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梅[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貴仁”①已成為學界的共識。他多次談“仁”卻未給出仁的含義。關于仁的含義,有以下諸說:《說文解字·人部》認為“仁,親也,從人從二”;古文“仁,從千心,或從尸”;“仁”是從“人二”還是從“心”或從“尸”,存在很多歧義,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是從“心”來解釋;鄭玄注《中庸》從“仁者人也”談起,認為“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依他所言,仁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行為。鑒于“仁”含義的多義性,須超脫字義從孔子的指點語以求其解。
首先從儒家文化對世界的理解談起,儒家強調世界是一個生生的過程,何謂“生生”,“生生之謂易”②,易,變化也。何謂“變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古印度人民認為世界的“變化”充滿悲觀色彩,以“無常”稱之;中國人認為世界就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以“生生”言之。《易經》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③,周敦頤《太極圖》說“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系辭》亦有“《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家,四家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④,將箸求卦的過程理論化,實際蘊含著宇宙生成論。由此看來,天地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人身處天地之中,承載著天地萬物的生生之德,“繼之者善也”⑤,善者,繼天地生生之禮謂之善。天地在永恒創造,強調人也要去創造,“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⑥,自強不息亦有生生不息之意。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⑦,發揚“物極必反”的思想,強調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天地革而四時成”⑧,認為“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事大矣哉”,肯定其變革的意義,主張自強不息,通過變革以完成功業。從生生出發,“仁”便與它相契合,仁與生生有關。朱熹釋“仁”為“心之德,愛之理”⑨,牟宗三并不贊同朱熹所言,認為“仁是一種真生命……它為一切德行之源,為道德創造實體,真實創造性之自己,其本質性曰覺曰健,以感通為性,以潤物為用”⑩,仁是潤物之體,當然是既存又流動的;“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11],從天道的角度來釋其仁,認為陰陽二氣的循環流行,滋生萬物,這就是仁;“仁者天地萬物之心也”,意在強調天地有一個活生生的本原,以天地萬物釋“仁”,“仁”就是這個活生生本源的代名詞,是生命的基礎和不竭的動力。孔子言“為仁由己”[12],亦表明“仁”的執行主體須通過生命的個體來表現。他所言“克己復禮為仁”,說明禮以仁為基礎,仁賦予禮生命力,仁則生,不仁則麻木而死。孔子強調“欲仁、志于仁、不違仁、當仁、成仁”等皆是對踐行“仁”的指點,有時甚至還殺生以成仁,言“仁”須通過生命來表現。“仁”除統攝全德之外,還表示植物種子最核心的部分,蘊含了植物的生命,“果仁即果核是植物內部生命的本質所在 ,也用仁字,仁意味著生命的內核”。綜上所論,仁與生命是有聯系的。而在這個聯系中與我們的不斷創造是有關聯的,這是“仁”的根本概念。
每有人問孔子何為“仁”,他的答案不唯一,從他的指點語可看出仁當指人所呈現最高貴的生命姿態。從天地是生生不已的過程,到人為天地中的一員當自強不息,再到“仁”的與生生存在某種內在的聯系,儒家的精神內核便顯現了出來,不管面對何種困境,要以仁者不憂的樂觀、熱情飽滿的生命姿態面對。生命所呈現的應是富有生氣的,而這種生氣是來自富有自強不息的心靈的主體。從心靈的主體來看,這種主體性有不同的層次。
(一)鮮仁《學而》《陽貨》篇都論及“巧言令色,鮮矣仁”。巧言令色:朱熹注“好其顏,善其色,致飾于外,務以說人”[13],即花言巧語、偽善面貌之人,這種人仁德是不會多的。他們隨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為外界環境所束縛、左右,活得極為虛幻。孔子以仁、禮為原則,反對鄉愿之人,認為“鄉愿,德之賊也”[14],至于內涵并未解釋,但可以發現“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仁”[15]。孟子對“鄉愿”作了詳解:“閹然媚于世者,是鄉愿也。”[16]即“同乎流俗,合乎污也”,看似溫良忠厚卻沒有原則,沒有善惡觀,媚世順從的人。鄉愿之道:以見利忘義存志,不明大義,不分重輕,隨波逐流;鄉愿之人:言不顧行,行不顧言,作偽欺世。當然這類人少有作為,不被世用,“蓋謂天下之國家,寧用非人,鄉原之賊切不可用也”(《周易原旨》卷六),是孔子所痛恨的一種人。
