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


1957年10月15日,中蘇雙方共同簽訂了《關于生產新式武器和軍事技術裝備以及在中國建立綜合性原子工業的協定》(簡稱“國防新技術協定”)。在導彈、火箭技術項目中,中國方面從蘇聯引進了4種導彈系統:P-2地地導彈、K-5M空空導彈、C-75地空導彈、C-2岸艦導彈,以及設計制造技術和戰斗使用資料。蘇聯方面同意派遣專家幫助中國選勘和建設導彈綜合試驗靶場。
建設中國第一座導彈綜合試驗靶場,引進項目涉及陸海空各軍種,攤子大,技術復雜。中央軍委決定:調志愿軍第二十兵團代司令員孫繼先中將擔任導彈試驗靶場司令員,并在志愿軍第二十兵團機關基礎上組建第二十訓練基地(習慣稱“酒泉基地”或“東風基地”)領導機構。
面對緊張的國際形勢,國防新技術引進工作步入快車道。1957年12月30日,以列·米·蓋杜柯夫少將為首的導彈靶場選勘專家組先期來到北京。隨后,負責設備安裝和指導導彈發射試驗的近百名蘇聯專家也陸續來到中國。孫繼先面臨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跟蘇聯專家打交道。
導彈靶場選址
1958年1月初,孫繼先從朝鮮被急召回國。一周后,他便跟隨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率領的一支龐大的中蘇聯合勘察組,以甘肅酒泉以北地區為重點,進行大規模的空中選勘和地面勘察。這支隊伍中有包括陸海空軍與工程兵、鐵道兵的七八位中國將軍,以及蓋杜柯夫率領的蘇聯專家組。在此之前,中蘇雙方有關人員曾對海拉爾、索倫、赤峰、二連浩特一線,進行空中勘選,結果都不滿意。
聯合勘察組乘坐的飛機從酒泉出發,向偏東北方向飛行,機翼下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灰蒙蒙的戈壁灘。在距酒泉約260公里的地方,人們驚奇地發現,茫茫沙海中有一葉綠舟。這個地方叫綠園,是額濟納旗旗政府所在地,北邊有一塊略微凸起的地貌叫青山頭,發源于祁連山北麓的黑河(此段亦稱弱水)從這里流過。蓋杜柯夫的臉上露出笑容,中國未來導彈靶場的藍圖仿佛已經展現在眼前。
蓋杜柯夫為人高傲,處處以“老大哥”自居。當聽說孫繼先是未來導彈靶場的司令員,蓋杜柯夫很感興趣,經常主動與他說話。蓋杜柯夫告訴孫繼先:“在蘇聯,導彈靶場也是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但靶場工作人員的待遇很高,都是雙工資,在靶場工作一周,就可以回莫斯科休息。”孫繼先淡淡一笑說:“我們中國沒有蘇聯國力雄厚。國家解放不久,還要艱苦奮斗。”
每當蓋杜柯夫出言不遜地對待中國同志時,孫繼先就不軟不硬地回擊他,還半開玩笑地說:“你說話可要小心,你說的話我都聽得懂!”孫繼先在南京軍事學院工作期間,與蘇聯專家打過多年交道,雖然俄文懂得不多,但從蓋杜柯夫的表情中,也能猜出一二。
經過十多天的踏勘,蘇聯專家和多數中國同志認為:青山頭周圍數萬平方公里是平坦開闊的硬戈壁,干燥少雨,一年中有300多天可用于導彈試驗。經綜合分析論證,勘察組認為在額濟納旗青山頭及周邊地區建立導彈綜合試驗靶場的方案是可行的,并呈報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批準。
然而,選勘結束后,圍繞導彈試驗靶場的選址問題,孫繼先與蘇聯專家之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孫繼先和部分中國同志從戰爭年代創建革命根據地的觀點出發,考慮更多的是基地今后的生存問題。他們更看重銀川以西地區,那里有山區,向西延伸是騰格里沙漠,東邊靠黃河,又有社會依托,環境條件相對要好一些。兩種意見爭執不下。
