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進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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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鄘風·定之方中》看衛國都城復建及發展
汪進超
(同濟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92)
魯閔公二年(前660年),狄人攻入衛國,致使衛國君死民散。在此危難之際,幸賴諸侯繼絕存亡之功,衛國方不至于滅國。兩年之后,衛文公新建國都于楚丘而遷之,勵精圖治,遂使衛國復興。《詩經 · 鄘風 · 定之方中》一詩表達了衛國人對文公復建都城及治國興邦的由衷贊美。通過對與此詩相關的注解和考論的辨析,能夠更加清晰地對衛文公復國建都時的修建城郭、相地選址、營建宮室等事件進行歷時呈現,并解析相關活動背后的文化精神。同時,將此詩置入當時的歷史背景中進行考辨,亦可揭曉衛國在復國后較短的時間內達到中興的原因正在于衛文公能夠規劃宏遠、為政以德。
詩經;定之方中;衛文公;都城;宮室
《定之方中》是《詩經 · 鄘風》中的一篇,關于此詩詩旨,《毛序》云:
《定之方中》,美衛文公也。衛為狄所滅,東徙渡河,野處漕邑,齊桓公攘戎狄而封之。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得其時制,百姓說之,國家殷富焉。[1]664
《鄭箋》引《左傳》以證《毛序》之說:
春秋閔公二年冬,狄人入衛,衛懿公及狄人戰于熒澤而敗,宋桓公迎衛之遺民渡河,立戴公,以廬于漕。戴公立一年而卒。魯僖公二年,齊桓公城楚丘而封衛,于是文公立而建國焉。[1]664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三家無異義。”[2]故此詩主旨可認定為衛國人贊美衛文公能于國滅之后重建國都并力圖發展,使國家殷富?①。后世學者對此詩主旨雖有異議,然多為曲解?②。
關于《定之方中》所涉及的衛文公重建國都、營造宮室、勵精圖治,從而使衛國中興?③等歷史本事,散見于《左傳》《國語》等史書,《毛詩注疏》《詩集傳》等解詩著作亦對詩中相關史實進行了考論。今人的相關研究中,除各種新注本對此詩的注解和賞析外,逵富太《衛國文化史考》中有數章論述此段歷史,并對相關問題進行了較為詳密的考證。鄭爽《河南滑縣“漕邑–楚丘文化”尋跡》則將文獻記載與地上遺跡相結合,嘗試還原與此詩相關的區域歷史文化。谷紅麗的博士學位論文《〈詩經 · 國風 · 邶鄘衛〉考論》中有專節探討《定之方中》與衛國禮樂文化的關系。此外,張慧的碩士學位論文《〈詩經〉建筑文化研究》、盧燕麗《〈詩經〉中的建筑文化》、路秉杰《〈易經〉〈詩經〉中的建筑問題》等論文對《定之方中》一詩的建筑文化有所論述。但由于關注的焦點和探討角度的不同,他們對此詩的相關論述各有所偏。職是之故,筆者擬對相關研究成果進行整合辨析,以期對《定之方中》一詩所涉及的衛國都城復建及發展進行歷時呈現,并探討詩中所敘之事的文化精神與衛國中興的原因。
公元前660年,狄人攻入衛都朝歌,衛國幾近于覆滅,而衛文公在國家存亡之際重建國都并勵精圖治,使國祚又得以延續四百余年,至秦二世時方被黜滅。可以說,文公于衛國有著不可磨滅的再造之功。若不知曉此段歷史,便很難理解《定之方中》一詩中復建國都于楚丘與營建宮室之事對于衛國的重要意義,同時也難以真正體會國人對衛文公衷心的贊美。故在論及建都楚丘前,當對衛國敗于狄人而舉國流亡的史實有所說明。
周公平“三監之亂”之后封康叔為衛君,都于朝歌。自東周以降,國君漸失德行,國風日衰,及至懿公之世,“百姓大臣皆不服,自懿公父惠公朔之讒殺太子伋代立至于懿公,常欲敗之”[3]1929,而其又淫樂奢侈,有好鶴之癖,致使臣下多有不滿,終至于狄人入衛而兵士不與力戰,衛國遂滅。《左傳 · 閔公二年》載:
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及狄人戰于熒澤,衛師敗績,遂滅衛。[4]3880
《古本竹書紀年》載:“衛懿公及赤翟戰于洞澤。”[5]清華簡《系年》亦載:“周惠王立十有七年,赤翟王峁虎起師伐衛,大敗衛師于睘,幽侯滅焉。”[6]這場發生于魯閔公二年(前660年)的戰役見載于多種文獻,可知確有其事。而此戰的直接后果便是懿公敗死而國人逃散。衛國失去了居掌四百年的都城朝歌,舉國流亡,可謂滅國之難。《左傳 · 閔公二年》又載:
