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婷[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隱逸在中國早已有之,儒家思想和傳統道家的盛行,催生了古代的隱逸文化,也影響了歷代文人。到了魏晉南北朝的時候,玄學一度盛行,其與中國傳統的隱逸文化相結合,便形成了獨特的魏晉隱逸文化,而陶淵明就是其中最著名的隱逸文人。鐘嶸在《詩品》中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說他“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盡管陶淵明在世人眼中是一個隱者形象,并以隱逸詩人而名世,但實際上陶淵明在一生中曾五次踏入仕途,最后又選擇離開仕途,歸隱田園,如此反復的仕隱經歷,表明仕與隱之間的矛盾一直纏繞在他的心中。
陶淵明在青少年時代以讀書閑居生活為主,《晉書·陶淵明傳》中說他“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鄰之所貴。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而他在《五柳先生傳》中對自己的描述也是:“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由此看來,少年時代的陶淵明還只是一個“罕人事”“好讀書”的讀書郎。然而年少的陶淵明怎么會甘愿就這樣一直過著平淡的村居生活呢?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他早已孕育出“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的遠大抱負。他的一生大致有五次出仕的經歷。
大約在公元396年,二十八歲的陶淵明初仕江州祭酒。初涉官場的陶淵明在仕途上并不順利,他的個性和還未褪去的書齋氣,難與官場的環境相融合,因此出仕不久便辭歸。
公元399年,東晉王朝的統治陷入危機之中,地方軍事統領倚仗兵權,相互攻伐,爭奪勢力。東晉王朝命桓玄出任荊江總督來穩定局勢。一時之間桓玄聲名大噪,吸引了眾多士人投靠在他的門下,陶淵明也選擇投靠桓玄,出任幕僚。然而在桓玄門下他并沒有得到重用,反而一直接受差遣在外奔波。在出使金陵的途中,詩人感嘆:“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其二)從詩中可以感受到詩人的豪情似乎已經消解,倒是因為行役之苦,增添了許多怨悔之情,并且“靜念園林好”,萌生了歸隱之心。終于在公元401年,他辭去桓玄的幕僚,返回故鄉。
公元404年,陶淵明又出來做劉裕的鎮軍參軍。桓玄廢晉自立為皇帝后便大失民心,劉裕便順應時勢,興兵討伐桓玄。風云突變,激起了陶淵明心中濟世救民的抱負,然而這種熱情并沒有維持多久,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中,陶淵明寫道:“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余。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詩人感慨自己缺乏改變現實的力量,心灰意冷,只好回歸平靜的田園生活,于是陶淵明辭去了劉裕的參軍之職。
陶淵明離開劉裕的幕府之后,又去建威將軍劉敬宣麾下做了參軍。然而在這里他依然沒有施展自己的機會,置身官場的他,常常得聽候他人差遣,受人牽制。當難以忍受現實和思想上的雙重壓力時,他便又開始向往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以此來擺脫現實的困苦。于是在公元405年底,隨著劉敬宣的離職,陶淵明也辭去了軍職,又一次返回故鄉。
至此,陶淵明在仕途上已經經歷了四次出仕與四次隱退,在此期間他并沒有建成功業,詩人為此深感無奈與自責。故鄉的田園生活簡單而平靜,然而這種平靜是非常短暫的。仕途中積攢下來的苦悶經過田園生活的沖刷后,回歸仕途的熱情又被重新點燃。“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如果未能“及時當勉勵”,那么在自己年邁之時,即使有再多的抱負,也力不從心,難以稱愿了。因此陶淵明再一次選擇出仕,出任彭澤縣令。然而現實官場的黑暗將他的美好夙愿完全打碎,在無情的現實面前,他節節敗退,對于仕途已經徹底失去了信心,于是在彭澤令任上僅僅八十余天的時間就歸隱田園。
陶淵明曾毫不猶豫地選擇仕途的道路,因為需要解決“口腹問題”,加之受到祖輩父輩的影響,深受儒家傳統教育的陶淵明早已立下“大濟蒼生”的崇高理想,他五次出仕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在最后一次仕途經歷之后,他選擇了真正地歸隱田園,是什么讓陶淵明做出如此堅定的選擇呢?
