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倉月詩風之洗練玄遠

⊙張瑤［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錢鍾書認為，“以文觀人，自古所難”，其具體論述為：“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為澄澹，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為謹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①此言表明，人格即風格，那么，小倉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全元詩》記載：“小倉月，元代詩人，字里及世次不詳，《元詩選癸集》壬集上作元代釋子，稱其‘太原僧’，并依《文水縣志》輯小倉月詩十九首。”由這段材料可以看出，小倉月的身份是僧人，行跡在太原一帶。修行之人游歷在太原這座風景優美的歷史文化古城，筆下的句子一定充滿著詩情畫意，妙理玄思吧！果不其然，在《太原城》這首詩中，詩人寫道：“一城春色富河東，萬古中州悉聽從。地貴自然芝草出，天高長是瑞云封。堤邊翠帶千株柳，江上青螺數十峰。海晏河清無個事，畫樓朝夕幾聲鐘。”首聯中，僅一“富”字，極凝練地寫出“一城春色”的姹紫嫣紅。詩人由眼前之實景“一城春色”聯想到“萬古中州”，意境闊大遼遠。頷聯“地貴自然芝草出，天高長是瑞云封”對仗工整，語淺意深，充滿玄機禪理，此乃偈語也。“地貴自然芝草出”揭示出一種由物及人的發展規律，而“天高長是瑞云封”，則暗含了深刻的哲理。這種情、景、理相融一體的寫法，深刻玄遠。由此句，我們可窺見詩人神態氣質之高超，這無疑是由文辭形式之洗練上升到思想上的洗練，以及心靈上的純真和悟道。這正如歌德說的：“風格則奠基于最深刻的知識原則層面，奠基在事物的本性上面，而這種事物的本性應該是我們可以在看得見觸得到的形體中認識到的。”②身居禪院，日日念經禮佛，文思必然明潔。頸聯運用比喻，以“翠帶”喻“柳”，“青螺”比“峰”，文辭洗練，自然有趣，充滿詩情畫意，對仗工整且無斧鑿痕跡。尾聯，面對“畫樓”“河清”這些眼前之佳景，作者由視覺描寫轉向聽覺描寫，幾聲幽遠的鐘聲渺渺傳入耳中，情思大開，遂引致詩人產生朝夕變換、滄海桑田之感，韻味無窮，意境優美遼遠。身處太原春景中，面對近處的彩蝶飛紅，千株翠柳拂岸，遠處的碧草藍天，數座青山疊巒，如斯美景，小倉月卻并沒有選擇用夸飾的辭藻鋪陳羅列，而是用極簡省的語言、極洗練的文筆、充滿哲理的視角，創造出遼遠的意境。所以說，這首詩非常具有代表性地詮釋了小倉月的風格之“洗練玄遠”。其中，洗練主要從藝術形式上講，而玄遠，則更多表現在思想內容上。

此外還有一首極洗練的詩《文古道中》：“星河空翠撲人衣，細路東風卻水西。青嶂馬蹄三峽曉，淡煙花木子規啼。”此詩短小精簡，首句一“撲”字，全詩皆活。詩中“空”“細”“青”“淡”四字的巧用，如涼涼月色、微微林風，給人以疏朗省凈之感。“星河”“細路”“淡煙”“花木”，極精約的語言組織出一幅唯美素凈的簡筆水墨畫，凝練雋永。而“東風”“馬蹄”“子規啼”，靜中有動，全詩在最后子規的啼叫聲中收尾，情思幽遠，言盡而意無窮。類似的句子還有“醉袖碧云來著腳，一聲樵笛古巖前”（《晉溪》），以及“道泰不聞刁斗令，春蘭秋菊幾飛鴻”（《太原城二首》），皆意境遼遠之作。

《文古道中》，作者用浪里淘沙、鉛里提銀的精神，精心提取，務必除盡冗雜，只留下最凝練的字句來點石成金。這樣核字省句，剖析毫厘的精約，寫出的詩句就像“空潭瀉春，古鏡照神”般干凈和純美。讀這樣的句子，仿佛讓人看到小倉月在迎著明凈的清輝，洗盡鉛華，用一顆純真的心求得涅槃。正如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洗練的描述：“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可以看出風格洗練的還有：“夜靜白云檐下宿，曉來明月手中攜。”一“宿”一“攜”，兩個擬人化字眼的使用，描繪出了一幅美麗干凈的畫面，夜靜悄悄的，低低的白云仿佛在屋檐下睡著了，天地離我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一伸手，明月便觸手可及，相攜相伴，靜謐安閑，這種寫法是詩人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寫照。此外，還有“兩股春波楊柳月，一簾花影鷓鴣天”“森木雪欺風撼曉，瑞花石徑鎖蒼臺”等。讀這些文辭洗練的句子，讓人感到清風拂面，泉水涓涓流過，進而產生疏浚沁涼之感，給人以美的享受。正如一些西方學者認為的那樣，“以作家們的詞匯、句子的長短和題材的重復等為內容開展了統計風格學的研究”③。小倉月在這些詩作中多次采用極其精煉的字詞，其洗練之風格可見一斑。