回到北京后,孫繼先即把部分中國同志的意見集中起來,層層向上反映。他不僅給中央軍委主持導彈、核試驗靶場建設的總負責人聶榮臻寫報告,在周恩來聽取匯報時,還向周恩來闡明了自己的觀點。最終,中央采納了蘇聯專家的意見。
勘測大軍向廣袤的額濟納旗戈壁灘進軍。工程勘察組按照蘇聯專家擬定的設計要求,對導彈靶場各場號、飛機場、鐵路、公路進行打樁定位。春天的戈壁灘沙暴肆虐,汽車在漫天的黃沙中爬行,不好的路段,人們還要騎著駱駝或毛驢跋涉。勘察隊員們風餐露宿,踏遍了幾萬平方公里的戈壁荒漠。蓋杜柯夫等蘇聯專家與中國同志同甘共苦。戈壁灘嚴重缺水,別說洗澡,就連洗臉都很困難,有的“老大哥”干脆把頭發剃光,當了一回“洋和尚”。蘇聯專家吃苦耐勞的精神和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給中國同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4月下旬,蓋杜柯夫率領的專家組圓滿完成勘測任務,回國進行導彈試驗靶場的工程設計。離別前,孫繼先陪同他游覽北京名勝。他們攜手登上景山公園的萬春亭,俯瞰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在選勘過程中,孫繼先與蓋杜柯夫發生過多次爭論,有時甚至吵得臉紅脖子粗,而此時,他們有說有笑,成了最好的同志和兄弟。
隨著中國航天事業的飛速發展,毋庸置疑,當年蘇聯專家選擇額濟納旗作為中國第一座導彈綜合試驗靶場的建議是富有遠見的。
感謝蘇聯“老大哥”的真誠幫助
中國的國防尖端科技事業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起步的,如果能得到蘇聯“老大哥”的支援,就如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勢必縮短導彈和原子彈的研制和試驗進程。
自1959年3月,幫助東風基地進行設備安裝、指導發射試驗的91位蘇聯專家陸續來到中國。給中國同志印象最深的是專家組組長羅金上校和專家組副組長兼第二試驗部(負責空空導彈)專家組組長謝洛夫斯基上校。
羅金上校是蘇聯火箭學校校長,對組織導彈試驗發射和靶場管理很有經驗。在東風基地建設施工期間,導彈部隊官兵在北京郊區的秘密軍營中“磨礪長劍”,接受蘇聯專家的培訓。孫繼先兼顧兩頭,經常穿梭于北京和額濟納旗之間,但聽羅金上校講課,他幾乎一堂不落。有時趕不上聽課,他就讓秘書任克幫其做筆記。
為了清楚地記下羅金上校講課的內容,每次聽課,任克都坐在第一排,頭也不抬地認真記錄。一次課間休息,羅金奇怪地問任克:“秘書同志,你懂俄語嗎?怎么我一講,你就不停地記呀?”任克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在記翻譯同志的譯文,您講的內容太多,一下子記不完。”羅金恍然大悟。以后,他每講完一段內容,總要稍停一會兒,讓大家做好筆記。endprint
一天,羅金講課,講到關鍵處突然停住了,將話題轉到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孫繼先立刻站起身,生氣地說:“上校同志,剛才那個問題,您怎么講了一半就不講了?”課后,孫繼先從羅金那里得知,當時在現場的有蘇聯克格勃的人。蘇聯方面有規定,有關導彈核心技術的內容不允許向中國人透露。羅金誠懇地表示:“今后在合適的場合,我會把一些關鍵技術講透徹。”
一次,謝洛夫斯基上校講“空空導彈靶場試驗法”一課,因有克格勃的人在場,他只好按照講義上的內容照本宣科。下課前,坐在后邊的監課“專家”提前退場了。謝洛夫斯基抓住20多分鐘的寶貴時間,開始“拖堂”。他介紹了蘇聯在空空導彈試驗中由于速度沒有掌握好,帶有導彈的攻擊機和米格-15靶機曾發生碰撞的慘痛教訓,囑咐中國同志要引以為戒。
