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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綱》是馬克思于1845春年寫于布魯塞爾的一部著作,是其“匆匆寫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筆記,根本沒有打算付印”2。由于此前馬克思已經開始將視野轉移到政治經濟學領域去批判資本主義,此時他對自己提出的任務便是進一步剖析資本主義社會,明確無產階級革命任務。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一方面要對舊哲學進行徹底的批判,建立科學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另一方面要繼續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相對后者而言,建立新哲學有著基礎性地位,因為只有奠定世界觀與方法論的基礎,才能自覺接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提綱》便是新哲學的宣言。此時歐洲社會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矛盾日益加劇,工人運動情緒高漲,但是此時的工人運動仍是自發性的,它迫切需要科學的理論作指導。另一方面當時在工人運動內部還流傳著各種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潮,這就嚴重阻礙了工人運動的進一步發展。針對這種情況,馬克思、恩格斯在積極從事工人運動的同時,還進行了巨大的理論研究工作,《提綱》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雖然《提綱》沒有公開發表,但是對馬克思本人理清新哲學的思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意義。
馬克思在《提綱》中的第一條便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他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3。這便指出了新舊唯物主義的區別?!皬那暗囊磺形ㄎ镏髁x”是指馬克思之前的舊唯物主義,包括古代的樸素唯物主義和近代的唯物主義。后者主要是指近代歐洲的唯物主義,其主要代表是17和18世紀的英國和法國的唯物主義,以及19世紀德國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唯物主義。他們雖然一致主張物質決定精神,但是都認為精神和意識是對物質直觀的反映,否認精神的能動性。他們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出發來解釋世界,或者說只是從客體作用于主體的角度,即人對客觀事物樸素直觀的角度去理解事物,而沒有從人對客觀事物的能動作用,亦即對客觀事物的改造活動的角度去理解,這正是舊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正如馬克思在《提綱》第五條所說的“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喜歡直觀”,特別是他不能把實踐作為感性認識內容與感性思維形式的基礎,因而也就必然忽視處在實踐中的主體的人在認識中的能動作用。費爾巴哈“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4。
由于舊唯物主義對對象、現實、感性不當成感性的人的活動去理解,導致“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5。馬克思指出,由于舊唯物主義不了解實踐,不能對人的能動性做出唯物主義的解釋,這樣不僅不能戰勝唯心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這里的“抽象”是指唯心主義片面地夸大了精神的能動性,把它看成不受客觀事物制約的絕對。馬克思之前的一切唯心主義者,與舊唯物主義相反,“只是”從主體出發來解釋世界,以其主體的抽象思維為主導,片面地夸大人的主觀能動性,將主體的能動性在解釋世界方面做出了種種脫離現實或客體的抽象的發揮,把精神通過實踐對物質的反作用看成對物質的決定作用甚至派生出了物質。唯心主義把實踐看成是純粹精神活動。實際上,現實的感性活動,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是主體能動性與客體制約性相統一的活動,這是唯心主義者“當然”不知道的。
從《提綱》中的第一條,我們可以看出,馬克思從實踐和主體出發,將物質世界作為人類實踐所指向的進入了主體視域的世界,沒有進入主體視域和實踐領域的存在只是抽象的存在,“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6,這樣便實現了對舊哲學的超越,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7。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哲學既將外部的世界看做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同時也將外部世界的生成看作是人類感性活動即實踐的產物,把全部外部世界置于人的實踐中去理解。這種新哲學既保持了唯物主義的基本前提,又有著很強的能動性,科學地解釋了人對客觀世界的改造。新哲學“新”之所在,就是對“物”的理解與舊哲學有著根本性的差別,舊哲學將物理解為單純的客觀實體,這種物是脫離人而存在的,它遠離人的活動,但是新哲學理解的物是在人的視野中的,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物,是與人的感性活動緊密相連的這樣一來,物質的概念便不再是僵硬的物質實體,而是由人的活動參與而生成的、具有社會性的存在。所以說,新唯物主義哲學是對舊哲學的一個重大突破。
新哲學有著和舊哲學不同的歷史使命,在《提綱》第十一條中,馬克思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8。這表明,馬克思認識到要想真正解放人類,僅僅依靠理論是行不通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改變現實世界。這里的“哲學家們”主要指的是德國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這些哲學家用空洞的自我意識去否定一切,這些哲學家不敢用革命的實踐去批判現存的世界,只停留在抽象的理論上,是當時資產階級軟弱性的一個體現。而無產階級哲學正是要通過革命的實踐改變這個現存的世界。改變世界并不意味著不重視理論工作,馬克思此時已經從一個理論家轉變為一個革命家,“理論的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的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實踐力量,才是可能的; 因此,這種對立的解決不只是認識的任務,而是現實生活的任務,而哲學未能解決這個任務,正是因為哲學把這僅僅看作理論的任務”9。