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萬春 李蘭蘭 (延安大學 文學院 716000)
延安時期是文字改革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期,文字改革工作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各位有志于文字改革的人士的努力下逐漸步入正軌。延安時期是我國在爭取民族解放的革命中比較特殊的一段時期,政治動蕩,內憂外患,在此背景下,我國的語言文字改革工作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原先的文言文和繁體字由于與社會嚴重脫節并且出現功能性缺失而備受抨擊,漢語和漢字的發展方向也引起了社會熱議。
1892年盧戇章寫成《一目了然初階》一書。他將拉丁字母加以變化,編制了一套切音新字,共有字母五十五個,用來拼寫廈門音。這是切音字運動的開端。
之后,王照又創制了一套“官話合聲字母”,但是當時政府擔心漢字會被拼音文字所代替,宣統二年便禁止了“官話合聲字母”的推廣。
1908年勞乃宣提出“簡字全譜”,他將漢字與英國文字作比較,認為英國文字是拼音文字,所以識字者多,民智國強。中國要想富強,也要對文字進行改革,推行簡字。“主形則字多而識之難,主聲則字少而識之易。彼字易識,故識字之人多;我字難識,故識字之人少。識字者多,則民智,智則強;識字者少,則民愚,愚則弱。”1后來辛亥革命爆發,簡字全譜的推廣也就暫時擱置。切音字運動雖然沒有成功,卻推進了國語統一和文字簡化。
隨著世界語的廣泛應用,吳稚暉提出了“廢除漢字”“徑用萬國新語”等一些激進的主張,同時也引發了國內對于“漢字和漢語存廢之爭”。吳稚暉等無政府主義者組成新世紀派,明確提出“漢字落后論”,主張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廢除漢語,改用世界語。而以章太炎為代表的國粹派則主張漢字不可廢,文字的優劣,教育水平的高低與象形還是拼音文字沒有關系,并且漢字的單音字居多,方言種類繁多,拼音文字不易區別。
五四運動中,針對文字改革問題,錢玄同是比較激進的一位代表人物。1918年3月4日,錢玄同致信陳獨秀,他提出:“中國文字,不便于識,不便于寫,意義含糊,新理新事物之名詞,一無所有,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不能適用于二十世紀之新時代。”所以,他主張廢除漢字:“欲使中國不亡”“廢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2錢玄同不僅主張“廢除漢字”,甚至覺得連漢語都是社會毒瘤,應以世界語代替。陳獨秀提出,他并不完全贊同錢玄同的主張。他認為廢除漢字和廢除漢語是兩個不同性質的問題,廢漢字可,廢漢語不可。胡適主張將來廢除漢字,當下要改良漢字,要注重文字改革工作的長期性和漸進性,“語言文字的改革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3錢玄同和吳稚暉之后也贊同此種觀點,不再激進地要求直接廢除漢字漢語,以拼音文字和世界語代替,而是采取漸進式的措施進行補救,待到合適時機再做廢除之意。
總體來說,清末民初,漢字到底是該存還是該廢,漢字到底要不要走拼音化的道路等問題,引起社會各界的熱議。經過時間的檢驗,我們看到,漢字進行拼音化改革歷時很長,卻依然推進緩慢。這也讓我們思考,語言是社會的產物,它作為一種交流工具,能不能滿足社會的需求是最重要的,這一點也直接影響到它的生存與發展。關于漢字到底能不能用拼音文字完全替代的問題,我們認為應該考慮中國的文字改革的實際需要,不應盲目從眾,一味地急于求成。
20世紀30年代初,各國開展“文字拉丁化運動”,采用拉丁化拼音文字。瞿秋白等人受到啟發,于1929年制訂《中國拉丁式字母草案》,后于1931年5月制訂《中國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方案》。1931年9月,“中國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海參崴順利舉行,并且通過了吳玉章、林伯渠等人制訂的《中國漢字拉丁化的原則和規則》。與會代表還提出要從根本上消除象形文字,采用拼音文字,拉丁字母是目前最好的選擇。由此,拉丁化新文字作為一種掃盲和普及教育的工具,被真正地推廣開來。
