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迪[武漢大學文學院, 武漢 430072]
曹丕的《典論·論文》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一向占據著重要地位。自西漢武帝采用董仲舒主張獨尊儒術以來,文學作品受經學束縛日益嚴重,辭賦被視為“小道”,且傳統賦體文重格式而輕思想,這就導致了當時文學創作領域的沉寂。這一僵局在東漢末年被逐漸打破,而曹丕的《典論·論文》則因為具體闡發了對文學的獨特認識,使文學進入了自覺階段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寫道:“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此語一出,便引發了后世歷朝歷代有關文章和文章作用的論斷和爭辯。那么,首先必須闡明的是“文章是經國大業”一語的具體內涵。首先,“文章”應該是一個從廣義上定義的概念。從“文章”一詞產生的歷史淵源來看,彼時的文章并不等同于現代意義上所泛指的文學,而是有具體的指向性的,漢人所言的文章應包括詔書、律、令、賦、頌、記、奏、經、傳、論、箴等一切文字作品,而曹丕所言的“文章”正是如此。在表現形式上一切見諸文字著述的古今著作因為能夠成一家之言又不失政教作用,所以可統稱為文章。之后,當相同種類的著作積淀到一定程度,就會形成成套的集大成的理論體系,這也是“文章”的一種表現形式。此外,各種不同類型的著作雖各有側重點,但其中靈魂都是其所體現的思想和精神,這也是“文章”的一種表征。既然說“文章是經國大業”,“經國”即“治理國家”,“大業”即“偉業”,文章是關系到治理國家的偉大功業,這就強調了文章第一性的實用性。真正意義上的文章不能與其存在的大環境脫節,而必須有其社會根基。而其社會功能也正打破了文學僅是用以滿足人們內心審美體驗的觀點的束縛。屈原著《離騷》針砭時弊剖析社會,為后世執政者留下了諷諫教材;《孟子·滕文公下》中對“大丈夫”的人格定義則激勵世人正義秉德,無畏強暴,這均是例證。同時,文章是具有超時空性的。古今中外的文章產生后便具有了普世價值,其價值不會因為時空的轉換而被消磨殆盡,其功效在不同的歷史節點則會從不同角度聯系實際被不斷發掘。正如《論語》在不同的時間、地點都展現著它永恒的教化功用。此外,古人也有這樣一種傾向,即實用性的文字也要追求文采,故而文章的實用性與審美性是辯證統一的。一方面,作家寫作時為了形式上的精致雕琢語句,賦予文章藝術氣息和美學特征;另一方面,作家為了提升文章的可讀性,必定會有所針對,這就為文章注入了思想內涵。當然,文章具有治國的政教作用并非簡單地將文章工具化,反倒恰恰是對儒家文章工具論的反撥,也是對先秦以來“重德輕才、德本文末”文章價值觀的否定,因為眾多文章自產生伊始便具有了政治社會等方面的影響力,所以文章并不會淪為單純的治國理政的工具,其政治意義也是與生俱來的而并非刻意強加的。因此,文章是不僅可以用以治國安邦,也可以用以教化民眾修德敬業的真正的大事業。
建安風骨,指的是漢魏之際雄健深沉、慷慨悲涼的文學風格,誕生了一系列價值極高、影響深遠的文學作品。建安時期,由于前期國家尚未實現大一統,局部沖突不斷戰亂頻發,這就激發了文人為家國請命、為天下發聲的熱情,或抒發慷慨之風,或寄寓悲涼之情。同時,文人在亂世中不忘砥礪自我,匡正言行,秉持浩然正氣。因此這一時段崇尚忠直和英雄文學主題發展,文學意識也由“模糊”轉向“多元實用”。故而建安風骨由于其所處的時代和文學特色,與曹丕的文學理念相互影響,具有了典型意義。所以選取建安風骨的文章為例,分析“文章是經國大業”,是有代表性的。文章是經國之大業,其“經國”功效主要表現在治國和教化兩方面。
1.文章的政治影響性曹丕的這句話指出了文章的政治實用性,點明文章可以為治理國家和社會提供助力。而建安風骨或反映現實,或為民請命,或書寫抱負,與時代關聯緊密。無論是其主觀創作目的,還是后世客觀影響,都不乏政治功用。曹操曾在《蒿里行》中寫道:“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描繪了軍閥混戰帶給人民的深重災難。這首詩不僅深刻揭露了造成社會災難的原因,也表現出了戰爭中普通百姓的無助和慘烈,更為后世統治者敲響了一記警鐘。