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社區獨居老人獨居生活體驗的現象學研究

陳 瑜

（復旦大學護理學院，上海 200032）

中國是全球人口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截至2014年底，有將近2.12億老年人，占全國總人口的15.5%［1］。在老年人中，獨居老人是一群值得關注的特殊群體，是指獨自一人居住，不僅子女離家或無子女，而且不與伴侶生活在一起或無伴侶的老人。獨居現象在西方發達國家非常普遍，但并不符合中國傳統價值觀。聯合國一項調查曾指出，68.7%的中國老人與晚輩共同居住，而只有17.8%的美國老人采用這種居住方式［2］。因此中國獨居老人一直以來未受到特別關注。但是，隨著獨生子女的增多、生活水平的提高、居住條件的改善、養老觀念的改變以及人口流動的增加，老年人的居住方式也發生了明顯變化，獨居老人的數量和比例正呈快速上升態勢。據第5次人口普查顯示，獨居老人家庭占22.8%［3］。上海是中國第一個步入老齡化社會的城市，也是目前中國老齡化最嚴重的城市。2014年，上海擁有獨居老人24.6萬，比2011年增加了2.2萬［4］。我國目前對于獨居老人的研究較少，且基本采用問卷調查的形式了解老年人某一方面的情況，尚缺乏從老年人自身角度出發，剖析他們對于獨居生活的體驗的研究。探究獨居老人的獨居生活經歷，了解他們對“獨居”的真實感受，有助于增加衛生和社會保健部門對獨居老人生理、心理、行為的深入了解，為更好地發展社區老年護理，提高獨居老人生活質量提供依據。因此，本研究通過質性研究中的現象學研究方法，探討上海市社區獨居老人的獨居生活體驗。

1 對象與方法

1.1 對象 選取上海市一個市區和一個郊區，采用立意取樣法，選取2016年1—3月居住在這兩個區的獨居老人為訪談對象。樣本量以受訪者資料飽和、無新的主題呈現為標準［5］，最終訪談10名老人。入選標準：年齡≥60歲，認知功能正常，有良好的溝通和表達能力，愿意參與研究。受訪者資料見表1。

表1 受訪者一般資料 （n＝10）

1.2 方法 以質性研究中的現象學方法為指導。質性研究是通過系統的、整體的方法描述生活體驗并賦予其含義的研究方法，其對人的感知高度敏感，可真實反映生活體驗［6］。質性研究以歸納的推理方法去建立事物的因果關系，注重描述而非解釋，注重探索而非檢驗［7］。現象學是一門探討如何讓事物以自己的方式呈現它自己的學問，其目的是要呈現“有意義的經驗”的內在結構［8］，在本研究中即為獨居老人主訴的有關獨居生活的體驗。

1.2.1 資料收集 采用半結構式深入訪談法收集資料。預先聯系受訪者，確定訪談時間和地點。向受訪者說明研究目的、方法、保密原則，經同意后采取現場錄音和筆錄相結合的方式進行記錄。訪談根據擬定好的訪談提綱結合開放性問題進行。訪談提綱中的問題主要有：一個人住讓你面臨的最大問題／挑戰是什么？怎么解決？在平時生活中還有沒有遇到過其他問題？怎么解決？一個人住覺得孤獨嗎？一個人住有沒有什么好處？總體來說，你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你對養老政策有什么建議或意見嗎？每次訪談持續30～45 min，訪談結束后及時將錄音資料轉為文字。

1.2.2 資料分析 采用Collaizzi七步分析法，仔細閱讀所有資料，得到一個整體概念；析取有重要意義的陳述；對反復出現的觀點進行編碼；將編碼后的觀點匯集；寫出詳細、無遺漏的描述；辨別出相似的觀點；回訪受訪者處求證［9］。

1.2.3 研究質量控制 本研究的嚴謹性依據Lincoln和Guba提出的可信賴度的4個標準：①可信度：研究者具有一定的訪談技巧培訓和訪談經驗；②推廣度：選取的10例個案具有代表性，將所形成的豐富資料加以分析后，所形成的主題具有推廣性；③可靠度：研究者親自訪談、錄音，并轉化成文字資料，并經具有一定研究經驗的第二人核對；④可確認度：分析得到的主要主題由具有一定研究經驗的第二人驗證［10］。

2 結果

10名獨居老人年齡在65～81歲，平均年齡74.5歲，1名未婚，其余喪偶，除1名沒有子女外，其他9名都有子女。10名老人都患有不同程度和種類的慢性疾病，以高血壓、腰腿疼為主。通過對訪談資料分析，萃取出4個主題。

