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遲到70多年的擁抱

王振云

新婚之夜，嬌羞的她一遍遍地撫摸著那張黃燦燦的結婚證書，兩只啾啾有愛的燕子立在梅花枝頭，她的雙頰滿是紅暈。她一遍遍默讀著證書上的話：“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她的眉眼里都是甜蜜的笑意。她想起兒時的她和他，“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從小一塊長大，一條窄窄的胡同，她家在東頭，他家在西頭。每次，見他遠遠地跑過來，邊跑邊大聲喊她：“妹，給你逮了只花蝴蝶。”她看見蝴蝶斑斕的翅膀，她的心也飛了起來。抑或，他會在路邊采很多狗尾巴草，扎成一大束送給她，于她，是此生收到的最好看的花。紅薯葉茂的時候，滿地的綠，綠得耀眼。他會把葉子去掉，留下翠翠的梗。一截截地掐，而梗不會斷。他給她做項鏈，做手鏈，還把這鏈掛在她的耳朵上當耳環。他是她的好哥哥，是她的心頭尖，是她的兩小無猜，是她的郎。

她的郎慢慢地個子高大起來，鼻梁挺直，眉眼俊朗，是她的良人。她慢慢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她是他的閉月羞花，驚艷了他的眼。那一年，14歲的她終于成了他的新娘。她愛他，他亦對她呵護備至。

2年后，他奔赴抗日戰場，為祖國灑盡熱血。她想攔住他，她要他生生世世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可看著他堅毅的眼神，穿著軍裝的他英姿勃發。她把這些沖動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有偉大的理想要去實現，她不能太自私。“獸爐沈水煙，翠沼殘花片。”她一筆一畫地，像雕花一樣，在自己的照片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放進他的衣袋。照片上的她一襲長發，明眸皓齒，黑色的旗袍愈發顯出她的恬靜優雅，她像風中的鳶尾花。他緊緊摟著她，說，他走到哪兒，照片他就帶到哪兒，她永遠在他的身邊。

此后就是漫長的等待，然他再無音訊。“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他在哪兒呢？她在起風的田野找他，她在做飯的時候想他，她在分岔路口遙遙地望他，如《潛伏》中，翠平站在山頭，對余則成癡癡的等待。她幻想著，他會突然遠遠地跑過來，從相思樹上折下最好看的花戴在她的發間，他還是她的童話。

而他在前線出生入死，經歷槍林彈雨。戰火紛飛中，他每次都是拿出她的照片，用袖子擦了又擦。無數次，他靠著對她的思念和她給予自己的力量堅持下來。他掛念她是否安好，也想打探她的消息。無奈，行軍路途飄搖不定。他把對她的掛念寫在一個隨身攜帶的日記本里。有次，一顆彈片擊中了他，離心臟位置僅一指之隔。在部隊臨時搭建的帳篷里，他治療了一周多，才脫離生命危險。醒來后，他想象著，等解放后，回到家鄉，她應該倚在門邊，還是那昔日嬌羞的模樣，輕聲呼喚他，不由得落下淚來。

山高路遠，世事變幻莫測。7年后，苦等的她卻接到了一紙撫恤令，并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她要找到他，無論路途多遙遠都要找到他。她一路跋山涉水而來，嘗盡艱苦。心思成疾，因流淚過度，她的一只眼睛已視力模糊。

2017年8月，她在英烈譜上看到丈夫的名字：“終于找到你，從此我們再不分離。”她拿著一大把花束，把臉深深地貼在上面，用蒼老的手一遍遍地撫摩那個讓她念了一生的名字，緊緊地抱在胸口，老淚縱橫成河。一只眼睛裹著紗布的她，已由當年的青絲如墨變成白發似雪。然歲月打不敗的是美人，打不敗的是心中的愛。

那把花束的紙片上寫著獻給鐘崇鑫烈士，妻張淑英。遲到70多年的擁抱，無悔的等待。有歌聲在唱：“你說一生，我也默認，我們在這月光下十指生根……”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