首先是政治的黑暗與官場的腐敗。東晉王朝是一個動亂的王朝,八王之亂,少數民族入侵,桓溫專權,后又有司馬父子與孝武帝的暗斗。當時人才的選拔,并不以品行與才能的高低作為依據,而是以門第的高低和財產的多寡為標準。像陶淵明那樣,不是出身士族門閥的人,是難以受到朝廷的重視的。在幾次出仕的過程中,陶淵明逐漸意識到了那個黑暗腐朽的社會與他是格格不入的,在官場他連施展自己才能的機會都沒有,加上長期受命奔波在外,疲憊的陶淵明就向往隱逸生活所帶來的平靜與安逸。他在《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中說:“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最后,他還是遵從內心的向往,決然地選擇了歸隱。
其次,對獨立人格的追求。陶淵明年輕時就“閑靜少言,不慕榮利”,“性本愛丘山”的他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在田園中,他可以讀書、作詩、飲酒、養花,自由自在,風流儒雅。但是,當詩人置身官場時,卻身不由己,時時聽候差遣,處處受人牽制,地位低微,奔波勞碌,又得不到重用。面對官場的黑暗腐敗,他不愿同流合污。兩種生活的強烈對比下,陶淵明自然“遇亂世不為茍存,不如避之以潔吾行”。因此,為追求獨立的人格,堅持高尚的情操,陶淵明只好選擇遠離官場,放棄仕途,歸隱田園了。
守拙,指的是封建士大夫自詡清高,不做官,清貧自守。語出晉陶潛《歸園田居》詩之一:“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陶淵明曾為了解決“口腹問題”選擇出仕,在經歷了官場的浮沉之后,他毅然選擇歸隱田園,他的清貧自守是對守拙最好的注解。
守心,指的是堅守節操之心。《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戊之為人也,遠不亡君,近不逼同,居利思義,在約思純,有守心而無淫行。”陶淵明在歸隱田園之后,一直堅守內心的信念,他辭官彭澤后再不踏入官場就是堅守節操之心的最好佐證。
歸隱后他過著躬耕隴畝的平凡而又艱辛的生活。悠然的南山、東籬的黃花、庭院中的青松、夕陽下的飛鳥,都在與詩人進行著無言而又有默契的交流。他的詩歌流傳下來的不多,大約有一百多首,卻給后人創造了純凈而自然的精神家園。旅途的奔波、躬耕的艱難、生活的拮據、閑居的適意、飲酒讀書的樂趣,都可以引發出他對社會、對人生、對歷史時事、對個人出處的感慨。他筆下的田園充滿生氣,惹人喜愛,雖然只是山水之間隨處可尋的事物,但在詩人筆下,這些事物仿佛帶著靈魂在與人對話,詩人帶著對躬耕生活的深切體驗而創造了許多意象,這些意象在詩人的田園生活中隨處可見,它們不但陪伴詩人度過日復一日的田園生活,更在心靈上給詩人帶來慰藉,讓詩人更加堅定地選擇守拙與守心的生活。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十三年的仕途使詩人徹底看透了社會和官場的腐朽,走了一條獨善其身的歸鄉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晚年的陶淵明生活艱辛窘迫:“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盡管現實的生活很艱難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鳥兒還是留戀舊時的森林,魚兒還是思念原來的池塘,這正像詩人一樣,開荒在南野,守拙在田園,不會因為生活的困頓而選擇逃離。走出田園,走向仕途可以帶來名與利,可以不再擔心“口腹問題”,但詩人寧愿選擇在田園中艱難而自由地生活,也不愿走進黑暗的官場,這是詩人的守拙。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陶淵明愛菊花,菊花也與他有著許多相似的品格。菊花傲立風雪,不與他人爭奇斗艷的特性同詩人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相契合。“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是詩人在離世前不久寫的詩歌,表達了面對死亡的豁達與釋然。
詩人像菊花一樣與世無爭,像山一樣有著堅毅的品質,盡管有無限的孤獨與痛苦,但仍然堅持下去。無論在歸隱生活中遇到多少饑餓與貧窮、孤獨與衰老的問題,他依然選擇站在田園中,看遠山如黛,看遍地菊花,這是詩人的守心。
陶淵明在歸隱田園后年復一年地飽嘗著勞動與生活的艱辛不易,他晚年生活日益貧困,甚至落到了乞食的地步,他自己也在詩中不止一次地寫到因為生活的窘迫而唏噓感慨。即便是這樣為生活所困,陶淵明還是堅定地選擇歸隱。歸隱后的陶淵明也曾被別人勸說放棄隱居之志,但是他心如磐石,不為所動,不受饋贈。無論是貧困的煎熬、他人的異議,還是新朝的誘惑,都未能改變他的隱居之志。中國歷史上有過無數隱士,但是像陶淵明這樣長期躬耕,堅持己志而終老的隱士,是絕無僅有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堅持守心與守拙,才造就了獨一無二的陶淵明,也成就了他的不朽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