2.1 獨居老人與社會維持積極聯系 盡管受訪者都為獨居老人，但他們的生活并非與社會隔絕，而是與社會維持積極的聯系。其中，與子女的聯系最多，其次是鄰居和朋友。

2.1.1 與子女保持經常聯系 9名有子女的受訪者均能與他們保持經常性的聯系。個案B：“和兩個女兒聯系比較多，特別是大女兒，工作相對近一點。……就在剛剛之前她正好來看我。”個案D：“我女兒基本上每個禮拜來一次，來看看我，買點菜給我，燒了飯把菜給我拿過來。”大多數受訪者與子女住得較遠，他們也體諒子女工作忙碌、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因此更多采用電話或微信聯系的方式。個案A：“一般性嘛兒子會給我打打電話，問問我怎么樣。”個案D：“兒子嘛（住得）比較遠，他要上班要忙自己的事。不過會打電話過來問問我。”個案H：“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家庭，對吧，他們也忙。反正也有微信，比較方便，（可以）聊聊天。”

2.1.2 與鄰居、朋友保持聯系 除了子女以外，鄰居、朋友是受訪者提及最多的常聯系人。個案A：“我現在嘛有時候晚上吃完飯就去隔壁要好的人家玩玩坐坐，消磨時間”。個案C：“主要還是和隔壁的大媽去路口小店玩玩、坐坐，解解悶。”個案F：“這里的鄰居都很好……平時其他老人也常來我家打麻將，熱鬧得很。”個案G：“我現在和小區里許多獨居老人互相照顧，有時候還出去旅游，農家樂玩玩什么的，特別開心。人家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2.2 獨居老人采取各種方式維持獨立性 通過訪談了解到，受訪者在獨居的過程中逐漸適應了這種生活，并且發展出不同的應對技能讓自己能夠一個人生活，即維持獨立性。

2.2.1 學會適應獨居生活 絕大多數受訪者在配偶去世后開始獨居生活，獨居時間半年至30年不等，在這段時間里，他們逐漸適應了獨居生活。個案A：“頭幾年是不適應的。老伴走了就我一個人，老是覺得少了點什么，每次回家沒人陪你吃飯了，晚上睡覺也是一個人了，早上起來也是一個人。以前兩個人一起去田里干活相互有照應。現在，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累了我就會想，有時候想想老伴，心里很不舒服，還是想他的。現在一個人也開始慢慢的適應了。”個案D：“一個人住不適應也要適應啊。子女要上班，沒空經常陪自己，自己嘛想辦法找點事情來消磨消磨時間。”個案F：“唉，以前我老頭在的時候，都是他在弄家務，我從來都不動手的……老頭走了之后，突然之間我不適應，只好自己摸索摸索。”

2.2.2 依靠自己 隨著年齡增大，老年人的身體狀況逐漸變差。多數受訪者都提到自己腿腳不方便、腰腿痛，這對于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一定影響。但受訪者很少求助他人，靠“忍”、“硬撐”來度過。個案 A：“有時候疼起來嘛，又沒有人能幫我，只能有時候忍忍痛也要去田里弄弄（菜）。還有誰幫忙？只能靠自己。”個案C：“沒辦法，只能自己硬撐著去想辦法……生活方面只好一點點來，自己碰到事情后想辦法，只能慢慢來。”個案E：“現在一個人有點痛能熬就熬熬。”個案H：“我這個人性格比較獨立，不喜歡拜托別人……能做的都自己做。”

2.2.3 積極應對 在獨居的過程中，受訪者也逐漸發展出一些應對技能，以積極應對獨居生活。個案B：“下午早點吃飯，到村里面的老年活動室搓搓小麻將。”個案D：“自己想辦法找點事情來消磨消磨時間。打發一點（時間），有空出去走走。”相比郊區老人，居住在市區的老人應對方式更為豐富，更能積極地參與到各種社會活動中。個案F：“我性格比較愛玩，平時其他老人常來我家打麻將……街道很好，搞獨居老人聚會，很熱鬧的。”個案G：“我現在在居委會做志愿者，很開心，很充實……平時我也和小區里的人一起搓麻將、打牌，有時候去參加居委組織的旅游團。”個案H：“平時活動挺多的。我每周一要去看望我90多歲的姐姐，每周五我自己在讀老年大學，已經堅持好幾年了。偶爾我以前的同事也會約出來見面聚會什么的。我們這個圈子大概一個月出來聚一聚，平時電話也好微信也好，大家交流交流，有時也在網上玩玩游戲。”個案I：“我到處亂晃，出去玩玩，還有種種花，以前還養魚養鳥。”

