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喜貴 李文青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122)
雜劇是綜合性的藝術,它需要有完整的劇本,還要有舞臺演出的實踐。戲劇中作為唱腔部分的曲詞最為人津津樂道,曲詞是配合音樂演唱的,如“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就是膾炙人口的唱段,熟悉戲曲的人都是耳熟能詳的,與音樂相伴的唱段總是最容易在觀眾的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曲詞被稱為戲劇的“主”。而說白作為曲文唱詞的輔助,同樣是戲劇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李漁曰:“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話柄者。是文與文自相觸發,我止樂觀厥成,無所容其思議。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說,而作化境觀也。”《閑情偶寄》“詞曲部”中列有“賓白”,對其用聲、用字、用詞提出要求,那么《西廂記》中的賓白又是如何推動戲劇情節的發展呢?
《西廂記》的背景是唐代,地點是山西永濟普救寺。《西廂記》是如何將主人公安排在同一舞臺上的呢?戲劇應符合“三一律”的原則,即必須有一致的地點,劇中的人和事盡量在一個地點加以表現。如果地點與場景有所改變,大多是要通過折或幕的轉換來完成。小說中可以通過文字將故事寫得清清楚楚,那么在戲劇中就需要賓白,背景通過賓白就得以解決。第一個上場的老夫人用賓白的介紹了崔家的歷史:
“[外扮老夫人上開]老身姓鄭,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不幸因病告殂。祗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年十九歲,……老相公在日曾許下老身之侄,乃鄭尚書之長子鄭恒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又有個小尼子,是自幼伏侍孩兒的,喚做紅娘……先夫棄世之后,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來到河中府,將這靈柩寄在普救寺內。這寺是先夫相國修造的,是則天娘娘香火院,況兼法本長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上在這寺西廂一座宅子安下,一壁寫書附京師去,喚鄭恒來相扶回博陵去。”
這段賓白導出了崔家這邊的多位人物:鄭相國、老夫人、崔鶯鶯、紅娘、歡郞、鄭恒等,有些人物在后來會漸次登場。同時老夫人的賓白還整合了此前發生的系列事件:鄭相國的去世、鶯鶯許配給鄭恒、扶柩至博陵安葬、路途有阻暫居于普救寺、已寫書信去京師喚鄭恒,時空的轉換可以說在短時間內都完成了。此后懸念的設置,情節的預設都通過這段賓白展現了出來。再看第一折中張生出場時的賓白:
“[正末扮騎馬引俫人上開]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喪母。小生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應,路經河中府,過蒲關上,有一故人,姓杜名確,字君實,與小生同郡同學,當初為八拜之交,后棄文就武,遂得武舉狀元,官拜征西大元帥,統領十萬大軍,鎮守著蒲關。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卻往京師求進。”
張生上場后自報家門,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及家庭的變故,如今書劍飄零來到河中府,是欲上朝取應路過此地,同學白馬將軍杜確鎮守蒲關,欲往一見,這為后來征服孫飛虎留下了線索。
通過老夫人和張生的賓白使得此前的一系列事件都讓觀眾清清楚楚。正是通過說與唱的交替,才使得舞臺上的演出不至于單調乏味。《西廂記》故事情節的推進是離不開這些賓白的,清楊恩壽《詞余叢話》特意強調“若敘事,非賓白不能醒目也”可謂是中肯之言。
曲文是要唱出來的,賓白是要說出來的,“賓”能夠和觀眾達成互動。其實相比于戲文來說,賓白顯得更為靈活,它既可以出現在人物上場與下場之時,又可以作為曲子與曲子之間過渡的銜接,更可以成為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李漁《閑情偶記》中還特別強調賓白“說何人,肖何人”“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也就是說要通過賓白看出人物的性格。