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漕。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皆三百,與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4]3880
熒澤戰敗后,從朝歌逃出的遺民僅七百余人,在宋桓公協助下東渡河水,隨后增益共、滕兩邑之民至于五千人?④。當是之時,懿公雖死,而衛國公族尚在,故而立昭伯之子申為國君,即戴公,廬于漕(今河南滑縣)。齊桓公一面派兵戍曹?⑤止狄以保其安定,一面又贈予衛公車馬器服等物以助其國用。然而戴公立后未一月即卒?⑥,遂又立戴公之弟燬為衛君,稱衛文公。賴諸侯之助,衛國方不至于亡絕而能重立國君。衛文公即位后的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重新建設國都。
據《左傳》等記載可知,文公帶領國人在衛邑楚丘(今河南滑縣東)重新建立了國都。雖然在魯僖公三十一年(前629年)冬,衛成公又因狄患而遷衛都于帝丘,但建都于楚丘的約30年時間里,衛國在文公的領導下,從君死民散再到國家殷富,可謂一次“重生”。由此可見文公其人與楚丘其地對衛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而楚丘的建設先后經歷了三個階段:首先,“諸侯城楚丘而封衛焉”;而后衛文公營建宮室而遷都于楚丘;最后“諸侯城衛楚丘之郛”。本節先簡述第一和第三階段,再結合《定之方中》一詩詳論第二階段。
《定之方中》僅言文公于楚丘營建宮室,而未涉及城、郛的修建,但此二事同樣是衛國都城建設中的重要環節,因此有必要略做說明。“諸侯城楚丘”之“城”當為動詞,義同于“筑”,從《左傳》:“邑曰筑,都曰城。”[4]3867能夠看出,二字皆是“修建”之義。這一用法也同樣見于其他先秦典籍,《詩經》中的《衛風 · 擊鼓》“土國城漕”、《小雅 · 出車》“往城于方”等處即是例證?⑦。“城楚丘”即是為楚丘修建城墻。楚丘本為衛邑,其規模建制等方面尚皆不足以為國都,故欲建國都于此,則必須先筑城墻。魯僖公二年(前658年),有“諸侯城楚丘”之事,可見是以齊桓公為主的諸侯為衛國完成了國都的第一步建設。此外,魯僖公十二年(前648年),又有“諸侯城衛楚丘之郛”。《說文解字》:“郛,郭也。”段玉裁注曰:“郛,恢郭也,城外大郭也。”[7]284《管子 · 度地》云:“內為之城,城外為之郭。”[8]由此可知在“城楚丘”之后,衛文公在城內的宮室建設業已完成,諸侯又為其修建了城外之郭,原因則是“懼狄難也”。“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居人”?⑧,城、郭功能不同,郭外為鄙,郭內稱國;郭以內、城以外稱郊,是民眾居住之地;城內為都,是國君和公族居住之所?⑨。因此即使沒有狄人的侵犯,衛國復國建都,也必須使楚丘兼有城、郭,方可稱國都。
魯閔公二年(前660年),衛國復國之后,其國君戴公仍“廬于漕”。《左傳 · 閔公二年》杜預注曰:“廬,舍也”,《公羊傳 · 莊公十五年》何休解詁曰:“在田曰廬。”[9]可知戴公在位期間以及文公初立時,均居住于井田之內,于禮制甚有不合。是故在“諸侯城楚丘”之后,衛國亟須在其地營建宮室而遷之。一者為延續先君之祀,此是禮制要求?⑩;二者為保君盛民,此是現實考慮。因此,衛文公便開始了相地選址、營建宮室等工作。
《定之方中》一、二章記敘了文公在楚丘營建宮室的經過。正如方玉潤《詩經原始》所言:“一章總言建國大規,二章追敘卜建之始……”[10]此詩并非以時間為線進行順敘,二章所述之事為營建宮室前的準備工作,欲明其建都歷程,當先論此章。第二章云:“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于桑,卜云其吉,終然允臧。”楚,即楚丘。《毛傳》注:“虛,漕墟也。楚丘有堂邑者。”又《說文解字》:“虛,大丘也。”[7]386文公建都楚丘前仍廬于漕邑,因此“虛”當是指漕邑附近的大丘。據考證,漕邑遺址在今滑縣留固鄉白馬墻村,楚丘遺址在今滑縣八里營鎮東北衛王殿附近[11],兩地相距不遠。又據民國《重修滑縣志》,白馬墻村北面有白馬山[12],此山雖不高大,但足以登而遠望楚丘及其旁邑。《毛傳》云:“景山,大山。”《爾雅 · 釋詁》亦云:“景,大也。”[13]5584知“景”字可作形容詞,義為“大”。然考民國《重修滑縣志 · 輿圖》,白馬山附近僅有天臺山與狗脊山,山體小且高度有限,皆難稱大山。故毛、鄭諸家之說似有不妥。其實,“景”字除了“大”義之外,也可作動詞。《大雅 · 公劉》記載了周人先祖公劉在豳地相土地之宜而建國立民之事,有“既景迺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等詩句,其中的“景”字便作動詞,義為觀測山丘的日影以知其陰陽寒暖。建筑宮室應滿足光照充足、視野開闊等條件,因此衛文公“景山與京”的目的也正在于了解楚丘的“山”與“京”的陰陽向背,以便于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從而選定建筑宮室的具體方位。
