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毅
2017年12月14日,臺灣文學家、著名詩人余光中病逝,享年89歲,代表作《鄉愁》、《白玉苦瓜》等。
一
1992年,余光中第一次回到大陸。這是中國經濟再次啟動的時候,從那時起,這個人,一直狂奔到現在。現在,跑累了,開始稍作休息,談文化,但文化在哪呢?一回頭,發現文化已經遠遠地落在了身后。
二
余光中的寫作一直處于傳統與現代的平衡之中。他的專業是外文,但中文底子極好。他經常會提起李白和杜甫,又會提起濟慈和弗羅斯特。
從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余光中曾經三次留學或任教于美國。在美國的這些時光,他看到了電視,看到了超市,學會了開車,而且,他喜歡上了披頭士和鮑勃·迪倫,這是世界文化的基層。他寫過一首詩《江湖上》。“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輩子,算不算永遠?/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里。”最后的疊句出自于鮑勃·迪倫。“‘一片大陸可指新大陸,也可指舊大陸:新大陸不可久留,舊大陸久不能歸。”
1974年,楊弦與胡德夫等歌手第一次演唱了余光中的《鄉愁四韻》。1975年6月6日,楊弦在臺北中山堂舉行“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參加演出的還有胡德夫、李雙澤等人。他們演唱了由楊弦譜曲的余光中作品。8首歌的歌詞都來自于詩集《白玉苦瓜》。楊弦沒想到,這場演唱會影響極大,他出版的專輯橫掃臺灣,打破了當時臺灣流行音樂由西方和日本主導的局面。李泰祥、侯德健、羅大佑等人深受其影響。這一批音樂人開啟了一個時代。楊弦也因此被稱為“臺灣民歌之父”。
《白玉苦瓜》是余光中在臺北故宮里看到“白玉苦瓜”而寫。“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飽滿而不虞腐爛,一只仙果/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笑對靈魂在白玉里流轉/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這里面有一個詞“后土”是值得注意的。余光中曾說,“無論我的詩是寫于海島或是半島或是新大陸,其中必有一主題是托根在那片后土,必有一基調是與源源的長江同一節奏,這洶涌澎湃,從廈門的少作到高雄的晚作,從未斷絕。從我筆尖潺潺瀉出的藍墨水,遠以汨羅江為其上游。在民族詩歌的接力賽中,我手里這一棒是遠從李白和蘇軾的那頭傳過來的,上面似乎還留有他們的掌溫,可不能在我手中落地。”
三
余光中在大陸為眾人所知,最早是因為詩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當年是《星星》詩刊的編輯。那是全民讀詩的時代。《詩刊》的月發行量是40萬份,《星星》的月發行量是20萬份。
某一天,流沙河收到香港劉濟昆的來信。劉濟昆說,臺灣詩好,有一個余光中尤其好。流沙河從劉濟昆寄來的詩集中讀到了余光中,深感震動。1982年,《星星》連續12個月,分別介紹了“臺灣詩人十二家”3月號介紹余光中的文字并附詩刊出后,流沙河給余光中寫信表示敬意。
余光中回了信。流沙河記得,信中的鋼筆字很方正,嚴肅堅定,一絲不茍。其中一段,流沙河最為認同。“我們的社會背景不同,讀者也互異,可是彼此對詩的熱忱與對詩藝的追求,應該一致。無論中國怎么變,中文怎么變,李杜的價值萬古長存,而后之詩人見賢思齊、創造中國新詩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
余光中還在信上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下聽到的那只。”信上的故國之思,觸動了流沙河。流沙河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是許多人高中時的記憶,這首詩被收入高中語文教科書。大家也從這首詩加深了對臺灣“Y先生”的印象。
余光中喜歡開車,而且喜歡開快車,他在開車的時候,也會想起李白。“20世紀80年代,我從香港回到臺灣,那時臺灣剛建起高速公路,我就寫了首詩《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他跟古人稱兄道弟,把李白請到臺灣去,他們在臺北喝著酒,李白飄飄然欲醉,然后開車回高雄。李白快車開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我叫他慢一點,我說,這幾年高速公路上的車禍比安史之亂的傷亡率還要高。”余光中覺著應該坐王維的車,王維的車很慢。可是王維一早就開會去了,開的是輞川污染座談會。