1934年,瞿秋白同志回到中央蘇區,嘗試用拉丁化的新文字開展掃除文盲的工作。1934年,由陶行知發起并成立的中國新文字研究會在上海成立,并起草《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一文,以蔡元培、魯迅、郭沫若、茅盾、柳亞子等人為代表的簽名人員共688人。此后,魯迅還發表《關于新文字》《中國語文的新生》《論新文字》等文章,積極鼓勵社會各界人士使用新文字。《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于1936年發表在《青年文化》的第4卷第2期,文中指出:“我們必須教育大眾,組織起來解決困難。但這教育大眾的工作,開始就遇著一個絕大難關。這個難關就是方塊漢字,方塊漢字難認難寫難學。……中國大眾所需要的新文字,是拼音的新文字,是沒有四聲符號麻煩的新文字……這種新文字嘛……便是北方話新文字方案……我們深望大家一齊……使它成為推進大眾文化和民族解放運動的重要工具”。4
毛澤東十分贊賞文化界人士擁護新文字的舉動。同時,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在國內繁榮發展:1934年4月到1937年5月,全國各地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字書籍種類和出版冊數繁多;1937-1940年,上海是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中心……積極開辦新文字講習班研究班學習班、訓練班……培訓了一批新文字師資和宣傳骨干……進行掃盲實驗,取得顯著成績。5同時,除了上海,還有武漢、廣州、香港、重慶等城市大力開展拉丁化新文字的推行工作,并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績。
總體來看,拉丁化新文字推行有著最直接效果的地區還是中共中央所在的陜甘寧邊區。中國共產黨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促成了文字拉丁化運動的發展壯大。
從思想認知層面上來看,首先,中國共產黨認為難寫難記難學的方塊漢字是導致中國落后并使中國遭受侵略的原因之一。中國共產黨人指出,在抗戰文化的教育建設中,拉丁化新文字比起漢字來更適合作為教育工具。“在需要教育而教育缺少可能的條件之下,采取新文字作為教育工具,是最實際而不待躊躇的問題。”其次,要想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就必須進行文字改革,重構文化權力的格局。“假使我們停止在過去文化教育的畸形發展的階段上……民眾迫待教育是無疑義的。”最后,中國共產黨人聲明,文字改革采用拉丁化新文字,不是要用拉丁化新文字來代替傳統漢字,而只是利用新文字來掃除文盲。6
從運動的開展層面講,吳玉章回到延安之后,于1940年開始采取一系列措施重新主持和領導邊區的新文字工作。第一,成立若干新文字工作機構,領導新文字運動。1940年11月起,吳玉章等人發起陜甘寧邊區新文字協會,具體負責新文字運動的開展,并且在各地成立新文字工作機構,保證了新文字運動的有效開展。第二,發表關于拉丁化新文字的文章。1940年2月15日,吳玉章在《中國文化》雜志創刊號上發表《文學革命與文字革命》和《新文字與新文化運動》。1941年春,吳玉章發表《怎樣開展新文字的實際工作》,闡述在中國如何開展新文字運動工作的策略和方法。第三,創辦新文字培訓學校,培養新文字師資力量。1940年10月起,吳玉章組織創辦了新文字冬學教員訓練班,與徐特立親臨指導講課,為新文字冬學班培養師資力量。7
從理論提倡層面講,1940年,毛澤東同志發表《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一文,第一次肯定了文字改革對于我國革命斗爭和國民教育的重要性。“在抗日戰爭中,應有自己的文化軍隊,這個軍隊就是人民大眾……文字必須在一定條件下加以改革,言語必須接近民眾……”81941年5月18日,中共中央宣傳部規定:文盲干部必須先學習三個月的新文字,再學習其他文化。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指出,我們的文化戰線要與人民大眾結合起來,我們的文藝工作要為人民大眾服務,要讓廣大人民群眾接受教育。到1943年底,陜甘寧邊區開班的新文字冬學班停辦,新文字掃盲教育運動也隨之停止。
實踐證明,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利用新文字推行掃盲工作取得了十分不錯的成績。歷時三年,拉丁化新文字的發展處于停頓狀態,反觀其原因,既有外部環境的客觀影響,也有新文字本身的內部原因。
從內部原因來看:第一,拉丁化新文字系統本身存在缺陷,缺少聲調的制訂。漢語屬于漢藏語系,是有聲調的語言,中國傳統音韻學中就有平仄之分,這是漢語區別于印歐語系的一大特點。而拉丁化新文字卻直接忽視了漢語的這一重要特征,只想一味地模仿西方語言的形式,缺乏對漢語本身特點的考慮。