“降觀于桑”,《毛傳》曰:“地勢宜蠶,可以居民。”《孔疏》曰:“言又下漕墟而往觀其處之桑,既形勢得宜,蠶桑又美,可居民矣。”地力物產固然是選址的重要因素,但前文已經提到,“魯僖公二年春,諸侯城楚丘”,可見國都已經選定,衛文公需要做的是在楚丘城中選定具體的宮室地址,此時似乎無須再考慮其地是否適宜蠶桑。況且都城更多的是承擔政治和商業貿易等功能,而蠶桑作為農業作物,其養殖主體為普通國民。上文已提到,國民居住于城郊,并非城內,且楚丘本為衛邑,其地自有居民,蠶桑亦當本已有之,故而毛氏、孔氏之說似有不妥。既然楚丘本有桑田,則“降觀于桑”便可以理解為“降于桑觀”,即從墟上降至桑田之間,進而繼續相地選址。本章從“升彼虛矣”至“降觀于桑”,所敘述的都是衛文公于楚丘附近上下考量以選定宮室地址之事,這與《公劉》中“陟則在巘,復降在原……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等句所述之事近似。可見商周時期選址建都的步驟大致相同,二詩亦可互參互證。
“卜云其吉”,則表明文公在上觀下察的同時,還輔以占卜而定其吉兇。三代之人重卜筮,“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3]3917。又據《毛傳》“建國必卜之”,且“建邦能命龜”是“君子九能”之首,是故相地選址之時,必須參以卜筮方可最終決斷。《尚書 · 召誥》載:“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則經營。”[14]448可見召公替成王在洛邑相地建宮時,便是在“得卜”之后方才動工的。《大雅 · 綿》記載周人先祖古公亶父遷岐周而建室居民之事,其中的“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同樣表明了宮室地址需要參考占卜的結果來最終確定。這體現了先人萬物一體的思維方式。《尚書 · 洪范》曰:“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14]405可見自己、他人及鬼神皆從,方可謂“大同”,“大同”即是天地萬物達到和合統一的狀態。衛文公上望于虛,下觀于桑,再參以從者的意見,已大致確定方位,但能否營建還需由占卜來決定,而卜得吉兆,可謂“大同”,故詩云“終然允臧”。
經過一番慎重考察之后,宮室的地址最終確定,之后的工作便是營建宮室了。《定之方中》第一章云:“定之方中,作于楚宮。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定之方中”表示時間。定,即定星,又稱營室,為北方七宿之一。“方中”,《鄭箋》曰“定星昏中而正”,意思是定星在黃昏時出現在天空的南方午位正中。據《禮記 · 月令》可知,孟冬之月昏危中,仲冬之月昏東壁中,室宿在危、壁二宿之間,故詩中“定之方中”表明時間在夏歷十月至十一月間。《鄭箋》又曰:“定昏中而正,謂小雪時,其體與東壁連,正四方。”據洪亮吉《毛詩天文考》:“考唐虞之時,定星以戌月昏中,歲久而差,至周時定星始以亥月昏中。”[15]亥月即夏正十月,洪說與鄭說合。故可以確定“定之方中”是指夏歷十月小雪時。《爾雅 · 釋天》云“營室謂之定”,郭璞注曰:“定,正也。作宮室皆以營室中為正。”[13]5675。又《左傳 · 莊公二十九年》曰:“凡土功,龍見而畢務,戒事。火見而致用,水昏正而栽,日至而畢。”[4]3868《說文解字》曰:“栽,筑墻長版也。”[7]252可見古時皆以定星昏正作為興建土木之始。因為是時雨雪較少,土壤未凍且水分適宜,易于夯筑土墻。且在此之前,農事未畢,不可強征力役,須等到農桑工暇之時方可用民。《豳風 · 七月》中的“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等句即表明了農夫在農事完成之后方修筑宮室。故而由“定之方中”可見,魯僖公二年(前658年)春,諸侯“城楚丘”之后,衛文公雖亟須營建宮室,但他卻直到農暇時方興土木,可謂“使民以時”。