若這些詩還不足以說明作者的此種風格，我們再從作者的身份、行蹤上來給出解釋。《文心雕龍》多處分析了風格的形成和作家的個性氣質有關。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寫道：“文以氣為主。”氣分為兩方面，一是作家的氣質，一是作品的文氣。徐渭也說過：“性暢者其詞亮，性郁者其詞沉。”由此可見，作品的風格離不開作家的性情。小倉月的生平雖不可考，但其名字卻隱含個人性情的密碼。修行之人，秉著一顆謙卑的心，稱己為“小”。而“月”這個字，不是正表明了作者皎潔高遠的心志嗎？反映到作品里，不正暗合了那一句句精簡的詩，洗盡鉛華之后的字字珠璣，像清澈的流水，如明月的化身嗎？正如威克納格所說：“作家所以表現出矯飾作風，是因為他們使對象服從于自己的主觀氣質，照理他們是應該使自己的氣質服從于對象的。”④可見，一個人作品的風格，是受自身氣質影響的。

陸機在《文賦》中不僅重視情志對風格的作用，而且不排除客觀外物的影響，物感、四時、萬象，這些都影響著作品的風格。小倉月，一介僧人，遠離喧囂，與山水自然為伴，聽泉賞雪，看花臨溪，過的是“曉日僧鐘云外寺，晚山漁笛浪頭船”的生活，看的是“三秋白雁蘆花雪，二月金鶯楊柳煙”的風景。他的詩，從古城、古閣，到泉、雪、花、溪，皆是對一景一物的淺吟低唱。一顆赤子之心遠離凡塵，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里修禪悟道。佛家云：“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作者化身一縷清風，輕輕地拂過山林樹葉、古城夕陽，去參禪頓悟，終至涅槃。此乃詩風之“玄”字由來。

“風格——這乃是作家消除自己和讀者之間的一切隔閡的能力，風格的最后勝利乃是確立真正的精神上的接近。”⑤詩人的風格是詩人精神思想的投射。小倉月在《古城夕照五首》中表達的思想內容可看出他的“玄遠”：“百雉并城埽地空，荊榛禾黍動秋風。傷心虎踞龍盤地，汾水青山夕照中。”“斷垣寒草古并州，云自高飛水自流。戰馬將軍何所在，一聲鴻雁夕陽秋。”“京畿蹤跡久荒涼，白塔西風犬吠忙。空闊碧天云幾點，人家籬落半斜陽。”“廢址雄并古帝鄉，疏籬茅屋兩三莊。淡煙幾縷黃衰草，寒木西風撼夕陽。”“荒頹晉邑控潛丘，野草閑話空自愁。牧笛一聲清嶂遠，夕陽分水向東流。”

這五首詩，結構布局大致相同，第一句寫景，第二句抒情。通過描寫古城的荒頹，借景抒情，借古懷今。詩人身處太原，曾經的虎踞龍盤之地，現今唯有秋風斜陽；曾經的晉邑古并州，如今只有斷垣寒木；往昔的京畿帝王鄉，現只剩廢址荒草！詩人采用對比的手法，揭示出世事盛衰無常、世間繁華終成空的道理。時間跨度上的這種古今對比使得作品意境遼遠、境界闊大，非“玄遠”二字不足以概述。在詩中，詩人用“空”“寒”“衰”“荒”這樣冷色調的字，洗練地寫出古城的衰、蕪、空、廢，而“鴻雁”“西風”“斜陽”一組意象的使用，荒涼之極。現今城有多衰敗，當日城就有多繁華，如斯對比，悲戚地突顯出時間之無情、人事盛衰之無常。所以詩人才會感嘆，“戰馬將軍何所在，一聲鴻雁夕陽秋” “傷心虎踞龍盤地，汾水青山夕照中”“荒頹晉邑控潛丘，野草閑話空自愁”。

然而什么才是永恒，才是我們畢生應該追尋的？詩人在詩中告訴了我們。且看那“云自高飛水自流”的任意自然，還有那“空闊碧天云幾點，人家籬落半斜陽”的淡然，以及那“牧笛一聲清嶂遠，夕陽分水向東流”的悠遠。可以說，一字一句，均是作者的心靈發出的淺吟低唱，隱藏在字句背后的，皆是詩人孜孜追尋的淡泊人生，“何如不管興亡事，稚子輕鷗楊柳塘”（《題太原古城次楊中畫韻》），這些表白心跡之作，乃是詩人風格“玄”字之由來。

綜上所述，詩人用純真的心靈核字省句，盡顯“洗練”。一介僧人，于山水自然間，參禪悟道，乃有“玄”風。作品在時空上開拓的遼闊意境，則是“遠”字的由來，故其詩風為“洗練玄遠”。

① 錢鍾書：《談藝錄》（四八），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2-163頁。

② 〔德〕歌德：《自然的單純模仿·作風·風格》，見王元化編譯：《文學風格輪》，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頁。

③ 〔法〕讓-伊夫·塔迪埃：《20世紀的文學批評》，史忠義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5頁。

④ 〔德〕威克納格：《詩學·修辭學·風格輪》，見王元化編輯：《文學風格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0頁。

⑤ 〔英〕高爾斯華綏：《〈安娜·卡列尼娜〉序》（1928），張耳譯，見陳燊編選：《歐美作家論列夫·托爾斯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