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競文
王維的《山中送別》詩,我五歲的時候就會背,是奶奶教我的。奶奶是退休的小學語文老師。那是一個春天,奶奶的一位老朋友王奶奶去世了,奶奶帶著我參加了她的葬禮。葬禮過程中,奶奶一直緊緊地攥著我的小手,沒怎么說話,也沒見奶奶流淚。回到家,天色暗了。奶奶關了院門,牽了我,靜靜地站在小院里。那時,院里的小草剛鉆出黃嫩的芽,奶奶突然開口:“今天奶奶教你背一首王維的《山中送別》詩……”我趕緊點頭。“明年春草綠,執手相看淚眼”,背到這一句,奶奶哽咽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奶奶臉上滾落。突然見奶奶流淚,我害怕了,我也流淚了。就這樣我學會了這首詩。
因為爸爸媽媽工作忙,一斷乳,我就由奶奶照顧,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奶奶膝頭,數奶奶的白頭發。令我沮喪的是,我一直沒有數清奶奶的白發,因為它們一年比一年多,好像永遠也數不清。時光飛逝,我要離開奶奶,回到父母身邊上小學了。后來,我讀完小學讀初中,那首《山中送別》詩因其短小,我從沒有忘記,但也很少想起,就像漸漸習慣了父母疼愛的我,很少想起奶奶一樣。再說,千年以前的一個人即興的一聲吟哦,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九年級的那個冬天,奶奶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去凝視奶奶安詳的遺容,思緒紛亂:奶奶真的從此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嗎?既然終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消失,那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那些分數、奮斗和夢想的意義又是什么?埋葬奶奶那天,小鎮的公墓里,衰草遍地,昏黃的天空下,愁云慘淡。爸爸把奶奶的骨灰盒安放到早已挖好的墓穴中。然后一鍬鍬黃土傾瀉而下,一會兒,枯草叢中便隆起一個小小的墳塋。墳上,泥土粘連著一些枯草的斷莖,在寒風中凌亂著。凝視那些枯草,我淚眼迷蒙,突然心一動:那些草莖,應該是奶奶的白發吧!是我從來也沒數清的奶奶的白發!只是,這些草莖明年還會重生吧。剎那間,我想起了奶奶教我的“明年春草綠”,時隔多年,我們在奶奶墳前重逢了。
明年,這些枯草在春風細雨的滋潤下,幾乎可以保證還會發出新芽,長出綠葉的。可是我的一頭白發的奶奶,明年還會回到我的身邊嗎?我一下子懂得了老友去世時奶奶深深的悲傷。而現在,即便明年春草蔓延成一片綠的海洋,親愛的奶奶也再不可能歸來了。這次重逢,讓我撕心裂肺。心念至此,我強抑悲痛,趴上墳頭,細數奶奶墳頭的草莖,一如當年細數奶奶的白發。
數著數著,我慢慢平靜下來:是啊,無論王孫歸不歸,草今年枯了,明年春草依舊會綠成一片;無論奶奶回不回,奶奶的人去了,但奶奶的音容笑貌依然活在我心中。如果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離別就是沒有如期而歸。既然這樣,王孫的生離,奶奶的死別,就和大自然的草木榮枯一樣正常,都是生命的一種形式罷了,只要本真的東西還在,自己何必過分糾結于形式呢? 這次重逢,就這樣悄悄帶走了壓在我心上的關于生死的疑惑。
“明年春草綠”,相遇得太早,重逢才識君。
指導教師:劉新歐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