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組章）

金鹿

江山是只鹿，鹿走過的地方就是疆土。

難怪有那么多人在中原追逐，演繹歷史大戲：鹿死誰手？

死是一個離我們并不遙遠的動詞，與詩諧音，以鼎垂淚。

自古英雄赴死，笑臥沙場，眼睛里有一只金鹿高揚盾牌。

因為鹿，許多人聞到了體內的風馳電掣，看到了社稷的進行史。

鹿，被東漢皇帝劉秀回故鄉時和隨同的大臣習郁同時夢了回來，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鹿——

金光閃閃，沉香上善，四蹄踏雪，玉骨煙姿

它走過的山叫鹿門山，它走過的時間叫光武中興;

它發出的聲音成為風化最美儒學最盛的漢賦，

于是有人在山上建寺，叫鹿門寺。

鹿門山成為傳說，君臣同夢的美麗傳說。

鹿門山成為夢，龐德公、孟浩然、皮日休走了進去，

進去了就不想走，一住就是一輩子。

與田園同寢，與河流共聲，與山谷知音，與光同塵，

他們夢到最多的不是鹿，而是詩，詩是他們的江山。

家鄉有“金鹿救主”的傳說。誰是它的主人？人民。

誰又能說，金鹿的體內沒有一座江山？

那一定是咱老百姓的江山。

有很多鄉親說，他們在黑夜里行路

就會遠遠地看見那只金鹿，在引路，度化，

是金鹿，在危難之時現身，保佑一方平安。

這頭從詩經里踏出梅花的神物

這只從民族脊背上飛出長龍的民間幽靈

其言也鳴，其情也哀，其靈動也親近與縱情。

我敞開了我的城門，去迎接它，迎接我的江山。

天空歡愉，我心晴朗，一絲絲天光，是手握的天真與幸福;

擁有神鹿，我是一個被春天找回來的富裕詩人。

有了這只鹿，這個民族就有了詩性，靈性和仁性;

有了這只鹿，世界一片祥瑞。

金鹿是恒在的詩源，是仁慈打造的江山。

它讓我們直面苦難時

以一頭鹿的名義從容，淡定，成為江山。

江邊

長江好細呀，它使勁，一點點把秋天往回拉;

滕王閣好小呀，但它裝下了天下文章

它還在等天下的文章。

等你，等我，等落霞與孤鶩齊飛，

等門外落日釘住一小片安寧，

做一首詩，在孤獨中生還。

許多人愛詩，卻嫌棄詩人，嫌氣詩人不食人間煙火;

許多詩人，早已遠離了喧囂，深入世界以外的世界，

過苦日子，過窮日子，過水上日子，過簡單日子，

以夢為馬，鼓瑟求愛，

以蝴蝶為知己，以鍛造江月為劍氣，

就像一個人，長了一張壞臉，生活中卻是好人，

他就是一個人，但他確實不是人，

不爭，不急;有時候，不爭不急的確不行。

樂山大佛

邀來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匯處，站立一個早醒的漁人。

頭與山齊，足踏大江，十八層螺髻下的慧目，自唐而來，眺望遠方，那是他的故鄉。

一滴淚，從陽光中醒來，以三百年一厘米的速度，墜落……

因為心中有佛，他成了大佛;因為信佛，他變成了一個幸福的人。

他的幸福，在陽光中蕩漾，鎮住了三江的惡水。

而人間的惡習太重，他曾四次閉上了眼睛。

大佛閉眼，厄運伴隨，一下子，驚醒了塵世人。

人們已經習慣把他稱為老佛爺了。

把煩惱心事說于他，把虔誠交付凌云佛光;把執著行走譜成凌波漁歌。

佛在心中坐，孤單江中流。

一些探寶的人，被寶藏埋藏;一些信佛的人，成為舍利子。

依附于山阿的小草，風雕浪塑，唱著黎明和山的故事。

那是佛的骨頭，對抗著自然與心靈的荒蕪，對抗著夙愿與輪回;