《西廂記》中的人物各異,身份不同,處境不同,如何更好地展示每一個人物的性格呢?賓白就派上了用場,由于人物的身份、地位、知識、教養等的不同,就涉及到語言與人物性格之間關系的問題。《西廂記》做到了可以由說話看到人,進而寫出人物的個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在賓白的表述中就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語氣與腔調,“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通過賓白中的對話可以體現出人物的不同性格來。“[末上見夫人施禮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有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備小酌,非為報禮,勿嫌輕意。[末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賊之敗,皆夫人之福。萬一杜將軍不至,我輩皆無免死之術。此皆往事,不必掛齒。[夫人云]將酒來,先生滿飲此杯。[末云]‘長者賜,少者不敢辭。’[末做飲酒科][末把夫人酒了][夫人云]先生請坐。[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禮,焉敢與夫人對坐?[夫人云]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在擊退了孫飛虎后,張生異常高興,曾經設想到了老夫人那里之后的種種場景:老夫人會讓他多飲幾杯酒,再讓他到臥房之內與姐姐共效于飛之樂,同諧魚水之歡。如果說這還是張生在做的種種白日夢,那么此段賓白表現的就是張生與老夫人相見時的真實場景。老夫人是心懷鬼胎,對張生口頭上是感激不盡,但話語中流露出一絲假來。老夫人是有備而來而且并不兌現當初許下的諾言,表面上的客氣實際都是為后來的悔婚做著鋪墊。她堅守著三代不招白衣女婿的家訓,忘卻了自己的承諾。而張生則認為經歷了這件事后自己的好事即將到來,既恰到好處地恭維著老夫人,同時也不忘了提醒老夫人要兌現承諾,顯示出張生一方面急于得到意中人,另一方面又一切都應按照規矩來的讀書人的性格特征。在“鬧簡”中又有如下的賓白對話:“[紅云]我待便將簡帖兒與他,恐俺小姐有許多假處哩。我則將這簡帖兒放在妝盒兒上,看他見了說甚么。[旦做照鏡科,見帖看科]……[旦云]小賤人,這東西那里將來的?我是相國的小姐,誰敢將這簡帖來戲弄我?我幾曾慣看這等東西?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紅云]小姐使將我去,他著我將來,我不識字,知他寫著甚么?”
這段賓白也體現出鶯鶯與紅娘各自鮮明的人物性格特征,個性化的點染在這里體現得非常明顯。紅娘真心地幫助二人傳書遞簡,害怕鶯鶯有許多假來,故把簡貼兒偷偷地放下,然后躲在暗處觀察著她的舉動,其實所有的情節發展都掌控在紅娘的手心中,所以當鶯鶯變臉之時紅娘才能從容應對,既以不識字來表明自己不知道簡貼中的內容,又以告到老夫人那相要挾,最終取得了主動,表現了紅娘樂于助人而又富于智慧的性格特征。崔鶯鶯作為相國小姐,在愛情的道路上是小心試探,害怕紅娘是老夫人派來的。但愛情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使她無法停下自己追尋的腳步。鶯鶯的性格是小心謹慎而又有著諸多猜疑的性格特征。此外王實甫又在賓白中能通過夸張與幽默的表達方式給舞臺帶來笑聲。“[末云]小生客中無鏡,敢煩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我打扮著等他,皂角也使過兩個也,水也換了兩桶也,烏紗帽擦得光掙掙的,怎么不見紅娘來也呵。”心急之中想讓紅娘當自己的鏡子看一看,用了兩個皂角兩桶水的夸張來表現張生在想急于成就好事前的各種忙亂,調動起觀眾的情緒,避免觀眾產生審美疲勞。有時一句賓白就可以描畫出一個人來,如長亭送別中長老的一句:“張生不是落后的人”,長老的圓熟就活畫出來了。而紅娘搶白張生的賓白:“今后得問的問,不得問的休胡說!”表現了紅娘作為一個婢女的分寸感。長亭送別后鶯鶯的賓白:“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來。”表現了功名在愛情面前得官竟是那樣的渺小。
《西廂記》作為元雜劇的典范之作,在多個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后世的典范之作。其中賓白的運用達到了非常成熟的程度,這對后世湯顯祖的《牡丹亭》等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