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梓潔[沈陽師范大學, 遼寧 沈陽 110034]
“鄉(xiāng)土文學”這一稱謂最早出自魯迅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魯迅的《故鄉(xiāng)》《祝福》等作品通過對故鄉(xiāng)的回憶,描繪了極具地方特色的閉塞村鎮(zhèn)生活。“他的作品滿熏著中國的土氣,他可以說是眼前我們唯一的鄉(xiāng)土藝術家。”“從1918年5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xù)地出現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在魯迅影響下,文學研究會、語絲社、未名社中一部分出身農村鄉(xiāng)鎮(zhèn)的青年作家靠回憶早年農村生活寫作出大量批判鄉(xiāng)村社會的殘酷與落后習俗的優(yōu)秀作品。“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xiāng)土文學。”
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對兒童給予高度的關注,對中國兒童不幸的境遇感到擔憂,并對兒童寄予厚望,認為要“救救孩子”,“將來是子孫的時代”。他將一度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社會地位,只是家庭中的附屬品或點綴品的兒童推向大眾的視野,呼吁人們關注兒童、重視兒童,強調這“于我們民族前途的關系是極大的”。以魯迅為精神領袖的青年作家群,如王魯彥、許杰、彭家煌,蹇先艾等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或多或少也對兒童進行描寫,有時雖著墨不多,卻能以小見大,表現出對鄉(xiāng)村兒童的關照與悲憫,將村鎮(zhèn)兒童生存、成長的環(huán)境與過程活生生地披露在陽光下,發(fā)人深思。
自然狀態(tài)下,兒童天真活潑,不會掩飾自己的想法與情感,喜怒哀樂都溢于言表。他們好奇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常提出一些令成人感到可笑或難以回答的問題。同時,兒童又喜歡模仿,富有潛意識的學習心性。魯迅認為孩子們應該是健康、活潑、頑皮的。
《賭徒吉順》中許杰借吉順之口說道:“啊!最純潔的還是孩子哪!”他認為給純潔的孩子帶來不幸,“這種無上的罪惡,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頭,自己陳出頸血和心肝,或者還可以懺悔”,對于純潔的孩子,懷著“同情而自責的心思”。雖然吉順荒唐地“典子”,但純真的孩子在睡態(tài)朦朧中,卻如囈語般叫著“爸爸”,令吉順深感后悔,“胸膈中的情調也是兩樣了。眼淚又不覺而然地走出眶來”。孩子的純潔與大人的丑陋卑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許杰的《慘霧》中雖表現出落后鄉(xiāng)村為土地互相殘殺的丑態(tài),但在這之中,他特意描繪了還涉世未深的幼童們的單純。“祠堂前的空氣,頓時變了樣;那些跳著玩著的小孩,立刻套上一副駭然的鬼臉,直瞪著兩眼呆呆地站著。多理把那束短棒和豬刀槍丟在地上時,鏗然的聲音與灰塵同時起飛,震得金櫻妹的小弟直哭了起來。”誰也不是最初就喜歡血腥暴力,喜歡受傷的。孩子們由最初的害怕到“不知受了什么暗示似的,能弟和一批玩著的小孩,也隨著加裕大伯前進”,直到最終多理的死亡,揭示了禮俗制度的鄉(xiāng)土社會之下人的悲劇命運。
彭家煌的《慫恿》中牛七與馮姓財主斗法,騙得二娘子詐死。二娘子的死“很使原拔家的孩子們有些恐懼,因為孩子們鮮有看過‘遭人命’的”。蹇先艾《水葬》里十歲的孩子阿哥因看到駱毛被水葬“再也不敢到河邊上去了”。孩子的純真與大人的殘忍無情形成鮮明對比。在禮俗制一代又一代無解的死循環(huán)里,作家們敏銳地察覺到了希望——孩子。像金櫻妹的弟弟、原拔家的孩子,還未受封建荼毒,就是改變的希望。
孩子純潔天真,沒有受到外界惡意與算計的污染,比成人少了暴力、殘忍與血腥。生理的不成熟伴隨著心靈的萌芽與相對獨立,這是兒童的弱勢,卻也是作為人的最大優(yōu)勢。
魯迅在《雜感》中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禮俗制度下的鄉(xiāng)土社會,每個個體對于如何應付人生道路上可能發(fā)生的問題的答案在出生之前就已經確定了。這種基于經驗與規(guī)約的人生路線是不容違反的。一旦有人違反既定的角色,就必定會受到嚴苛的懲罰,尤其是孩子。作為父母“附屬品”的孩子,其本身的獨立人格在父權過重的鄉(xiāng)土社會是不被承認的。父權的維系構成了鄉(xiāng)土社會延續(xù)與傳承的縱軸。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在家庭中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力,父親的任何行為都是不容置疑的。
因為鄉(xiāng)土社會的不流動以及對外界的孤立與隔膜,基層傳統社會的舊俗得以留存,同時維護了“禮”這種規(guī)范。鄉(xiāng)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禮治社會并不是指文質彬彬,像《鏡花緣》里所描寫的君子國一般的社會。禮并不帶有‘文明’,或是‘慈善’,或是‘見了人點個頭’,不窮兇極惡的意思。禮也可以殺人,可以很‘野蠻’。”“禮的內容在現代標準看去,可能是很殘酷的。殘酷與否并非合禮與否的問題。”鄉(xiāng)土社會世代傳承的禮在其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外表之下,隱含著殘酷與野蠻。以此為藍本對兒童進行的教育,自然不可能是成功與正確的。