第二,漢字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作為書寫工具,是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承載者。它記載了華夏五千年文明,有傳統歷史文化的積淀和民族心理的寄托,難以被拼音文字所代替。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一開始只追求簡單,易學易教,用拉丁字母代替漢字掃盲,忽略了與漢字的結合,與漢字直接站到了對立位置。很多群眾反映,學完新文字看報還要重新認漢字,增加了學習負擔。拉丁化新文字作為短暫的戰時教育工具,時間短,缺少文化積淀,缺乏人民大眾對它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新文字易學,但是學了不常用就會忘,學習效果得不到保證。此時,跟繁體字和拉丁化新文字比起來,簡體字更受歡迎。
第三,根據地的新文字運動工作方法存在不恰當之處,工農兵群眾對其有抵觸心理。吳玉章等人在根據地創辦新文字學校,但是在民智并不十分開化的邊區,政府不加解釋,直接強拉硬拽各類人員進校學習,使得許多群眾對其產生誤會,以為要被拉去做“公家人”,心里懼怕并抵觸。新文字教師在講課時,沉醉于講史期,講起源,講文化,卻忽視了學生的實際文化水平和學習需求,導致學生產生厭學心理,經常借口逃學。
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是我國文字改革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雖然最終由于內外原因,運動失敗了,但它的改革探索卻給我們后面的工作留下了寶貴的經驗。
解放戰爭時期,軍事斗爭和政治斗爭占據主導地位,文字改革工作基本處于停滯狀態。但是“在解放區,簡字就不聲不響地從地下躥出來,侵入到每個人的筆下,侵入到一切書寫的范圍里,勢力之大,已經變為一個極其普遍的現象了。”9簡體字代替了拉丁化新文字,快速發展起來。簡體字的筆畫簡單,比起繁復的漢字,可以節省大量的書寫時間。也由于字體結構和偏旁部首比繁體字更為簡潔,因此更便于教識。簡體字的方便通用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和喜愛,它生在民間長在民間,比起自上而下需要系統教學的拉丁化新文字來說,簡體字的群眾基礎更為深厚。同時,抗日根據地和全國解放區的氛圍也十分有利于簡體字的書寫與傳播。比如,毛澤東在題名時,20年代多寫為“毛澤東”,到40年代時基本寫為“毛澤東”了。很多中共的領導人都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來支持簡體字。
在簡體字出現初期,從一開始出現到后來的快速發展,并沒有得到有效的規范,因此也存在著一些問題。首先是簡體字沒有印刷版,導致讀寫不同的問題;其次是簡體字在各地冒出,盡管簡化的趨勢大致相同,但是簡化細節多存有差異,導致了異體字的問題。因此,簡體字的發展亟待規范。羅竹風收集和整理了當時在抗日根據地流行的簡體字,進行了歸納整理,大力推進了簡體字的應用和規范。
漢字的發展趨勢以及如何給漢字注音是漢語學界一直以來關注的焦點問題。在延安時期,為了壯大革命力量,團結人民大眾,中國共產黨用科學的辯證歷史唯物主義觀指導我國的文字改革工作,拉丁化新文字運動與簡體字改革是文字改革進程重要的轉折期,為建國后語言文字的改革和規范工作指明了方向。
注釋:
1.勞乃宣:《簡字全譜》序.《簡字譜錄》.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23.
2.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J].《新青年》第4卷,1918年4月15日.
3.《革新文學及改良文字?胡適答書》[J].新青年第5卷第2號,1918年8月15日.
4.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M].時代書報出版社,1949:120-122.
5.王愛云:《當代中國文字改革研究》[D].湖北:武漢大學,2014:50.
6.《陜甘寧邊區新文字學會組織緣起》.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M].1949:282.
7.《當代中國文字改革研究》[D].湖北:武漢大學,2014:54.
8.《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708頁.
9.羅竹風:《論簡字》,《大威周刊》(總48期)第三卷第三期,第3頁,1947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