2.3 獨居對老人產生心理影響

2.3.1 感到孤獨 盡管受訪者與子女、鄰居、朋友經常聯系，但絕大多數都表示獨居讓他們感到很孤獨。尤其是居住在郊區的受訪者，孤獨感更為強烈。個案B：“現在基本上就是寂寞啊，你懂嗎？就是一個人很寂寞的……子女畢竟是來待一待就走的，不能長遠陪著自己。一個人住太寂寞了。”個案C：“一個人住真的冷清、孤獨，很想老伴在的時候。兩個人住到底能照應，一個人住遇到事情誰也幫不了。”個案E：“老頭子在的時候，兩個人有伴，現在一個人天天像剛度（上海方言，傻子）一樣過日子，子女不來的時候冷清得不得了。”個案F：“有（孤獨）的。下雨天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會很難過……其他人都窩在家里不出來，我一個人在家沒人陪。”

2.3.2 有一些自由 通過訪談了解到，部分受訪者認為獨居也給他們帶來了自由，這種感受在市區老人中尤為明顯。個案G：“生活很自在的……我已經有第四代啦，孩子們都很好，讓我很放心。”個案H：“我感覺自由了許多。孩子也獨立了不用操心。平時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不用顧慮別人，這點還是挺好的。”個案I：“現在的社會，老人這么多，小孩也有他們自己的小孩要照顧，我一個人住也有一個人住的樂趣……我一個人也自由自在沒人管，沒有壓力好得很。”

2.4 獨居老人希望得到關心和幫助 為了了解受訪者對于目前有關獨居老人的養老政策的建議或意見，訪談中詢問了相關方面的信息。受訪者多表達出希望得到政府關心和幫助的愿望。

2.4.1 渴望精神慰藉 幾乎所有的受訪者都希望得到政府的關心。個案D：“要是每次過年過節可以有人上門拜訪拜訪，看看我們，心里也好開心開心。我們這種老人主要還是需要別人關心。（政府）可以為我們老人提供些活動。”個案E：“我就希望政府可以多多關心我們，看望看望我們這些老人。”個案F：“多關心關心我們，多搞點活動。”個案J：“希望能經常來人陪陪我，聊聊天。”

2.4.2 渴望物質幫助 部分受訪者希望村委會或居委會能提供實際的物質支持。個案A：“最好村里平時能發點東西，補貼下我們”。個案E：“我就希望政府過節可以發點東西給我們”。

2.4.3 豐富文化娛樂生活 也有部分受訪者希望能提供更多的設施，組織更多活動來豐富他們的文化娛樂生活。個案B：“我希望村里能開展有利于老年人的活動項目，弄弄書法，或者弄點早上的身體鍛煉（器械或活動）……剪紙或者其他的。”個案D：“可以為我們老人提供些活動，多多弄點戲曲聽聽，看看戲。……有人可以組織組織玩玩什么的也蠻好。”