“揆之以日”則是指在建造時借助日影測量方位。營建宮室不可不知方位,一是因為房屋朝南利于采光,二是禮制要求君主“南面而治”。而先人們很早就掌握了用日影觀測方位的方法。《周禮 · 考工記》載曰:
匠人建國,水地以懸,置槷以懸,眡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16]
《毛傳》亦曰:“度日出日入,以知東西。南視定,北準極,以正南北。”二者出入不大,毛公當是從《周禮》之說。關于度日影以正四方之說,歷來無甚異說。鄭玄于《周禮 · 考工記》中亦有詳注??,此不贅述。衛文公在建造房屋宮室時的觀星象、測日影等活動,不僅是遵循古法的一種表現,更是他對天地自然整全一體觀念的體認。《周易 · 賁卦》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7]這種元初的智慧不斷地塑造著后人“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類于地”的思維方式,或隱或現地存在于他們的各種活動中。衛文公于“定之方中”之時方開始興建土木,既考慮了星官的方位,又考慮到天氣、土壤等自然因素,同時注意避開農事,而在具體的建造過程中又能夠借助日影而正四方,程序謹嚴有度,“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備,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得其時制”。
除營建宮室外,衛文公還在城內種植了“榛、栗、椅、桐、梓、漆”等各類樹木。《鄭箋》曰:“樹此六木于宮者,曰其長大可伐以為琴瑟,言預備也。”琴瑟為教化之所需,正如姚舜牧《重訂詩經疑問》所言:
古人作宮室必樹木于其側,乃所樹之木非榛栗之可以供籩實,即椅桐梓漆之可以作琴瑟。蓋既藉之以障蔽,又資之以為莫大之用,是古人用慮之周到處。[18]617
文公于建都之初便已考慮到國家的禮樂教化等方面的治理,且種植樹木還能對城市起到綠化的作用,榛、栗等樹又有經濟效益[19],足可見文公在建造都城時規劃宏遠,不求近功。
《定之方中》一、二兩章簡略地敘述了衛文公在新都楚丘相地選址和營建宮室的過程,已初步體現了文公堪為國君的德行與才能。對于這一點,明人孫鼎在其《新編詩義集說》中總結道:
因天時以定居室之謀,因地利以修禮樂之用,上是見其謀之善,下是見其謀之遠。賢君于遷國立都之始,審天時而盡地利,不為茍且之計,而又不求近功,此所以成中興之業也。[20]7
孫氏之言庶可謂切中肯綮。讀詩至此,即使不知文公如何在重建國都之后帶領人民重新恢復國力,但從其德才兼備之品格也似乎能看出衛國隨后中興的必然。詩歌第三章也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騋牝三千”。
宮室既已建成,君民隨之遷入,經歷了大敗的衛國終于獲得了暫時的安寧,治國安民便也成了文公的下一步工作。春季為播種培育之期,關乎國家一年之饑飽寒暖,而春日又短,稍縱即逝,故一國之君不可不將春種之事系掛于心。鄭玄于前四句下箋曰:“文公于雨下命主駕者:‘雨止,為我晨早駕’。欲往為辭。說于桑田,教民稼穡,務農急也”。確如鄭氏所說,細讀詩句,此四句雖然只集中敘述了一件事,但“既零”“星言夙駕”等字句間充溢著緊湊急切之意,不僅能夠表現文公對國家農桑的關心,也能夠使讀者見微知著,想見其對于國家其他事務的態度。《左傳 · 閔公二年》便記載了文公對于國家的綜合治理:
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4]3883
“務材訓農”是關心國家發展的根本之所系,詩中所述文公“說于桑田”之事便是這一點的最好體現。“通商惠工”是使國人漸臻于富裕的舉措,近代衛地出土的大量精美的青銅器、絲帛制品、玉、陶等器物表明了衛國一直有著良好的手工業傳統[21]。而衛國地處諸國之間,境內有黃河、淇水等河流,是當時的交通要塞,“三河為天下都會,衛都河內,鄭都河南,據天下之中,商旅之所走集也”[22]。是故衛公新遷國都后仍大力振興國家工商業的發展,以重振國家經濟。而“敬教勸學”則是教化國人以禮樂文章。正如王應麟《困學紀聞》所言:“春秋時諸侯急攻戰而緩教化,其留意學校者,唯魯僖公能修泮宮、衛文公敬教勸學,他無聞焉。”[23]蓋“建國君民,教學為先”[24],衛文公當諸侯紛爭之際,遭難復國之初,仍然能夠意識到教育的重要而興建學校,是他目光長遠、深知禮樂教化為國家重要基礎的體現。“授方任能”則是令人盡其才,以確保國家政治清明。在文公的治理下,衛國的農業、工商業、文化教育等全面復興,這也正契合了后來孔子所言的“庶、富、教”的治國理念。