1959年8月,C-75地空導彈項目率先進入實彈射擊。為了給試驗提供靶機,第二試驗部的8位專家冒著酷暑來到了陜西武功機場。負責靶機自動控制的捷連契耶夫中校患有高血壓,卻拒絕保健醫生給他測量血壓。他說:“我們來華工作時間不長,有點病不能影響工作!”一次,接送專家到試驗場地的汽車遲到了幾分鐘,一位專家就發脾氣說:“這不是打獵,而是去執行任務,再出這樣的事,我要找孫繼先將軍去告狀!”C-75地空導彈首次射擊試驗即獲得成功,蘇聯專家們特別興奮,專家組向莫斯科寫了專門報告。
K-5M空空導彈首次執行實彈射擊任務期間,空中飛機種類多,攻擊機和靶機配合精度要求很高。謝洛夫斯基上校和專家組特別注意幫助中國技術人員熟悉試驗操作,從導彈測試檢查、靶機準備,到飛行員射擊要領,各項技術都力求精益求精。
1959年秋,東風基地進入設備安裝階段,大隊人馬開進戈壁灘。面對大量技術復雜的高精度儀器設備,第一試驗部(負責地地導彈)按專業選派了20多名技術人員,跟蘇聯專家一對一地學操作。他們一同啟封設備,分析圖紙,安裝、調試儀器。通過實際動手,部隊官兵既了解了設備的技術性能和工作原理,又熟練地掌握了調試和操作方法。
對于地地導彈的發射訓練,蘇聯專家更是嚴格要求,發射分隊的官兵不僅要背熟操作規程,口令、動作必須規范化,不符合要求就要重做,合練后要進行講評。對操作中出現的差錯,專家批評得很嚴厲。第一試驗部根據蘇聯專家傳授的經驗,制定了行之有效的各崗位技術操作守則,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蘇聯專家認真傳授,嚴格要求,部隊官兵勤學苦練,為日后導彈發射試驗練出了扎實的基本功。
毛澤東風趣地向孫繼先傳授當好司令員的“訣竅”
中國發展“兩彈”事業,備受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的關注。1959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毛澤東把孫繼先請到自己在中南海豐澤園的住地。
毛澤東招呼孫繼先在身邊坐下。毛澤東說:“孫繼先同志,我們見過面。當年的大渡河的勇士,如今的導彈司令,好啊!”他又親切地詢問孫繼先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情況。
在聽取孫繼先有關導彈基地的匯報后,毛澤東詼諧地問:“我們的孫司令員,你這個中將,恐怕比基地所有蘇聯專家的軍銜都高吧?”
孫繼先謙遜地點點頭說:“蘇聯專家中曾有一位少將,搞完選址勘測就回國了,后邊來的靶場專家,軍銜最高的是上校。”
“噢,你的軍銜要比蘇聯專家高好幾級!你跟人家吵過架沒有?”
孫繼先一時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照直回答毛澤東的問話:“吵架倒沒有,但頂過他們。”
毛澤東笑著追問:“為什么事兒頂他們呀?”
孫繼先說:“主要是工作中的一些矛盾,有時意見不統一,發生過爭執。我是司令員,大家有意見都集中到我這里,我不說,就沒人敢說,對于原則問題,我是不讓步的!”
譬如,中國從蘇聯購進的新設備,拆封一看,有的是淘汰的舊設備,有的還經過大修,只是粘貼上新的出廠標簽。這些老掉牙的設備一經安裝調試,不是這兒出問題,就是那兒有毛病。孫繼先曾很不客氣地對專家組組長羅金說:“我們中國人不是討飯的,這些設備是我們國家花了許多外匯才買來的,你們竟然給我們這樣的破爛!”
再如,有的技術干部反映,蘇聯專家在講授彈道計算課程時,只給計算結果,不講公式的推導過程,我們的技術人員只能自己摸索著推導,推導出結果,專家不理不睬。孫繼先曾不客氣地質問這位專家:“老師教學生,還吞吞吐吐不講明白?!”
孫繼先向毛澤東檢討說:“我脾氣暴,以后還要注意工作方法。”
毛澤東非但沒有批評孫繼先,反而稱贊說:“司令員嘛,就得有點脾氣,我看發發脾氣好!我在蘇聯與斯大林同志談判時,也頂過他。蘇聯人有熊氣,我們中國人也有虎氣!當然嘍,還要尊重對方。”
接著,毛澤東又問:“那么,你從蘇聯專家那里學到什么東西沒有?”