《慘霧》中環(huán)溪村和玉湖莊因為爭搶新形成的沙渚發(fā)生殘忍血腥的械斗,玉湖莊中十六歲以上的男子都參與了戰(zhàn)斗。大兵出戰(zhàn),村里剩下的小孩和女人要給他們送點心和茶水。金櫻妹因為兩個哥哥和爸爸都在那邊,被派去送點心。“她說她不敢去送,她的母親就罵她,說要告訴她的父親,叫父親打她。”兒童在這樣的教育環(huán)境下,只能從鮮活慢慢走向麻木。兒童擁有純真的本性,文中“我”的妹妹“平時連聽放爆竹都要掩耳朵走”,而同為孩子的金櫻妹僅僅因為不敢去可怕的交戰(zhàn)地點就慘遭毒打,令人痛心。“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撲,使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這種粗暴的方式只能強行抹殺孩子們的天性,使孩子們最終變成“同一模型”。教育的目的是給人帶來實際的獨立與自由,而不是培養(yǎng)奴才或暴君。人生的每一階段都有其自身的完美與特有的成熟狀態(tài)。“在萬物的秩序中,人類有他的地位;在人生的秩序中,童年有他的地位:應當把成人看作成人,把孩子看作孩子。”“如果我們打亂了這個次序,我們就會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實,他們長得既不豐滿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會腐爛。”教育應遵循人的本性,適應人身心發(fā)展的各個階段。
然而,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結構是“差序格局”,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在團體格局里個人間的聯系靠著一個共同的架子;先有了這架子,每個人結上這架子,而互相發(fā)生關聯”。“團體”有控制個人行為的力量。在“團體”面前,任何個人都必須服從,無論是成人還是孩子。在集體的共同利益與共性面前,個人利益與個性是絕對不允許表露出來的。為了傳統與禮的延續(xù),父母只能迫使孩子削足適履,違背生理與心理的自然發(fā)展規(guī)律,以適應一成不變、不甚合理的禮俗。無視兒童成長的規(guī)律,抹殺兒童個性,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與傷害。一切強加于孩子身上的權威、偏見、先例、需要以及社會制度與習俗都會滅殺兒童的天性。受到制度與習俗殘酷束縛的孩子是難以保持天性的,這點在充滿禮俗的鄉(xiāng)土社會尤為嚴重。
王魯彥《童年的悲哀》中,在周圍人都不贊成“我”拉胡琴時,只有阿成哥支持、幫助“我”實現音樂夢。而后來“我”最喜歡的阿成哥也因村民的迷信以極其痛苦的方式死去,生生葬送了“我”童年所有的歡樂和對音樂的熱愛。“從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我呢,我從此也被幸福所摒棄了”。有時,造成孩子痛苦和悲哀的是可怕的環(huán)境,它會一點點奪取孩子們幸福的可能和權利,走向封建思想帶來的無底的、無邊的悲哀。
對鄉(xiāng)村兒童而言,家庭無疑是接受教育的最直接場所與最主要來源。兒童價值觀的形成與父母的行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兒童在有意無意間受到父母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長期反復的強化會使兒童模仿父母,形成相同或類似的行為模式與思維模式,逐漸摒棄蒙昧時期純真的天性。
兒童本性是純真的,可在封建禮教長年累月的浸泡下,也難免發(fā)生異化,變得麻木,甚至是面目可憎。這是教育的悲哀,也是民族的悲哀。魯迅認為封建教育的實質是奴化教育,是滅絕人性的教育。在父權過重的鄉(xiāng)土社會結構之下,父母將孩子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物,忽視了孩子擁有獨立的人格。加之父母不對頭的教育方法,兒童潛意識的學習使之丟失了純真的本性,甚至變得“瘟頭瘟腦”。
《故鄉(xiāng)》中,在封建家庭環(huán)境和教育下,曾經活潑的閏土再見“我”時變得卑躬屈膝,老爺長老爺短。“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狂人日記》里狼子村的人都以為“我”瘋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地看我”,而我認為“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在魯迅的小說中,兒童被封建思想荼毒而產生的可怕后果已初見端倪。蹇先艾的《水葬》中,當駱毛因“在村中不守本分做了賊”而被送去水葬時,作者描繪看熱鬧的人時,特別刻畫了已經“異化”的孩子。“尤其是小孩子們,薄片小嘴唇笑都笑得合不攏來,兩只手比著種種滑稽的姿勢,好像覺得比看四川來的‘西洋鏡’還有趣的樣子:拖住鞋子梯梯塔塔地跑,鞋帶有時還被人家踩住了,立刻就有跌倒的危險,小朋友們尖起嗓子破口便罵。”王魯彥的《柚子》中“我”下樓找T君,“未出大門就急急地跑進來了一個孩子”,叫著說:“看殺人去呵!看殺人去呵!”到了瀏陽門外,“我”回想起三天前人們圍觀行刑時的情景:“他們都發(fā)著酸笑,他們的眼珠上露著兩個字:瘋子!”“跳著嚷著的不過是一般青年人和小孩子們罷了。”純真可愛的外表下,這些孩子心靈已經扭曲,變得丑陋粗鄙,麻木冷漠。兒童如此,子孫的時代將會如何?民族的前途有何指望?觸目驚心,卻發(fā)人深省。不重視兒童,錯誤教育兒童,他們最后都會變成我們自己造就的“怪物”,悔之晚矣。
保留了傳統禮俗的鄉(xiāng)土社會中,兒童是社會關系網的底層。作為父母的私有物,有的被忽視、打罵甚至變賣。但若想改變禮俗制的殘酷鄉(xiāng)土,這些將來的成人必不可少,兒童是鄉(xiāng)土社會轉變的唯一希望。鄉(xiāng)土小說對兒童的關注是對鄉(xiāng)土社會未來去向的關注。小說中兒童的命運恰恰預示那一片片鄉(xiāng)土最終的結局,是土崩瓦解還是浴火重生,見微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