除制定具體治國政策外,衛文公還頗為注重自身道德的修養和國家禮樂的建設。《左傳》所載“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表明了兩點:一者是當時戴公初喪,布衣帛冠當是喪服,可見其恪守于禮;二者喪服之外,仍能衣冠簡樸,不尚奢華,是“節用”之德。第二章“爰伐琴瑟”等事也表明了文公對禮樂的重視。衛文公從道德和禮樂兩個方面為國人樹立榜樣,這也正是后來孔子所說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25]。所以,其民能“有恥且格”,因而由衷地以“秉心塞淵”??之語來稱贊文公。秉心,是言文公能為國家操持其心;塞淵,則是贊文公之德行能充實周遍,毫無罅漏。正因為此,衛國才能“匪直也人”“騋牝三千”。直,有“特”義,“匪直也人,猶云‘不但人民生聚’,與騋牝三千相為首尾”??。“騋牝三千”與《左傳》中“季年革車三百乘”義同??,皆表明文公中興之績。考于《毛詩》,則文公中興之治亦有《蝃蝀》《相鼠》《干旄》可證,此三詩或美或刺,但皆以文公為有道之君,能正臣子而化國民。此外,《木瓜》一詩則是衛人思齊桓公,欲厚報其救衛之事。民風淳厚至此,亦可見“上以風化下”之效。
《定之方中》一章、二章敘述衛文公在衛國戰敗流散之際謹守法度以營建宮室的經過,三章則言文公躬身訓農以致國力復盛,全詩皆用賦法,簡略錯落而不失其要。且詩中所體現的天文、建筑等方面的知識,對了解當時宮室建筑等相關文化也大有裨益。無論是相地選址還是營建宮室,衛文公都在遵守古法的前提下審慎對待,以求“天時地利人和”的最佳效果,可見其對衛國都城復建之用心。而將此詩置入當時的歷史背景中細讀,知衛文公于復國之后修德崇禮,并制定全面的治國方略以求國家復興,也可以看出其復國建都之艱難與治國之勤苦。基于此,也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國人對衛文公由衷的贊美之情。
①衛國原都朝歌,后因狄人侵犯而國滅,國人流亡漕邑,文公于楚丘復建國都,成公時又以狄患遷都帝丘。本文所言衛國復建之都城為楚丘。
②關于此詩詩旨亦有別說:季本《詩說解頤》言為魯人頌魯先君之賢者筑宮以勸農桑;豐坊《詩說》曰僖公城楚丘以備戎,太史克賦而頌之;牟庭《詩切》曰成公宮人遷帝丘而思楚丘;藍菊蓀《詩經國風今譯》言為衛工役之老者刺文公治國手段精明。考季氏以詩中楚丘為魯國地名,即《春秋 · 隱公七年》“戎執凡伯于楚丘”之楚丘,然其不知衛國亦有楚丘,即今河南滑縣,乃衛文公所遷之地,故誤以此詩為魯風。豐坊亦以詩中楚丘為魯地,且據《春秋 · 僖公二年》:“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而斷此詩太史克頌為魯僖公城楚丘,然詩中所賦,乃建宮室于楚丘,非“城楚丘”(“城”為筑城,非營建宮室,后文有詳論),故豐說亦誤。牟氏以衛成公遷帝丘詩附之,雖于史有據,然詩中未言及遷都帝丘之事。藍氏以“匪直也人,秉心塞淵”二句言工役之老者見文公數年之內使國家殷富,悲怨憤慨而刺其手段高明,頗無道理,是其誤解二句文義,故有此曲說。
③戴溪《續呂氏家塾讀詩記》有“文公中興”之語;王柏《詩疑》亦言文公有“中興之功”;近代不少學者亦稱文公時為“中興”,本文從之。
④杜預注曰:“共及滕,衛別邑。”上博簡《容成氏》51號簡:“戊午之日,涉于孟津,至于共、滕之間。”此簡記武王伐紂事,紂王時在朝歌(今河南淇縣),周師既涉孟津(今河南孟津縣東)而至于共、滕之間,則共、滕二地在孟津與朝歌之間,此區域春秋時屬衛國。據陳偉《竹書〈容成氏〉共、滕二地小考》(《文物》,2013年第12期)考證,共、滕二地在今河南輝縣附近。
⑤《爾雅 · 釋言》云:“戍,遏也。”郭璞注曰:“戍守,所以止寇賊”。公子無虧戍曹以止狄人。曹即漕。
⑥《史記 · 衛康叔世家》:“戴公申元年卒……復立其弟燬為文公”,杜預《左傳注》:“戴公名申,立其年卒,而立文公”,據《左傳》可知,狄人入衛在魯閔公二年(前660年)冬十二月,戴公之立亦在十二月,時為戴公元年,其元年即卒,故其在位未足一月。據《史記 · 十二諸侯年表》,衛文公元年即魯僖公元年,亦即周惠王十八年,在公元前659年。
⑦《詩經》中修筑城墻皆曰“城”,未有《左傳》“邑曰筑,都曰城”的區別。
