊。不一會兒有一只小船沿著河岸悄無聲息地漂過來,它像樹干一樣泛綠、潮濕而粗糙,里面跪坐著一個面色微青、衣服濕潤、皮膚粗糙的漁夫。他的出現并沒有破壞河流和森林的寧靜,反而與之融為一體,因為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神不停地在苔草、水面和天空之間游移。

“老伯!”蘭德站在岸邊喊道。森林里有似乎有一個人用尖細、模糊的聲音喊道:

“老伯……老伯……”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消失在了森林的深處。

漁夫把船槳橫放在膝蓋上,小船漂啊漂啊,留下一條狹窄的銀線,水流發出玻璃撞擊一般清脆的聲音。

“喂!”漁夫回應道。

“喂……喂……”回音在森林里飄蕩著。

漁夫劃了很久才到岸邊,蘭德坐到船頭,只見水面倒映著小船長長的黑影。

“你還要走好遠嗎?”漁夫用粗獷而沙啞的聲音問道。

“遠著呢。”蘭德愉快地回答。漁夫用一雙機靈的小眼睛打量了他一番。

“哦……”他停下船,望著水面。

“聽說,西伯利亞的日子更自由呢……”蘭德忽然這么一說,像吐露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聲。

“好吧,人嘛,都想著往好地方跑……搞得就像沒地方去了,只好四處瞎轉悠……天天念叨著真理,但那玩意兒說白了就是瞎胡扯呢……不管你上這兒來還是到那兒去,犄角旮旯翻遍了,連它半個影子都瞧不見。不如顧好自己的日子吧,比如說我,就打著一條光棍兒住在這林子里頭……你想啊,我們上頭就只有一個上帝……其他的都是他老人家創造的,你還非得去找他,叫別人能幫上啥忙啊。就算有人來幫你,你也不曉得哪個會來,來干啥……人啊,都壞透了,說不準就該這樣,反正我不曉得,鬼才曉得!……人啊,都有想法,但是哪個傻子才會講出來!……所以說,有些人一輩子都在當牛做馬,忙忙叨叨,這瞧瞧那瞅瞅,一想起上帝就知道叫苦叫屈!——別的啥都不會!……他們說,真理啊,你咋還不來,想得心煩了就去館子坐坐,喝喝酒,抹抹眼淚……所以說啥真理啊,小伙子,都是騙人的……甭管你上哪兒去找他,都是瞎折騰……”農夫說話的語氣毫無起伏,但其實能聽出他內心強烈的痛苦。他沒有哭喊,卻比哭喊更加讓人震撼。

“真理就在我們心中,”蘭德悲痛地說,“而不在別處。我們要做的就是珍愛彼此,好事自然會來敲門!”

農夫發出了一聲苦笑。

“小伙子,我們總會曉得找上門的是啥!”他的語氣非常堅定,不容置疑,就好像肯定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一樣,“但是眼下的日子該怎么過,你講講看!……你剛才說要彼此珍愛……!今天倒是珍啊愛啊的;明天要是鬧了災,只剩一塊面包皮,大家還不照樣搶得個你死我活!……唔……”

漁夫停了停,接著又恨恨地補充道:

“你那些好聽的話還是留著跟上帝講去吧……跟神父也好生掰扯掰扯!……不,你還是接著找你的真理去吧!”他越說越生氣,都顧不上放下手里的槳,就連忙用被魚鹽侵蝕的粗糙的手去捅蘭德。

“嗯……”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悲傷而輕柔,“事情會變成啥樣,反正慢慢就曉得了!……我剛才說沒有真理,但是說不準真理比填飽肚子還重要,所以那些人才肯為它吃苦受罪哦!……你說對不對啊,小伙子?”

“對,對!”蘭德點了點頭,高興地回答,“這世上的一切,包括科學、工作、思想,這一切都是被苦難推動的……如果沒有苦難,那么一切都會停止,靈魂就會滅亡!”

小船觸到了河岸。蘭德戀戀不舍地從船里爬出來。漁夫留在船上。他們沉默地看了看對方。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們緊緊相連,兩人此刻就像緊繃的繩子的兩頭,有分離的趨勢,卻又在互相靠近;他們都急切地想要說點什么共通的東西,卻不知如何用語言表達,因為彼此的理解方式完全不同。

“再見了,老伯!”蘭德悲傷地說。

漁夫憂郁地嘟囔了幾句,用槳一撐,離開岸邊,再次沿著河流往前漂。蘭德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悄無聲息地拐了個彎,而那條長長的銀帶也從寬闊的水面上消失了。蘭德再次感到沉重、悲傷,忽然又想走回那片綠色的森林里。