孫繼先一二三四五地細數了一番。
對于具體技術問題,毛澤東不做細問,卻不斷對孫繼先講,既然我們把蘇聯專家請來,就要好好利用這個條件,人家的科學技術比我們先進,人造衛星都上天了,我們要學會當學生,當蘇聯“老大哥”的學生。學到的東西要盡快消化吸收,要能夠舉一反三,說不定哪一天,蘇聯專家撤走了,我們又把學過的知識全都還給先生了。我們的一切工作都要放在自力更生的基點上,不能總拄著拐棍走路,要把本事真正學到手,一旦甩開拐棍,我們自己也能走路。
毛澤東一再鼓勵孫繼先:“盡量多學一點兒本事,把我們自己的導彈發射出去!中國的導彈技術,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短暫的談話之后,孫繼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豐澤園。毛澤東意味深長的談話深深銘刻在他的心坎里。
不久,孫繼先從軍委有關領導口中聽到一些內部情況:蘇聯方面已經通知中國政府,停止向中國供應原子彈樣品和生產原子彈的技術資料。軍委領導囑咐孫繼先,東風基地也要有所準備,一切工作都要搶在時間的前邊,以防突發事件而措手不及。這時,孫繼先更深刻地理解了毛澤東跟他談話的內涵。endprint
在額濟納旗戈壁灘上吃到了俄羅斯風味的美食
從1959年夏秋起,中國遭受了連續三年罕見的自然災害,全國各地的糧食和副食品供應都很困難。東風基地建在自然環境十分惡劣的大漠戈壁地區,許多解放軍官兵都感到生活艱苦,水土不服,更何況蘇聯專家了。官兵們挖光了弱水河兩岸的灰灰菜,打光了方圓幾十公里的沙棗,甚至把駱駝刺和玉米芯子磨碎了摻在主糧里當代食品。周恩來曾多次向孫繼先問起蘇聯專家的生活情況,還通過有關部門調來東北的哈白豬和北京的填鴨,保證蘇聯專家能吃到活的家畜和家禽。
蘇聯人有自己的飲食習慣和特點,愛吃肉,愛喝奶,愛吃甜食,哪怕最簡單的一頓飯也要有三道菜:第一道是紅菜湯;第二道是熱菜,如奶油烤魚、罐燜羊肉、土豆燒牛肉;最后一道是甜食。可是東風基地的炊事員沒人會烤面包,更沒人會做西餐。為此,孫繼先著實動了一番腦筋。他派神通廣大的副司令員李福澤出馬,向北京市市長彭真和哈爾濱市委書記求援,總算給基地找到幾位西餐廚師,基本解決了蘇聯專家吃西餐的問題。
1960年2月5日,蘇聯駐華首席軍事顧問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巴托夫大將到東風基地視察。為此,基地各部門做了充分的準備,飲食起居更是面面俱到,就連巴托夫用餐的食譜,都是孫繼先和西餐大廚一起制訂的。巴托夫沒有想到,在中國荒涼的西北戈壁灘,還能吃到家鄉風味的美食。
對視察工作,巴托夫絕非走馬觀花。身材矮小的巴托夫,目光似鷹隼。不管是蘇聯專家還是東風基地領導,只要他認為做得不滿意的地方,就會大聲地、不留情面地嚴加訓斥。他對基地尚未完善的場地建設、營房管理和蘇聯專家的生活,提出了諸多建議。
巴托夫提出的問題,有些是他親眼看到的,有些卻是“耳風”。有少數蘇聯專家說東風基地的伙食不好,生活條件差,娛樂設施不健全,還向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譚政大將告孫繼先和東風基地的狀。
巴托夫視察后,東風基地有關部門逐項落實了整改措施。比如:
為適應基地工作站點多,專家居住分散的特點,后勤部門改裝了一臺流動售貨車,定期巡回各站點,將日常生活用品送貨上門。管理處購買10臺家用電冰箱,配備在專家住地,便于生鮮食品的貯藏。
為解決蘇聯專家和家屬的醫療問題,基地開設了特別診室和病房,健全了內科、外科、五官科、婦科和小兒科。后勤衛生處加強了對蘇聯專家的日常保健,以及對流行性感冒和痢疾等季節性疾病的預防措施。
蘇聯專家幾乎每天都要洗澡。當時基地的澡堂尚未完工,而正在基地施工的蘭州建筑公司有盆堂,基地發電廠有淋浴室,能夠方便他們洗浴。管理處為專家招待所增加了臥具,勤洗勤換,還調來兩名洗衣工為專家們洗滌衣物。
為豐富蘇聯專家的娛樂活動,專家招待所增加了臺球、棋類等娛樂設施。小禮堂每周舉辦兩次舞會,戈壁灘響起了節奏明快的《藍色多瑙河》圓舞曲。
兩位專家組組長突然奉調回國的警示