⑧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一百九十三:“《吳越春秋》曰‘鯀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君人’,此城郭之始也。”今本《吳越春秋》無此句。
⑨參考焦循《群經宮室圖 · 城圖六》。
⑩《左傳 · 莊公二十九年》:“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
?鄭氏注曰:“于所平之地中央,樹八尺之臬,以縣正之,視之以其景,將以正四方也……日出日入之景,其端則東西正也。又為規以識之者,為其難審也。自日出而畫其景端,以至日入,既則為規測景兩端之內規之,規交乃審也。度兩交之間,中屈之以指臬,則南北正也。”
?《左傳 · 僖公二十三年》載:“晉公子重耳過衛。衛文公不禮焉。”是因衛國當時有邢、狄之患。見于《國語 · 晉語》。而《左傳 · 僖公二十五年》又載衛文公滅同姓邢國,是因僖公十八年邢國曾與狄人共同伐衛,圍衛菟圃,時文公以國讓父子兄弟,言茍能治之者,則請從焉。以上二例,皆事出有因。然文公于衛國之治,則實盡德修禮,盡心盡力。故而國人稱焉。衛文公復國建都,《鄘風 · 定之方中》美之,滅同姓邢國,《左傳》貶之,是“瑕瑜互見”之義。
?管世銘《韞山堂文集》,卷一,轉引自劉毓慶《〈詩經〉百家別考》,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竹添光鴻《毛詩會箋》亦從此說。
?關于國馬之制與“騋牝三千”是否合于禮制的問題,前人多有考證,今不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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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ing the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Capital of Wei State from
WANG Jinchao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In 660 BC , the northern tribal Di attacked the Wei State, causing the death of the lord and the dispersion of people. Two years later, the new lord of Wei, Wen Gong relocated the capital in Chuqiu, and made every effort to revive the country. The poem Yongfeng-Dingzhifangzhong in the Book of Songs expresses the people's heartfelt praise of Wen Gong, who rebuilt and rejuvenated their country. Through the compare-research of the annotations and dissertations related to this poem, one can find that Wen Gong's rebuild of the city, the selection of the capital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alaces show the cultural and spirit behind the story. Thinking this poem in its historical background can disclose Wen Gong's ethical governance guided the country to revive in a short time.
The Book of Songs; Dingzhifangzhong; lord of Wei; capital; palace
2018-05-14
汪進超(1994―),男,河南信陽人,碩士研究生。
K225
A
1006–5261(2018)06–0118–07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