那是一個人的梵音，雙目如日，巍峨，挺拔。

沙河

沙河，你奔走之時，我看見了無邊遼闊，仿佛觸摸到了大地的盡頭。

你躺下之后，我為何仍能看見你的身高？

你含沙，但不射影，與愛你的岸一起，在六千年前雕龍碑古人類遺址上

留下一記沙罐，裝滿撞擊的水聲，卻不泄露一點星光的秘密。

沙河，你在棗陽老城拐彎處，種下的桃花開成了春天的天象與歷法，

為什么她們在岸上為仙女，在水下成紅鯉？

你放下兩岸走累的路，為何成了云朵的俳句，被飛鳥記取？

那個在心里恨你的老人，為何見到你竟像嬰兒般哭泣？

他的淚水，比你的胡須還長。

可你分明接到了一束金光。光是仁慈的方言，罩住一派江山。

你拿起大網，將撒向何方？

有秋風和青銅一起鳴響，無數的鯉魚，被豐收喚醒，

用沙罐飲水，指蘭為竹，頌甲骨文，

被一種歷史的光榮與緊張調動起來，借你的水路入江達海，破解漣漪的謎面，

而后成為漣漪。

沙河，你這個淡定的老舵手，帶著自己的水聲和陽光。

此時，水聲通透，陽光千里;水聲變輕，歲月變平。

此時，一股氣把秋天抬高;你把荻花抬高，就像抬起待嫁的閨女。

原來，你與一個人掰不開，與一段比血還刻骨的親情掰不開，

每每到此，我唯一能拾起的，就是一朵飛花。

我能看到的，就是一個個模糊的背影——

是誰在黑夜回到河流，是誰在黎明揚帆遠方？是誰入灘為泥，是誰墜地成岸？

漢水

漢水是喊回來的;幸福是漢水流來的。

我總喜歡把目光伸向漢水，痛飲那漫山遍野的玉露瓊漿，

我看見一棵樹把自己拔起，滿身金光，整個鄂西都沉浸其中，

那是一棵詩樹，我每每從中取出心學，取出分行的句子，

取出我的桃花與美好，取出神的秘密。

江上往來人，但愛楚辭美，

岸邊的諸葛亮羽扇綰巾，指引著一江浩浩湯湯的英雄東歸。

一塊沉默的江石，成為中流砥柱，

讓我深深地感到，所有沉默的事物，都有神靈庇佑。

山在山外沉默，水在水中靜流，豐收的稻子在彎曲中內斂，螞蟻在忙碌中咬合家的暖。

襄陽，在兩千八百年的厚重中書寫隆中對。

一匹時間的白馬正在躍過檀溪，五千首唐詩，外修山水之美，內修人文之秀，

給了我一把打開故鄉與遠方的靈秀鑰匙。

漢水不缺少追尋的人，但漢水只成全水到渠成的人。

那些寫在紙章上的句子，有許多變成了命運的草稿？

秋天開始蕩漾，一條高出地面的路，伸展，不動聲色。

正在趕路，正在還鄉

1

秋云是天下最閑適的狀態。

停在天空，停在頭頂，停在樹梢，停在老牛的眼中。

我不碰，誰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藏著多少風雨、疲憊和車馬。

任天之藍把白反襯，任地上霜把白叫醒;

流水不止，秋云拴住了一座山。

2

一片青葉變枯，輕落于地，這是不是又一個生命的完結？

我拾起一片銀杏葉，又拾起一片，直到，拾起一大堆的死亡，

才發現，下面那塊不言不語的青石，原來，它是水落之后的岸。

我不碰，它永遠發不出秋聲。

3

由青到黃，由黃到白，是四季給一株水稻披上的袈裟，

期間流淌的汗水與心血發酵成酒，醉了一個豐收節日。

天末野氣香，一群蟋蟀在詩經之外蹦跶，頌草木塵埃，

籬邊菊蕊，藏了一把豎琴。我不碰，大家都在舉杯，

一只嗅到新米的雞，輕輕地，輕輕地，推開了門扉。

4

你要到哪里去？

天地間有一個洞穿時空的聲音，成為一首凝血啼淚的詩。

回家，回家，人流如潮。雁陣寫出一個人字

潮起半個秋，那根弦，被露水擎起，靠近一輪高光;

而一只叫慕白的雞，躍上了枝頭，

它要孵出無數月亮，讓每一個人千里嬋娟。

5

秋天，正在趕路;秋天，正在還鄉。

屋檐下的光陰

有多少春光夏雨秋風，才能把一株玉米養大？

母親不說。母親彎腰，把成熟的玉米一捆捆抱回了家，

就像抱著神明與良心，就像抱著一群幸福的兒女。

玉米胡須落地，整個院落有些零亂和殷實，

母親的腳步不自覺地蹣跚，秋天真的累了，

一些匆匆忙忙的行走，踩出了田園的崢嶸與平仄。

和母親一樣爭強的玉米，終于安靜地聚集在故鄉的屋檐下，

那是一道最樸實也最真實的民俗風景。

仿佛久別的重逢，每一個秋夜，整座鄉村都佛光閃閃。

母親總是早先一步，打發雞鴨入籠蟋蟀睡覺，

開始一個人莊重地坐下，噼噼啪啪地掰玉米，聆聽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與悅耳;

在玉米混沌的光中，和玉米說話;母親掰自己，和自己說話。

玉米輕輕地應著，夜色就深了一寸，秋天就遠了一里;

他們開始抱緊，聲音有些溫暖與淡雅。

接下來的日子被北風送來了，

整個鄉村開始享受掰玉米、煮玉米、燒玉米的恬淡與樂趣。

濃烈的玉米香充滿人間的小屋子，

讓我們感受到的是，玉米和母親并沒有被凜冽推倒。

他們在人間屋檐下翻卷沉浮，讓葉子找到葉子，讓河流找到河流，讓我們找到自己。

讓一種飽滿的氣味，直通春天。

牛合群，湖北省作協會員，棗陽市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襄陽詩人協會副主席，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半月談》《星星》《中國詩歌》《散文》《散文選刊》《散文詩》《中國散文詩》《散文詩世界》《千島日報》（印尼）等報刊發表作品360多萬字，入選《當代漢詩》《中國散文詩》《襄陽文學》等不同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