到了晚上,他迷失了方向,偶然發現一個廢棄的窩棚,決定留下來過夜。

夜里冷得刺骨,再加上一天的疲勞,蘭德睡得很不好。

茫茫大霧像白紗一樣籠罩在高高的大樹之間,直到清晨才開始慢慢散開。不知是什么東西在空中抖動,瞬間驚醒了沉睡的萬物。一只小鳥輕聲啼叫著,好像在問著什么。烏鴉從一根潮濕的樹枝上笨拙地飛起來,用被露水沾濕的爪子攀住另一根樹枝——就這樣在樹叢之間穿梭,而不至于墜入霧中。小草顫抖起來,樹葉也搖擺起來,四周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霧氣像波浪一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伸展成一縷縷輕煙,在樹干之間穿梭著,就像神秘的怪影在陰冷、高聳的神殿之間游蕩。柔和的粉色朝霞在空中蔓延。

蘭德從窩棚里爬了出來,他那瘦黑的身影站在淡綠色的蕨草上,就像白霧中出現的一條暗色的折線。睡了一夜,他冷得直打顫,臉色又蒼白又疲倦。他環顧四周,覺得在這片飄動的霧氣中自己與周圍的景物是那樣地格格不入。

天色越來越亮,最后大霧終于徹底消散了,而那透明的幽靈也被粉色的霞光趕走了。森林生靈開始大合唱。一團粉色的火焰在樹梢燃燒著,清晰地襯托出蔚藍的天空。蘭德心里充溢著溫暖和光明。

他舍不得離開這里,于是在窩棚旁邊就地坐下,開心地靜靜望著四周。

太陽還在往上爬升。它那耀眼的光芒充滿了生命力,溫暖著蘭德的心。蘭德一會兒坐著,一會兒躺著,幾片淡黃色的葉子從樹上掉下來,落到他身上。他沉浸在對森林里新奇而神秘的生活的向往中。他覺得自己好像離這種生活越來越近了。

他內心覺得越來越愉快、平和,身體卻越來越虛弱。

他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吃東西,但食物卻卡在喉嚨里下不去,終于勉強吃了點,但身體卻還是越來越弱。蘭德努力站了起來,卻邁不開腿:他覺得渾身無力,膝蓋發抖,頭有點暈,心跳也變弱了,非常難受。

“我生病了……”蘭德這樣想著,內心卻沒有絲毫恐懼或驚訝,好像這正是他所期盼的。“我昨晚肯定是感冒了,”他呆滯地意識到,“那就得留下來了。”

一絲淡淡的喜悅悄悄地在他心里出現。

“我在高興什么呢?”蘭德笑著自言自語道:“是因為要留下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不知道……不過這兒又明亮又安靜,多好啊!”

他一整天什么都沒想,只是溫柔地靜靜看著前面的風景。

森林里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但除了一群拖著綠色尾巴的鳥兒之外,蘭德什么都沒看到。正午時分,一頭身材干瘦、皮毛蓬亂的小熊從森林深處跑到蕨草叢這邊來了。它用一雙小小的黑色眼睛謹慎地打量著蘭德,然后坐在后腳掌上,稍稍扭了扭脖子,喘了口氣,再次朝蘭德望去。周圍安靜而明亮。一只鳥兒輕輕地在伸向天空的綠色枝頭上跳來跳去。

“上帝啊,這多好啊!”蘭德又自言自語道,不知不覺眼睛變得濕潤了。

那頭熊發出一陣奇怪的、好似哭泣的聲音,又扭了扭脖子。

“真可愛!”蘭德忍不住想走過去撫摸它那身蓬松的棕色毛發,但又怕嚇到它。

他并不擔心這頭熊會撲到他身上,因為他內心非常平靜,不會產生任何粗暴、殘酷或邪惡的想法。

“要不給它點面包?”蘭德這個想法把自己都逗樂了。

熊深深地喘了口氣,抬起黑色的眼睛,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森林。蘭德看著它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高高的大樹之間,心里既難過又欣慰。

“它要是留下來的話會死的……”蘭德噙著熱淚想道。

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和死亡的距離是如此地接近,這個想法悄然進入了他的靈魂深處。

“瓦夏呢?”他忽然記了起來,但這個念頭很快就化為灰燼,融入了歡樂的光暈之中。似乎它要棄蘭德而去,去尋找更為強大的新主人。

24

天上下著瓢潑大雨,森林里到處都回蕩著嘩啦啦的雨聲。有時隱隱約約會傳來凄厲的哭聲,似乎有人在近處的灌木叢后面嗚咽著。哭聲越來越清晰,才知道那其實是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

窩棚里伸手不見五指,又潮濕又悶熱。蘭德發燙的手顫抖著,虛弱得抬不起來;一扭頭就撞上了濕淋淋、沉甸甸的樹枝,冰冷的水滴順著樹枝滴到他臉上——蘭德有時會覺得自己躺在無盡的虛空之中。他的頭熱得發燙,一陣寒顫讓他周身劇烈地疼痛起來,蘭德在地上無助地抽搐著,拼命往草叢里拱,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暖和一些。他大睜著眼睛,似乎看到黑暗中火花四射,金色的光圈不停地飛旋。身體的痛苦讓他的心也跟著縮成一團。

“我就要死了……”蘭德想道,“那么……主啊,你的意志就快實現了!”