聽余光中說到王維一大早去開座談會,令人發笑,余光中散文《開你的大頭會》中有一段:“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于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
余光中的詩里有很多古人,他寫李白、寫昭君、寫李廣,這都是北方人。余光中的父親是福建泉州人,母親是江蘇常州人。他是地道的南方人。直到1992年,應邀去北京講學,才第一次去了北方。他有一首詩寫黃河,六十多行,很長,也是在沒有見到黃河之前寫的。2001年,山東大學請他去講學,他帶著妻子和二女兒去。有一天,他看到黃河了,親手摸了黃河的水。“這件事情對我非常重要。這幾年,我陸續把幾個女兒帶到中國各省去,讓她們體會一下老爸當年離開茫茫九州時的心情。”
在他看來,鄉愁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鄉愁應該是立體的,不僅僅是家鄉美食的滿足、方言的親切,還有歷史文化的意義在里面。“作為一個南方人,會有北方的鄉愁,北方人也會有南方的鄉愁。”
余光中對鄉愁有過自己的思考。“我寫了很多鄉愁的詩,也引起大家的共鳴。不過我也曾經理智地想過鄉愁這件事情。如果中華民族每個人都在鄉愁,鄉愁過分也不行,因為大家戀自己的本鄉本土,就不會出去看世界,就不會出現班超、張騫、玄奘這樣的人,所以,我們還要有冒險犯難的精神。”endprint
除了“鄉愁”或“懷鄉”,余光中還寫另一類的詩。“現在,有一個危機是全球性的,其中的價值觀可能比愛國主義還要更高,就是我們地球的生態受到破壞。所以,我們愛我們的鄉土,愛我們的國家,也應該愛我們的地球。近十年來,我寫了一些文章和詩,都是想提醒大家的環保意識。”
從1992年到現在,余光中回大陸有五六十次了,長江、黃河、洞庭湖、太湖,也都有變化,這些名川大湖的清流,“恐怕要到唐詩宋詞里去找了”。
余光中寫過一首《控訴一支煙囪》的環保詩。“用那樣蠻不講理的姿態/翹向南部明媚的青空/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臟話。”這首詩作于20世紀80年代的高雄,發表后引起當地很大的反響,更推動了高雄市改善空氣質量。
四
如今的中國,到處在談文化和文化產業。余光中覺著,“我們現在講到文學的發展,你想,在‘文革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好作家,比如說錢鍾書、沈從文,都是在壯年,他們還有很多才華可以煥發。我想,沈從文的經驗也沒有寫完,可是他去研究古代服飾。他研究得不錯,但這些別人也可以研究。他對湘西的世界特別熟悉,就像莫言寫山東,賈平凹寫西安,特別上手,你讓他擱下熟悉的東西,來做別的事情,非常浪費。
1966年,余光中寫了《登樓賦》。那時,他在紐約登上帝國大廈:“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英寸的兩個寂寞。……終于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
“失蹤是天才惟一的下場。”那是他的詩《尋李白》中的一句。
余光中寫過:“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
《尋李白》的最后一段是:“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而無論出門向西笑,向西哭/長安都早已陷落。”
長安已經不是那個長安,但余光中說,有過歷史,就會不一樣。
“關峙漢代,而風聲無窮是大唐的雄風/自古驛道盡頭吹來,長鬃在風里飄動/旌旗在風里招,多少英雄/潑剌剌四蹄過處潑剌剌。”那首《唐馬》中的詩句,意象動人。余光中筆下的“英雄”經常是和“江湖”聯系起來的。他曾經跟外國人說,要想真正了解中國,要做到兩件事。一是要吃臭豆腐。二是要搞清楚什么叫“江湖”。
1928年,重陽,余光中出生于南京。他是“茱萸的孩子”。當初為何走了寫作這條路呢?他說,“我寫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噴嚏,卻憑空噴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樂。”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