(二)不違仁不違仁者視世間萬物只是一個存在客體,他們高揚自己的主體性,不為環境所左右、所束縛,不動心便是如此。孔子身處無道社會,富貴通達于他而言不值得稱道,隱逸淡泊是他所求。他奉行“無道則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處世觀。有道之世,他提倡如堯舜般博施濟眾的政治行為;無道之世,不義富且貴就是一種恥辱。由此看來,孔子的處世之道中,樹立了一個完全的人格標準:旨在尋求精神的滿足。孔子追求無入而不自得的自足,所以他樂。但此樂非常人之樂、世俗之樂,而是脫俗之樂。即便是吃粗糧喝白水,曲肱而枕,他亦樂在其中。他“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以“道”為人生方向,以“德”為根據,以達“仁”為完全的人格目標,除此之外,還游憩在六藝之中。邦無道,他認為“谷,恥也”,但他不是反對富貴,而是反對用無道德的方式求取富貴;其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兒。”孔子一生坎坷,生于憂患卻樂以忘憂,人世間的紛紛擾擾,生活百態,于他而言,皆是匆匆過客。他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與小人,一個不為世所憂,無入而不自得,坦坦蕩蕩;一個為世所慮,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坦蕩蕩是樂,常戚戚是憂,樂、憂詮釋了孔子的人生之志,生活之態。顏回之樂、曾點之志是他所稱贊的。在他的眾多弟子中,顏回深得夫子歡喜,“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仁統攝全德,是完全的人格。它不僅為道德之根、價值之源,亦是一種精神境界。顏回長久的不離開這種境界,相比他人只是偶爾想起來罷了,他的樂亦超過了其他人沒有的樂,即便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子反復嘉美顏回的修養,亦是他非常人之樂,長久不違仁的因素。
(三)仁仁者保持心靈的主動性,能在經營和改變的過程中,發揮主觀能動性,將內部結構賦予環境、賦予客觀對象,改變到與目標契合。而這兩者之間的建立,就是勞動。誠如黑格爾所言“勞動就是對事物的陶冶”,把結構賦予物質。但將結構賦予客體時,須遵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孔子不輕許人以“仁”,對雍、子路、冉有等人以“不知其仁”做答,對得意弟子回僅說“不違仁”,就他自己亦不以仁自居,卻許管仲為“仁”: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豈若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子路、子貢二人都向孔子問管仲為“仁”乎。據《左傳》莊公八年、九年所載,齊桓公、公子糾為齊襄公之弟。齊襄公無道,其弟二人怕受牽連,桓公逃亡莒國,公子糾由管仲和召忽保護逃亡魯國。襄公被殺,桓公率先入齊,為君,興兵伐魯,殺公子糾,召忽亦死,管仲卻為桓公的宰相。按仁為全德之名,包忠、包禮也。據此,子路、子貢都認為,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管仲不死卻為相,管仲是不配稱“仁”的。然而,孔子卻許他為仁。據史料所載,桓公多次主持諸侯聯盟避免了戰爭,這都是管仲的諫言獻策,他輔佐桓公,稱霸四方,使四海得到匡正,救民于水火,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使民也得其利。若沒有此人,恐怕他們依然披散頭發,早淪為落后的民族了,忠是仁的一個元素,而最高的價值還在于能否將自己的結構賦予客體,通過自己的勞動,實現其價值。
樊遲問“仁”,孔子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難也,付出一定的力量;獲,收獲,即付出一定的力量收獲果實,可謂仁矣。仁之方法能近取譬,就眼前的事一步步去做。先難后獲、能近取譬皆是強調主體的行動力,強調勞動。我們在勞動之中,將自己的結構賦予環境,賦予人,“博施于民而能濟眾 ”,這樣不僅達到了仁道,而且達至圣道。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亦是如此。當樊遲再問“仁”,孔子認為“舉直”能使“枉者直”屬于“仁”,知“直”而“舉直”屬于“智”,而“舉直錯諸枉”便是仁智兼備了,提拔正直之人,可使邪惡之人正直。
綜上所述,“仁”統攝德目,一切德皆是仁對事物而顯現的德行,而這一切須通過生命來體現。仁的特性曰覺曰健,覺表明它是一個“活體”,健指健行不息,它是人格發展的最高階段,通過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把內部的結構賦予客觀的對象,實現其價值。
①③④⑤ 呂不韋:《呂氏春秋》,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519頁,第517頁,第511頁,第500頁。
②⑦⑧ 常萬里:《易經》,華僑出版社2003年版,第500頁,第402頁,第286頁。
⑥[14][15]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頁,第66頁,第260頁。
⑨ [13] 朱熹:《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66頁。
⑩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48頁。
[11]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7頁。
[1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1頁。(下文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16]孟子:《孟子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