寒冷和痛苦讓他止不住地流淚。孤獨的熱淚順著臉頰滴在潮濕的地上,或者落入嘴里,打在顫抖的牙齒上。

“主啊,主啊!……”他靜靜地呼喚著,孤獨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尤為突出,讓他以為四周忽然安靜了,萬物都在聆聽他的悲鳴。但沒過多久,嘩嘩的雨聲和淙淙的水聲就越來越清晰,重新攻占了他的耳朵。

蘭德慢慢失去了知覺,嘴里說著胡話,膝蓋在冰冷的水坑里抽搐著。

黑暗中探出了一顆碩大的兔頭,兩只長長的耳朵貼在前面,一對紅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蘭德,眼里里透露出一種可怕、嘲弄而憤怒的情緒,上下晃動著。突然,周圍的一切散發出黃色的光芒,就像在近處亮起了一盞隱形的燈,借著它那可怕的光,蘭德似乎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到自己丑陋而卑微的身體——只見它在水坑里抽搐著,沾滿了潮濕的黑色草屑,就像一條骯臟而悲慘的蠕蟲。痛苦和恐懼慢慢涌上蘭德的心頭。他發出瘋狂的怪叫,坐到地上,拼命把頭撞到樹枝上。一行行冰冷的水流淌到他身上,但他還是沒有醒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表情沉痛,眼中含淚,慢慢向他走近。他們俯下身子看了看他,然后又走遠了,而后另外一群人又來了。蘭德身后的那盞燈已經熄滅了,但他自己卻仿佛發出了微弱卻清澈的光,照在俯身來看他的人臉上。一切都顯得靜謐而美好。燈忽然又亮了起來,蘭德黑色的身軀又像一條被碾碎的蟲那樣扭曲了起來,那個兔子腦袋又開始上下晃動。

蘭德停止了思考,不再囈語,失去了知覺。一道神奇的強光穿透了他發熱的頭腦,將他的生命劈成兩半:他對自己這一生所做的事情感到深深的迷惑,但這一切此刻卻充滿了光明和奇妙,慢慢離他遠去,漸漸消散;而他最后的痛苦和孤獨則伸出了鋒利的爪子,惡狠狠地撲向了地面。

“啊……啊!”蘭德在黑暗中虛弱地叫喊著。

25

一群梁贊木匠在歸鄉的路上走著,沒想到在遠離人煙的森林里撞見了一個死人。

窩棚里,一具尸體躺在一堆干枯的樹枝中間,雙腿瑟縮,手指蜷曲,細長的脖子扭到一旁,看不清模樣。他身下是一團被壓實的骯臟的草屑;一只腳不知為何裸露在外。尸體濃烈的臭氣和枯草微微的甜味混合成了一種奇怪的氣味。

一個高大的紅發木匠用鞋尖碰了碰尸體的腳,尸體只是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真的死了……”農夫若有所思地說著。他撓了撓后腦勺,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和莫名的惡意,臉因此變得扭曲,便抓住尸體的腳,把它猛地拖到了棚外。尸體的頭搖搖晃晃地顫動著,雙手癱倒在地,似乎猛烈地拍打著地面,還揚起了一些塵土。瞬間一股可怕的惡臭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讓人們覺得一陣暈眩。

“噢,見鬼!”紅發木匠驚訝地說道,仿佛眼前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木匠們站在原地看了看。

尸體凄涼地躺在地上,用空洞而憂傷的眼神凝視著遙遠的天空,眼眶像哭過似的微微泛紅。這具冰冷的尸體雙唇緊閉,無聲地訴說著某個可怕的秘密,給自己難聞的氣味里增添了幾分悲傷的色彩。它胸口上覆蓋著某種黑色的物質,皮膚變得像黏土一樣干黃,上面沾滿了潮濕的樹葉和灰色的污垢——看起來像被土地灰色的觸須纏繞著,慢慢地拖進去,與之融為一體。

木匠們站著看了很久,好像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最后,一個強壯的灰發木匠嘆了口氣,摘下帽子,在胸口畫起了十字。他劃了一次,想了想,說道:“愿逝者的英名永垂不朽!……”說完又劃了兩次。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摘下帽子,就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拿指頭在空中比劃著。

然后他們一個接一個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總覺得金色的陽光、蔚藍的天空、綠色的森林和草地仿佛都被一層無形的黑暗籠罩著,變得格外沉重。但其實即使面對死亡的陰影,這片森林仍然是令人歡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永遠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一個木匠跟在其他人后面,悄悄地轉了個身看向遠處,在那明亮的灌木叢后面,看到一個靜止的蒼白輪廓——那是一只干瘦的腳。

在這個地方,茂盛的蕨草仍然年復一年快樂地生長著。

(全文完)

責任編輯 ?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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