“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當歷代執政者再讀此詩,看到由于一味爭權奪利帶來的社會混亂動蕩百姓流離失所之景,方能明白以民為本、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性。這也啟發了執政者以合適之法勤勉治國,使人民安逸富足,社會清明升平,才是長久之計。而在《短歌行》里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之句。源自《詩經》,卻并非聊表愛情,而是用“婉而多諷”的方法提示賢才“為什么不來主動投奔呢”。求賢若渴,大概便是如此。統治者如果想有所大成,便不能故步自封,而是要多聽取有識之士的意見,不斷提升自我和助力國家發展。這句詩在其產生之后的千余年間一直啟發著執政者唯才是舉,即便是在當今中國,解決人才資源的發展問題也是一項重要議題,“人才強國”戰略便與太祖的訴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足見其政治影響性之強。陳紀作《肉刑論》討論刑罰方式,認為“漢除肉刑而增加笞,本興仁惻而死者更眾,所謂名輕而實重者也”,引發了關于法律和定刑的討論。陳紀反對廢除肉刑,認為原應施肉刑之罰簡單劃入死刑或徒刑易導致刑罰不當,這就引起了人們對定刑原則的關注。這種對法的品評在古代的人治社會是極為難得的,所以文章一出,便能促使統治者重新思考審定現有法度,商討既符合人倫,又不悖法理的定刑準則。據此種種不難看出,建安文學中有大量篇目體現著建安文人的政治抱負和主張,即兼濟天下、匡救亂世、就時論政。此類詩篇之所以能夠流傳甚久,文章之所以不朽,與他們所具有的政治影響性是分不開的。在政治上這種實用性的大氣度,使得文章經國的生命力經久不衰。
2.文章的教化立德性若想治理好國家,對百姓的立德是不可或缺的,而文章便可以作為道德教化的一種載體,即所謂“文以載道”。七子之一的王粲就曾在《荊州文學記官志》言明:“夫文學也者,人倫之首,大教之本也”,強調了文章在立德樹人方面的社會價值。而建安風骨中,抒發建功立業的理想、積極進取精神的諸多篇章大抵都是如此。曹植的《白馬篇》塑造了一個豪邁驍勇、無懼犧牲的游俠形象,這一游俠形象與《史記》所述不同,是一位“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為國家效力的愛國壯士。 國家之重,當為之奮不顧身,縱舍生取義也在所不惜。這就催生了普通民眾九死不移誓報國的決心,也激勵了后人的愛國熱情和民族精神。而劉楨的《贈從弟》其二則通過“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等語描繪了松柏抗風傲霜之氣節,運用“比德”手法,以松柏為喻,號召人們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要有堅定的人格追求而不能隨波逐流,其用以啟發修德的作用可見一斑。至于曹操的《龜雖壽》,“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人生苦短,自當積極進取,追求更高的人生價值。類似的還有曹植的《贈徐干》等,這種建安文人積極的人生觀 ,對后世仁人志士珍惜青春、奮發作為有很大的激勵作用。雖身處亂世,但建安文人卻堅持修身守志,愛國進取,表現在筆下則使作品具有了為人處世方面的啟發性,促使世人在上至國家社會,下至自身言行的方方面面不斷進行自我匡正,這正體現出文章的教化立德作用。
建安時代的文人面對動蕩亂世,以擺脫了經學束縛的文章書寫世事和心志,其文章不朽,政教作用亦不失,成為闡釋曹丕“文章是經國大業”觀點的極好例證。曹丕提出“文章是經國大業”,這就點明了文章不僅具有審美性也具有實用性的重要作用。曹丕的文學觀并非片面強調政治功利,而是以“文章不朽”的文學價值思想為核心的,充分肯定了文學作品的社會地位和藝術作品的抒情言志功能,文章不失于政教卻又遠遠不止于政教,這就突破了以往的觀念束縛,促進了中國傳統文學觀念的多元發展。以曹丕為代表的建安文章觀念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具有開風氣之先的意義,推動中國古代文論的發展,對后世文章觀的發展影響極大。從建安風骨的角度探究文章經國的意義,既能更好地結合時代風氣理解建安文學中的慷慨之風,又能用具體文論闡發文章的深層價值,體現出文章普世意義的經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