1960年2月19日,國防科委下達命令,決定于5月底至6月初進行蘇制P-2地地導彈發射試驗。軍委和總部首長不斷發來指示:抓緊,抓緊,再抓緊;多學,多學,再多學。孫繼先已經嗅出其中的火藥味。他帶領基地黨委一班人從實戰出發,抓緊利用蘇聯專家現場指導的有利條件,組織部隊反復進行設備聯試和綜合演練,使部隊在較短時間內熟悉測試操作技術,掌握協同動作,為獨立發射P-2導彈練好基本功。孫繼先最關心的還是P-2導彈的發射操作。他經常和羅金上校一起到現場觀看操作演練,用心領會關鍵要領,做到每一個細小環節都不出差錯。
5月26日,巴托夫大將再次來東風基地視察。在基地舉行的告別晚宴上,巴托夫突然宣布:“親愛的中國朋友們,現在我向大家通報一個情況。你們的朋友羅金上校和謝洛夫斯基上校,明天就要回國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不要說在場的中國同志,就連羅金和謝洛夫斯基也驚詫不已。
孫繼先嚴肅地質問巴托夫:“總顧問同志,發射場的設備調試工作進入關鍵階段,羅金上校和謝洛夫斯基上校怎么突然就離開呢?”
巴托夫不做任何解釋,只是冷冷地說:“我們國家需要他們!”巴托夫感到不能自圓其說,又解釋道:“你們不必擔心靶場的后續工作,第一試驗部專家組組長契爾科夫同志不是還在嗎?他可以擔任整個導彈靶場專家組的代組長!”
宴會不歡而散。
回到辦公室,孫繼先冷靜地思考著前后發生的事情,不想,羅金推門而入!
一臉愧疚的羅金,用手比畫著說:“孫將軍,我明天就要走了,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要告訴你的是……”
羅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匆匆塞在孫繼先手中,然后用手指重重地點了幾下,又做了拍照的動作。
孫繼先明白羅金的意思。他緊緊握住羅金的手,用俄語低聲說:“謝謝!”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羅金離開后,孫繼先立即拿起直通北京的紅色專用電話,向周恩來匯報這一緊急情況。周恩來果斷命令:“馬上找人拍照,不管有沒有用,全部拍下來,過后再翻譯分析。”周恩來再三叮囑孫繼先:“一定要注意保密!要確保羅金同志的安全!”
在基地參謀長徐明少將的宿舍里,同樣發生了感人的一幕。心中憤懣的謝洛夫斯基來找徐明喝酒。徐明和謝洛夫斯基都是1935年參加革命的老同志,在東風基地朝夕相處的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此時,他們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干完一杯酒,就是一陣熱烈的擁抱,一切盡在不言中。
臨別時,謝洛夫斯基向徐明提出一個請求:“參謀長同志,你能否送給我毛澤東主席的三本書做紀念?”謝洛夫斯基所說的三本書正是毛澤東的著作《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后來被合稱為“老三篇”。20世紀50年代后期,解放軍掀起學習毛澤東著作的熱潮。謝洛夫斯基感受到了東風基地的廣大官兵為了國防尖端科技發展,所表現出來的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的崇高精神和高度的責任感。毛澤東主席的光輝著作正是他們的精神食糧!endprint
第二天,孫繼先率東風基地全體負責同志到鼎新機場為巴托夫大將和羅金、謝洛夫斯基送行。孫繼先緊緊握住羅金和謝洛夫斯基的手,用生硬的俄語說:“謝謝你們,我最尊敬的蘇聯同志,感謝你們的真誠幫助。中蘇友誼萬歲!”
羅金走后,孫繼先把從筆記本上拍下來的技術資料,通過絕密專遞,送到北京國防部五院,請專家分析鑒定。專家的答復是:這些資料是完全正確的,而且很有價值。
多年后,每當提起羅金和謝洛夫斯基等蘇聯專家,孫繼先都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說:“他們是中國人民最真誠的朋友,是真正的國際主義戰士!”