新哲學的歷史使命正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也是馬克思從一個哲學家到一個共產主義者的轉變過程。除了“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區別外,馬克思在《提綱》第九條中指出:“直觀的唯物主義,即不是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至多也只能做到對單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直觀”10。由于舊唯物主義者不了解實踐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因而在看待社會上不能從歷史生成的角度去看待社會也不能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去看待社會,只能理解到孤立的個人身上和市民社會的程度,他們看不到人的階級性與社會性。這里的市民社會筆者理解為以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馬克思一方面把“市民社會”理解為與“政治國家”相區別的社會經濟組織,另一方面又以唯物主義觀點把“市民社會”解釋為構成國家和其他觀念等上層建筑的基礎。恩格斯發表這個提綱時,在‘市民’這個字上加引號,以說明這是指‘市民’即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在《提綱》第十條中,馬克思指出:“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了的人類”11。與第九條相似,這里馬克思提到了新哲學的立腳點:人類社會或社會化了的人類。筆者認為,這里的人類社會應該理解為全面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形態即:共產主義社會,在這里一切異化現象都得以消除,每個人都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這是新哲學的立足點也是新哲學的使命。
在唯物主義哲學認識論之前的認識論,由于不懂得實踐的重要意義,只從認識本身去探討認識,這樣就會導致將認識困在思維中。特別是經驗論和唯理論的爭論,不停地探討認識的來源問題??档驴吹搅硕叩木窒蓿M行了“哥白尼式的革命”,將感性與理性之間的關系轉化為了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克服唯理論和經驗論的片面性,避免“懷疑論”與“獨斷論”,同時將科學的認識對象限定為現象,將本體置于道德實踐的對象。在認識的起源上,康德綜合了經驗論與唯理論的觀點,同意認識來源于外部事物作用于感官,但是這種作用并不是單純的刺激,認為人的理性具有先天的純直觀形式,這種純直觀形式是邏輯在先的一種認識形式。在認識的過程中,康德將認識過程理解為先天認識形式的整理,這樣的能動性使得感性與理性達到了統一。
《提綱》第二條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12。由此可見,馬克思認為主體通過實踐使客體的屬性被揭示出來。實踐的過程就是客體的屬性呈現于主體的過程,這個時候,主體已然開始思維客體不斷呈現出來的屬性,馬克思通過引入實踐概念,使得在認識論上實現看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以往學界傾向于將《提綱》第二條理解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而筆者認為,這樣的理解未免過于片面,會遮蔽馬克思對舊唯物主義哲學認識論突破的重要意義,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是人在革命的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能動性,在實踐中達到主客體的統一。筆者認為《提綱》第二條關于實踐有三個重要的理解:一是實踐是認識的基礎,二是人能動性的認識能夠超越實踐,三是強調人革命性的實踐。
在《提綱》第三條中,馬克思指出:“關于環境和教育起改變作用的唯物主義學說忘記了:環境是由人來改變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這種學說一定把社會分成兩部份,其中一部分凌駕于社會之上。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13。十八世紀,以愛爾維修為代表的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強調環境和教育決定人,認為人的變化是環境和教育變化的結果。馬克思則指出人的確是環境的產物,但是環境又是如何生成的呢,我們不能忘記環境也是由人來改變的。如果按照法國唯物主義者的推論,關于環境與人的關系的邏輯只能是人之所以能夠變化發展,是因為少數天才人物可以突破環境的制約,創造新的思想,用它們改造環境,教育他人,他們自己則是一些“凌駕于社會之上”的人。這樣一來,歸根結底環境和人都是由天才人物的智慧和思想決定的。這正是馬克思所反對的唯心史觀。馬克思自己對問題的回答是: “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薄案锩膶嵺`”以改變環境為重要內容,顯然主要指人的勞動實踐活動。由勞動實踐改變的環境既包括社會環境,也包括自然環境。馬克思用人的勞動實踐活動解釋了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的改變,而人是環境的產物,因此人的改變是“自我改變”,動力在其自身。把社會的變化和發展歸結為實踐;把社會生活的本質歸結為實踐;把人的改變歸結為實踐。這就科學地解決了社會的本質和人的本質這一關涉歷史唯物主義基本面貌的重大理論問題,確立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內容。
馬克思在《提綱》中指出:“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14。這與其關于環境的觀點互為呼應,共同構成了唯物史觀的核心和基石。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這一命題表明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都應該從實踐出發才能得以說明,實踐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無論是社會存在還是社會意識,包括看似荒誕不經的各種神秘現象,都能夠在實踐基礎上得到說明。既不能說環境決定人,也不能說人決定環境,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改變都是由實踐決定的。馬克思將社會的變化與發展歸結為實踐,將社會生活的本質歸為實踐,將人的改變歸為實踐,科學地揭示了社會本質和人的本質這一重大問題,確立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內容。
