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如何理解與評價以金庸小說為代表的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和在大眾讀者中的影響力,學界的相關討論可謂充分,其中不僅有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也包含對武俠小說史的梳理,更有將其放置于通俗文學框架中的概括,和對武俠小說敘事語法的提煉;而在方法上,則既有執著于史料的挖掘和文化的解析,也有致力于西方文論的引入與闡釋。在此基礎上,是否還能有新觀點提出?鄭保純《射雕的秘密》嘗試另辟蹊徑,給出自己的回答。鄭保純本人曾擔任過《今古傳奇武俠版》的主編,還用“木劍客”的筆名寫過武俠小說,作為武俠小說的在場者,有著獨到的見解。這部著作運用結構主義與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從道家文化的角度,解讀金庸“射雕三部曲”及現代武俠小說的情節與結構,可以說是找到了一把解開“武俠之謎”的新鑰匙。
鄭保純整部著作,核心內容就是研究武俠文化基本敘事語法,探究在華夏神話、道家——道教——丹道學系統的影響下,武俠結構的二元對立模式是如何建構的,為此分化出了四個層面的核心原型,并以金庸的“射雕三部曲”為中心模型,加入其他武俠小說為輔助,更好地呈現了這四個原型在武俠文化中的形態。一是從時間維度上找到先民神話中的“廚會”為江湖事件的原型,以及它的演變產物:武林大會、擂臺、會飲等。“廚會”為武俠小說提供了敘事模式,在“巫”與“史”的時空里讓無意識與潛意識匯合;提供了“道士下山”作為激勵事件,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提供了武俠小說的主題,即如何將“身”與“國”兩者協調統一。他在分析此原型時,不僅從《三國演義》《說岳全傳》等古典小說中追溯源流,而且也分析了自民國以來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王度廬等人的武俠小說,還借用了金庸前期的小說創作,找到“廚會”這一原型的典型意義,體現了作者宏觀的全局視野。二是從空間維度上找出先民神話儀禮的“五行”為江湖地理的原型。發現金庸不僅按照“五行生克”的原理設定射雕三部曲中的“天下五絕”等江湖人物與勢力,還以“五行”觀念形成陰陽兩極同構的“多層性圓形結構”,由此建立了平衡的江湖世界。他將平江不肖生、王度廬等人的敘事模式與金庸前期小說作比對,探究為何他們的小說中故事間未形成互動,而在射雕三部曲中卻達到了武俠結構所應形成的“強大的磁場”之效果。是因為金庸運用了道家的“五行”為骨架,賦予了俠客更多元化的人性。作者還找到了由五行確立的平衡性原則,并借此分析分分合合的江湖世界,發掘了潛藏于文本的家國思想。三是從身體維度找到了道家文化系統的“內丹”為俠客武功的原型。他運用弗雷澤的“順勢巫術”與“接觸巫術”概念,從模仿與接觸兩方面找到了俠客武功的原理,并以此解釋武俠小說中最重要的“氣”;并結合內丹系統和瑜伽系統間的關聯,來分析人物獲得超常生命力的來源,及這兩者在《九陰真經》和《九陽真經》中的體現。最不容忽視的就是作者在此章論述中對武俠文化中巫術、宗教、科學三元素互動的分析,對俠進行了重新定義,特別是在民國武俠、港臺武俠、大陸新武俠這三個階段中科學元素的增添,推動了武俠小說“現代化”的進程,為傳統巫術、道家文化、科學力量間的模式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四是從倫理角度發現了“仙女下凡”為男女戀愛的原型。寫男女雙方在象征著“子宮”的山洞中相遇,經歷“雙修”階段使雙方提升武功,以仙女的離別與重逢讓江湖世界得以恢復平靜。對金庸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分析可謂汗牛充棟,但大多數學者都運用女性主義進行分析,而鄭保純則認為他們只是裹上了“愛情”的糖衣,從“仙女下凡”這一原型更能看出男女雙修實質上是另一組“陰陽”關系的構成,作者還借此來分析金庸后期武俠小說,也頗有所得。
這本專著是對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等專著中提出的基本敘事語法更深一步的思考,走出了“就武俠談武俠,就形式談形式”的框架,從描述層面深入解釋層面,采用“向后站”的方法,對原型的形成與作用進行源頭上的挖掘與闡釋。這四個基本原型是從武俠結構反復出現的武俠元素中總結得出的,也是武俠文化的基本敘事語法。可以說鄭保純這一總括具有重大意義,不僅明確了武俠小說與其他小說的區別,也為其他武俠文本開拓出一條全新的研究道路。
在對武俠小說的道家文化分析過程中,鄭保純認為四大核心原型來源于華夏神話與道家——道教——丹道學文化系統,這是道家文化對武俠文化產生的重大影響。他在用“新道家視野”分析射雕三部曲的時候,發現了武俠文化對道家文化的新建構,正如湯哲聲教授所言:“鄭保純的這部博士論文最大的創見和創新是文化的建構。”那么他的文化建構主要體現在哪方面呢?筆者認為可用道家的“身國同構”進行回答。