卡脖子的液氧助燃劑
羅金和謝洛夫斯基走后,契爾科夫成了東風基地蘇聯專家組的“大拿”。他根據蘇聯軍事顧問團的指示,極力干擾P-2導彈發射計劃。他不允許使用中國生產的液氧助燃劑發射導彈,必須訂購蘇聯的液氧產品。
導彈發射升空,推進劑是關鍵。P-2導彈采用液體推進劑,即酒精燃燒劑和液氧助燃劑。在導彈發射點火時,兩種液體在過氧化氫的催化下迅速混合,產生巨大的推力,將導彈推向預定射程。
液氧在常溫下極易揮發。如果把幾十噸液氧通過鐵路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運至黑龍江的綏芬河,再轉運到大西北的額濟納旗,還能剩下多少?為確保P-2導彈發射萬無一失,中方不得不接受蘇聯的條件。
根據中蘇雙方的訂購合同:1960年5月25日前,蘇聯方面將第一批液氧運抵東風基地;6月5日前,將第二批液氧運抵基地。然而,蘇聯方面制造種種理由一再拖延。7月下旬,孫繼先接到國防部通知:因蘇聯西伯利亞液氧生產廠發生了不可抗拒的事故,不能履行合同。
早在中國引進蘇聯導彈技術之初,國防部五院院長錢學森就鄭重提出,搞導彈主要看發動機用什么燃料,中國一定要研制新的高能燃料,這樣火箭、導彈才能做得大,射得遠。據此,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等單位,都開始研發高能燃料。當中國方面得知蘇聯方面不能履行合同后,立即安排吉林102廠緊急生產液態氧。
運輸液氧的槽車經過幾天的疾馳,終于抵達東風基地。特燃庫化驗室在蘇聯專家斯切潘諾夫的指導下,對國產液氧進行了全項分析化驗,結果證明:其純度、比重、黏度、閃點、雜質等各項指標,完全符合P-2導彈加注的技術要求。而契爾科夫對化驗報告不屑一顧,硬說中國生產的液氧含乙炔過多,絕對不能用!為慎重起見,孫繼先決定再做一次檢驗,結果,各項參數均符合技術標準。
第二天上午,孫繼先請契爾科夫一起來到特種燃料倉庫,召集有關人員研究液氧的使用問題。契爾科夫強詞奪理地說:“我們蘇聯的液氧是在專門生產火箭推進劑的工廠生產的,你們是化肥廠生產的,液氧中不可能沒有機械雜質!”
孫繼先霍地站起來,氣憤地說:“管它什么工廠生產的,質量合格就可以用!”
契爾科夫也站起身,氣急敗壞地咆哮:“合格不合格,我不管!能不能轉注,我說了算!”
由于發射P-2導彈的決定權掌握在蘇聯軍事顧問團手中,國防科委只好再次與蘇聯方面交涉。
“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能頂得住!”
1956年蘇共二十大以后,蘇共領導人赫魯曉夫推行“改革路線”,企圖將中國拉入其“美蘇合作,共同主宰世界”的全球戰略。毛澤東和中共當然不能同意。中蘇兩黨隨后出現嚴重分歧。為了扼制中國新式武器和軍事技術裝備的發展,蘇聯方面先是停止供應原子彈樣品和相關技術資料,隨后又在導彈技術資料、專用設備和器材的供應方面制造種種障礙,妄圖卡住中國的脖子。
1960年7月16日,蘇聯政府突然照會中國政府,決定撤走全部在華專家,單方面撕毀了幾百個協定和合同,停止供應重要設備。不等中國政府做出反應,蘇聯方面又發來第二個通知,援華專家將于7月28日至9月1日全部撤離中國。對于蘇聯政府背信棄義的行徑,中國政府發出了義正詞嚴的照會。
此時,留在東風基地指導工作的蘇聯專家還有54人。為向全體專家傳達中國政府的照會,基地領導決定以禮相待,舉行一次豐盛的酒會。
酒會由孫繼先主持。他衷心感謝蘇聯專家為建設東風基地付出的辛勤勞動,深切感懷中蘇兩國人民之間的傳統友誼。隨后,基地政委栗在山表情嚴肅,話語鏗鏘,宣讀中國政府照會的全文。
正在享用美味的專家們,此時放下手中的酒杯和刀叉,聚精會神地品味照會中的每一句話。餐廳里沒有一點聲響,更沒有人中途退場。大多數專家情緒低落,對蘇聯政府的做法表示遺憾。只有契爾科夫等少數人,極力為蘇聯政府辯護,散布極不友好的言論。
蘇聯專家正式撤離東風基地的日子屈指可數。孫繼先要求基地全體指戰員一如既往,尊重每一位蘇聯專家。他說:“蘇聯專家在東風基地工作了兩年多,幫助我們完成了靶場的選址勘察和工程設計,協助我們安裝儀器設備,培訓技術隊伍,指導我們成功進行了地空導彈、空空導彈的實彈射擊演習,使我們初步掌握了組織、實施地地導彈發射的技能。中蘇兩國人民是友好的,我們要把‘背信棄義這筆賬,記在赫魯曉夫集團身上!”