在《提綱》第四條,馬克思論述了費爾巴哈的宗教觀。在這里,馬克思指出了費爾巴哈在宗教觀上的貢獻。費爾巴哈生活的時代,法蘭西已經在思想啟蒙的狂飆下展開了如火如荼的大革命,但是德國的資產階級由于政治上的軟弱,其思想的解放程度遠沒有法國的程度深。黑格爾曾說:“在法蘭西,啟蒙運動一開始就站在反對教會的立場,在日爾曼,啟蒙運動是為了神學的利益進行的”15。即使是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其整體傾向也是趨于保守的。費爾巴哈哲學的起點就是人,他站在人本主義的角度上披露了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消極作用。費爾巴哈認為,人要想真正實現自己的本質,就必須依靠人本身的力量,神學只是人本質力量的異化。費爾巴哈指出:“上帝起源于缺乏感”16,人將自己不能實現的愿望寄托于一個未知的對象,這就是神學的起源。是人創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創造了人,他在《基督教的本質》一書里,從不同的方面論證了上帝是人創造的,上帝是人的本質的虛幻反映,從而揭穿了宗教的神秘外衣。恩格斯在《費爾巴哈論》中這樣評價費爾巴哈宗教觀的影響:“它直截了當地使唯物主義重新登上王座,這就一下子消除了這個矛盾。自然界是不依賴任何哲學而存在的;它是我們人類(本身就是自然界的產物)賴以生長的基礎;在自然界和人以外不存在任何東西,我們的宗教幻想所創造出來的那些最高存在物只是我們自己的本質的虛幻反映。魔法被破除了;“體系”被炸開并被拋在一旁了,矛盾既然僅僅是存在于想象之中,也就解決了?!@部書的解放作用,只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時大家都很興奮:我們一時都成為費爾巴哈派了”17。
雖然費爾巴哈在宗教觀上突破了以往宗教觀將神置于至高無上地位的突破,但是卻沒有將宗教看做社會的產物,“費爾巴哈沒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會的產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個人,實際上是屬于一定的社會形式的”18。恩格斯曾這樣評價費爾巴哈的宗教觀:“費爾巴哈不能找到從他自己所極端憎惡的抽象王國通向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的道路,他緊緊地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話”19,恩格斯指出:“我們一接觸到費爾巴哈的宗教哲學,他的真正的唯心主義就顯露出來了”20。費爾巴哈忽略了宗教的產生根源更重要的在于社會歷史存在及其經濟結構,宗教的歷史實際上就是社會的歷史,而非費爾巴哈所謂人與人之間的“愛”。
馬克思與恩格斯強調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費爾巴哈把宗教的本質歸結于人的本質。但是,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費爾巴哈不是對這種現實的本質進行批判,所以他不得不∶(1)撇開歷史的進程,孤立地觀察宗教感情,并假定出一種抽象的-孤立的-人類個體。(2)所以,他只能把人類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純粹自然地連系起來的共同性”21。馬克思將宗教的起源歸結為社會物質生活條件,“要知道,宗教本身是沒有內容的,它的根源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22。宗教在人們的社會物質生活中都可以找到其現實基礎,這是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宗教觀巨大的突破。同時,馬克思早在1843年《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便犀利地指出:“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或自我感覺、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23。馬克思看到了宗教的本質,認識到了對宗教的批判要轉移到對其世俗基礎的批判才能夠實現人的解放。
本文從《關于費爾巴哈提綱》的幾個主題進行把握,對《提綱》內容進行了分析,旨在通過文本的解讀更好地理解新唯物主義的精髓與內涵,更好地掌握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6.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6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3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8-529.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3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3.
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7-528.
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6.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06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2
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2
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3-504
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0.
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1-502.
15.[德]黑格爾.《歷史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2. 491
16.[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108
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75.
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1
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94-295.
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87.
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5.
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6.
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