3 討論

有研究顯示，居住方式是孤獨的影響因素，獨居老人更容易感到孤獨［11］。本研究中的絕大多數受訪者都表達了孤獨的心理狀態，進一步佐證了這樣的觀點。在人的一生中，家庭、朋友、其他社會人際網絡不同程度地影響社會參與度。年老意味著這些社會關系的逐漸喪失，其中配偶的去世帶來的影響最大［12］。隨著配偶的去世，一段非常重要的親密關系就此結束，同時也意味著老人失去了一個人生伴侶、朋友甚至老師［13］。盡管受訪者與子女、鄰居、朋友維持積極聯系，但這些聯系無法彌補配偶去世所造成的社會關系缺失。獨居了30年的受訪者仍然會時不時想起自己的配偶，想起兩個人共同的生活。思念配偶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社會主動性的喪失［12］，這種喪失會進一步加大老人對交往的渴望與實際交往水平所產生的差距，從而產生孤獨感。孤獨會對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產生負面影響，從而導致認知功能減退、抑郁、焦慮、自殺和死亡的風險增加以及較差的生活質量［14］。因此，獨居老人是比空巢老人更為弱勢、更值得關注的群體。國外有關獨居老人生活經歷的質性研究不多，但在許多量性研究中也發現，獨居是影響孤獨的因素之一，獨居老人有較高的孤獨感［15-16］。在獨居的過程中，老人逐漸發展出各種技能以應對獨居生活，這與Wong等［17］的研究結果類似。Wong等采訪了19名新加坡獨居老人后發現這些老人都發展了積極的應對策略以有效應對獨居，比如主動尋求政府幫助、培養各種興趣愛好等。但不同的是，在本研究中，受訪者最常用的應對方式是接受并適應現實。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人認識到生活已經發生改變，認清了獨居的事實，并開始接受，這是一系列心理調試的過程，以增加他們在獨居時的舒適感。這種應對方式通常被認為是屈從接受，一種被動的應對［18］。此外，一些老人盡管在日常生活中面臨著身體不適的困擾，他們還是盡量自己去解決問題，而不愿意依賴或求助別人。這是他們維持獨立性和自己控制自己生活的一種表現。對于獨居老人而言，掌控自己的生活，不成為別人的負擔會增加主觀幸福感，提高生活質量［19］。另外，盡量避免向他人求助也反映了老人的“愛面子”，體現了這種中國文化中常見的價值觀。老人會覺得請求別人的幫忙會讓他們丟臉，即使是請求子女幫忙。這種心理構建也許有助于老人發展預防性應對策略或彈性應對技能來管理不可預測的生活事件。還有部分老人采用了積極的應對技能，他們非常積極主動地參與各種社會活動，與他人交往。這種主動應對可以幫助老人有效處理孤獨和悲傷情緒，賦予日常生活更多的精力，發現生活中更多的樂趣，最終達到成功生活的目的［12］。值得注意的是，本研究中部分獨居老人認為獨居給他們帶來了自由。生病配偶的去世，使得老人從繁重、艱辛的照顧任務中解脫，不再需要承受照顧者壓力，這種獨居的益處曾在一些西方國家的研究中有所報道［20-21］，但在有關中國老年人的研究中鮮有報道。在Segraves的研究中，大多數受訪者重視獨居時光并表示獨居給予她們自主性［22］。Wong等人也認為，獨居避免了代際間的沖突［17］。關注自己的需求和興趣是獲得自由的表現，從這一角度來考慮，獨居也許為老人提供了重新審視生活、顧及自己感受、接受喪失和改變態度的機會。本研究的部分受訪者體會到獨居的益處，這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中國老人養老觀念的轉變。在本研究中，市區和郊區的獨居老人的生活體驗存在差異。市區老人對獨居生活的態度更為積極，也能更積極地投身于各種社會活動中或培養興趣愛好。這可能與職業差異有關，市區老人多為工人、干部，郊區老人多為農民，職業不同則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也可能不同，導致他們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需求產生差異，進而影響心理調試方式［23］。本研究結果為快速老齡化的社會背景下傳統家庭養老模式崩潰和家庭養老功能削弱后的社區老年護理帶來了啟示。護士在護理獨居老人時，要特別了解老人應對獨居的方式以及他們的需求。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特點、背景，有的放矢地進行護理，以達到最大成效。不僅關心他們的身體狀況，更要關心他們的心理狀況。尤其對于郊區的獨居老人，更要給予特別關注。一旦發現孤獨癥狀嚴重的老人，必要時可以轉介心理機構進行干預。社區可以組織多種集體健康教育項目或者健康促進活動，一方面提高獨居老人的保健意識，另一方面讓他們有更多機會與其他老人接觸，從而促進他們的社會參與度，擴大人際網絡，促使更多老人采用積極的應對策略。本研究的絕大多數受訪者都希望政府能對他們多加關心和幫助，說明獨居老人非常在意政府相關部門對他們的重視程度。需要從國家政策、政府投入、人力資源配置等多方面對獨居老人給予關心和重視。如進一步完善獨居老人的福利制度；廣泛開展獨居老人的社區護理工作，在人員配備充足的前提下實現分工服務、專人專管［24］；建立互助機制，由政府牽頭，志愿者、社會工作者等組成互助會，定期上門訪視；建立更多的適合老年人活動的場所，組織各種豐富的文化娛樂活動等。

4 小結

本研究用質性研究的方法展現了10位獨居老人的獨居生活經歷，得出4個主題，即：獨居老人與社會維持積極聯系，獨居老人采取各種方式維持獨立性，獨居對老人產生心理影響，獨居老人希望得到關心和幫助。這些結果更深入展示了獨居老人生活經歷的復雜性，揭示了大部分人孤獨的心理狀況，也發現了獨居的優勢。為了應對獨居生活，他們采用了適應、依靠自己和積極應對等不同的策略。提出了要特別關注獨居老人，尤其關心他們的心理狀況，組織多樣化的活動，促使更多老人采用積極的策略應對獨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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