中國同志的真誠友善,使蘇聯專家們深受感動。他們抓緊有限的時間與中國技術人員交接工作,反復交代一些關鍵性的問題。有的專家把自己的重要講稿和保密本悄悄交給中國翻譯,讓他們連夜抄下來。他們深信,中國地地導彈的發射也一定能取得成功!
在北京國防部五院,1059仿制導彈總設計師梁守槃把國產液氧的化學分析資料送給駐五院發動機專家組組長施涅金,請他給出一個結論。施涅金是一位正直的蘇聯專家,不愿意放棄做了一半的工作,給中國人留下一個爛攤子。臨走前,他反復驗證了國產液氧的檢測報告,明確告知:“中國生產的液氧符合設計要求,可以使用。”
在東風基地工作的最后54位蘇聯專家及其家屬,于8月4日和18日分兩批撤離額濟納旗,到北京集中,等候一周一趟由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
在北京站寬敞的一號站臺上,蘇聯專家與送行的中國同志依依惜別。大家熱烈地握手、擁抱,戈壁灘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為發展中國導彈事業的共同奮斗——此時,凝聚成一個共同的心聲:任憑風吹浪打,中蘇兩國人民之間的偉大友誼是牢不可破的!
蘇聯“老大哥”走了,一個不留地走了。沸騰了近三年的額濟納旗戈壁灘,頃刻一片寂靜。時值盛夏,戈壁灘卻如同遭遇了一場罕見的西伯利亞寒流。
在東風基地召開的干部大會上,孫繼先神態堅毅,聲似洪鐘:“同志們,這些日子基地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很不是滋味。P-2導彈馬上就要發射了,蘇聯專家卻突然撤走了。這是什么?是背信棄義,是釜底抽薪!
“蘇聯專家走了,戈壁灘還有我們,發射場還有我們!我們是誰?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新中國的第一支導彈試驗部隊!在我們的身后,有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支持!有國防部五院廣大科研人員的刻苦攻關……不管出現什么情況,遇到什么困難,我們都不要怕,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能頂得住!”
9月10日,即蘇聯專家撤離20多天后,等待半年之久的蘇制P-2導彈發射任務終于啟動,彈著區甘肅安西,射程554公里,由東風基地廣大官兵獨立發射成功。
11月5日,第一枚國產1059仿制導彈巍然屹立在導彈發射架上。一聲令下,導彈騰空而起,首次飛行試驗獲得圓滿成功!一個月后,第二枚1059戰斗彈也發射成功。緊接著,第三枚1059遙測導彈再次發射,第一次取得比較完整的導彈飛行試驗的遙測數據。在42天內,國產1059導彈三箭連發,實現了中國軍隊武器裝備從常規向尖端發展的歷史性轉折。中國人手中終于有了一根不懼威脅的“打狗棍”。
經過近60年的建設和發展,當年的東風導彈訓練基地現已發展成舉世矚目的東風航天城——中國載人航天中心,成為與拜科努爾發射場、肯尼迪航天中心齊名的世界三大發射場之一。中國第一次“兩彈”結合試驗、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第一枚遠程運載火箭、第一艘載人飛船、第一個空間站“天宮一號”……都從這里發射升空。
當年孫繼先與蘇聯“老大哥”之間發生的一個個真實故事,正是蘇聯專家援助中國建設導彈基地的一個縮影,其中的是非曲直歷史已做出公正的結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