在武俠文本中的“身體”,已經是生命力的象征,所以武俠小說的任務就是要建立俠客生命力不斷增強的體系,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在特定的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實現一個俠者的擔當。如何才能實現超自然的生命力量呢?鄭保純從弗雷澤“順勢巫術”與“接觸巫術”的理論中找到了潛藏在武俠小說中的兩條途徑:“一條是對鳥獸、宇宙等萬物之‘氣’的模仿,一條是與萬物之‘靈’的親密接觸與互相轉移。”在其中,科學觀念的興起與加入對道家文化的建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突破了人們對身體原有的認知,也重構了巫術與宗教觀念上的文本,賦予了武俠文化“當代性”。在科學觀念的指導下,平江不肖生、王度廬等武俠小說家開始有意識地對道家資源進行了重新整合與運用,最后由金庸完成了對俠客生命力系統的重建,進而發展了蘊含著人與自然、宇宙意識的新道家文化。道家的“國家觀”與儒家的“國家觀”是不同的,在儒家文化中,忠君與愛國是缺一不可的,而在道家文化中,撇棄了忠君的義務,倡導要與皇帝建立一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如果這樣的關系無法成立,不是刺殺皇帝就是隱退山林,所以在金庸的射雕三部曲中“隱退”一直在俠客的考慮范圍之內。鄭保純在分析武俠文化敘事話語中發現金庸將這種“國家觀”進一步發展,認為他“以民族國家取代了道家與儒家意義上的邦國與家國”。民族國家這一暗含在武俠小說中的國家觀,是基于道家“天下之正道曰忠”理念的進一步發展,企圖建立以地域、文明、百姓建立起來的民族共同體,從國家角度對新道家文化進行了重構。“原道加科學”這個思路下重新解讀道家——道教——丹道學系統與“身國合一”的思想是新道家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因為科學、民主理念在武俠文本中得到了詮釋,所以武俠文化對新道家的建構也具有了突出的貢獻,可以說鄭保純的這個發現一方面開辟了武俠文化的全新解讀模式,另一方面也為新道家文化的研究注入了新的養分。
鄭保純這部著作的一個重要價值在于,他將中國的道家文化、俠文化與結構主義、人類學、神話原型批評等理論相聯系,力圖結合中西文化,以考察中國武俠文化的位置與生存方式,從而開啟了武俠文化研究的新視域。
這本著作具有較為厚重的理論感。作者將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神話學與世界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引入武俠小說,分析由神話結構移位形成的武俠結構,理清武俠結構與華夏神話儀式的關系,找尋其中蘊藏的“無意識結構”。他強調須從這些表面的差異中找出恒定的因素,以及由此變形置換的一系列文本,發現其中的新創造。與此同時,他又引用了諾斯洛普弗萊的“原型”概念,認定其為武俠小說中充斥著的“恒定因素”,以此來找尋武俠小說的基本敘事語法,正如弗萊認定:“我們曾把原型和神話特地與原始、通俗的文學聯系起來。事實上,我們幾乎在明顯地兜了一個圈子后,已可將通俗文學界定為一種能就原型提出最清楚觀念的文學。”以此為基礎,在對華夏神話的了解與分析中,作者得出結論:俠客原型與華夏神話與儀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由活躍在先民中的“巫”與“士”中變形置換而來,最后進入武俠文本之中,并被進一步符號化、象征化。俠客就是“俠”(靈魂)、“武”(肉體)和“義”(社會)三位一體的“調節者”。可以說這個結論的提出支撐起了這部論著的核心思想,明確了“義”是在武俠小說中得以實踐這一基本認知,由此出發推導、分解出了四大核心原型。以往的學者多用敘事批評、社會歷史批評、文化批評等方法解讀金庸小說與武俠文化,而鄭保純又增加了新的角度,這不僅啟發了武俠小說研究者,而且對整個通俗文學研究界都有很深刻的意義。他特意警醒自己不能用西方理論來曲解武俠結構,切勿掉進形式主義的圈套,故而花費許多精力,找到了華夏神話與武俠結構間的確鑿聯系。
金庸的武俠小說融入了中華傳統文化,儒釋道宗皆備,具有豐富的底蘊。故而能對其武俠文本進行深入分析的學者,往往需要博覽全書,具備較深的文化造詣,鄭保純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學者。他懷著對武俠的熱愛與使命感,用“新道家視野”提煉了一套武俠文化的基本敘事語法,深入分析了武俠文化與傳統文化的關系,進一步詮釋了中華武俠文化的魅力。可以說,他的這部專著,找到了一把解開“武俠之謎”的新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