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汽車駛入延安已是夜暮時分。從古城西安到陜北,一路上,已近天命或已逾天命之年的六位作家,還從來沒有過這般興奮。從小學課本上就知道,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陜北——抗日的前哨,覺得那么遙遠,今天踏上這片土地卻覺得這般親近。我們是懷著虔誠的心情來拜謁革命圣地的,詩人李琦倚在車窗口,不停向遠處眺望,一遍遍大聲朗誦“千聲萬聲呼喚你,母親延安在這里”。
從進入西安始,黑龍江作家采風團一行六人,已經自覺不自覺地從“東北軍”同化為“西北軍”了。何也?這里曾發生震驚中外進而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西安事變,張學良的東北軍和楊虎成的西北軍是一家人哪!我們這次西部采風,就是要融入西部,目睹和感受西部人民生活與斗爭的壯麗畫卷。
入鄉隨俗,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我們由已吃習慣的東北大燉菜一下子改為西北小吃,幾乎頓頓要牛羊肉泡饃、臊子面、葫蘆頭……延安的第一頓飯,選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金土地飯店,大廳燈火通明,門前車水馬龍。小說家孟久成、孫少山在行車路上爭論問題,各抒己見,互不讓步,但在選飯店上卻取得共識。他倆說,像門前停車這么多,原料肯定周轉快,不積壓,新鮮,在這樣的飯館吃飯放心。大概,這就是小說家用心觀察生活的視覺。
在飯店一個窄小的單間落座,和東北飯館一樣,上茶、點菜、問酒水。不同的是,飯店的主副食和酒水,服務員全給客人詳盡介紹一遍,沒有一點推銷的色彩,之后告訴客人,喝本地酒可以免費聽陜北民歌。問酒價,答曰35元,我不禁納悶兒,這么便宜的酒還免費贈歌,利潤幾何?大家以為,包裝這樣精美的地產酒,如贈歌,賣上百元也不為過。要了地產白酒,點了小米飯和幾個本地家常菜,服務員說聲請稍候,便出去安排了。菜還沒上齊,歌手和樂隊一班人馬到了,我們點了曲目,男歌手唱了兩支,女歌手唱了一支,地道的陜北民歌,聲情并茂,原汁原味,我們聽得如醉如癡,要求接著唱幾首,按規定付費,歌手道歉道,得按時趕到下一個飯店,向我們點點頭,匆忙離去。這是陜北留給我們的第一印象,多么樸實誠信的延安人!
當晚住在楊家嶺的石窟賓館,但見一排排窯洞,門窗木格子上糊著窗戶紙,屋檐下掛著黃玉米穗子和紅辣椒,門前的石輾子上落滿一層白霜。時值初冬,室內已給暖氣,然而一層薄薄的窗紙怎能抵擋住朔風,我和衣而臥蓋上棉被,依然冷得瑟瑟發抖。肯定地說,當年的條件遠不如今日,可這就是一代偉人所住的謂之冬暖夏涼的窯洞,無法想象,革命前輩如何走過極其艱苦的戰斗歷程,我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
在陜北味道十足此起彼伏的“東方紅,太陽升”的歌聲中,參觀了棗園。我們在毗鄰偉人舊居的一間濕暗的屋子里停下腳步,見到一位陜北女子低著頭聚精匯神地剪紙,圖案紛呈,形象逼真,渾厚蒼勁,我們想挑選幾張“陜北風情”做紀念。女子抬起頭來看了看,又低下頭去,一首《藍花花》驀然響起,唱得棒極了,聽得鼻子發酸,無不贊嘆。李琦和她合影之后方知道,這是一位當地頗有名氣的剪紙藝術家,名字叫李福愛,曾獲全國剪紙一等獎。一張張極富情趣的陜北“窗花”,傳承氣貫華夏至高文明的中國文化,展現照亮神州悠悠千載的民間工藝,這該是參觀旅游紀念之精品。
離開棗園時,頭纏白毛巾身穿對襟汗衫的陜北青年放聲歌唱,為參觀者送行,歌聲激越,久久回蕩在延安的坡坡嶺嶺,回蕩在參觀者的心中。
米脂、綏德、榆林,是我們既定要去的幾個地方,這地名對于每個人都太熟悉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貂嬋是米脂人,而“家住綏德三十里鋪”這首歌讓綏德家喻戶曉,有意思的是,闖王李自成的家鄉不在出漢子的綏德,而在出美女的米脂。最俱吸引力的莫過榆林,和我的故鄉黑龍江的榆林一字不差。
走遍大半個陜北,盡是荒山禿嶺、黃土高坡,土地瘠薄,延河干涸,那放牧的羊群,山溝溝里的果園和晾曬在屋頂院中的紅棗,只能是偌大黃土高原的點綴。落后的經濟像石塊一樣沉重地壓在心頭,耳畔無時不聽到開發西部的呼喚。
榆林讓我激動,榆林讓我看到希望。這里的名勝古跡保存得相當完好且特色鮮明,城市建設不比東北任何一個中等城市遜色。此行之前,我在哈爾濱一家商廈買了一件羝羊牌棉褲,做工相當精細,到陜北一看是榆林產的,似這樣的商品,還有古城牌皮鞋,能打入號稱東方莫斯科的大商場,不能不讓我倍感欣慰。因為這里也有品牌,我們連夜到皮革市場轉了轉,每人選購了一件羊毛皮背心。
在榆林的幾日,一位當地的小伙子為我們導游。車上,我們要他唱首陜北民歌,小伙子略加思索,十分深情地唱起《淚蛋蛋滾落在沙蒿蒿林》。“羊肚子兒手巾兒三道道藍/咱們見了面的容易拉話話兒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話話兒招一招手……”我們一下子驚呆了,從來沒聽過這首陜北民歌。導游的小伙子說,著名節目主持人朱軍是西北人,他在中央電視臺即興演唱這支歌,傾倒一大片觀眾。在一個小商店,我們買到了有這首歌的盒式帶,一路播放。在赴壺口瀑布翻越呂梁山的盤山路上,那凄美酸楚令人心碎的歌聲,濃烈地感染了所有人的情緒,讓人忘記了四周是懸崖峭壁,隨時有掉下去的危險,就連愿意和司機搭話的詩人戴寧萱也沉默了,司機將車開得不能再慢,聆聽著這支歌。美的意境,美的旋律,給人以高尚的沖動,給人以善良的激情。
一行六人依依惜別深深眷戀的陜北。人回到哈爾濱,心依然留在那片黃土地。西部采風,沒有一位作家以為這是如人所說的艱苦之旅。直到進入隆冬,我才想起住在榆林金龍賓館時,忘記退長途電話押金了。我試著給這家賓館打去電話,前廳部經理董娟受理此事,讓我把押金收據寄過去。待將100元押金郵出,主動打來電話,我說了一句謝謝,對方不好意思道,給你添了麻煩,應當謝你!這是繼金土地飯店之后又一個陜北窗口單位的形象。
在省作協新年聯歡會上,為了表達作家采風團對西部的感謝與思念,我唱了幾句“羊肚子兒手巾兒三道道藍”,居然響起掌聲。掌聲肯定不是因為我唱得好,而是如在座的孟久成先生感慨的那樣,我們沒有白去一趟陜北。
串洋門兒
對于一些人來說,飄洋過海出國,似是尋常之事,我卻視為蜀道般艱難。然而,這次去俄羅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有如到遠親家串了一趟門兒。endprint
深秋時節,我偕遼寧十位作家經綏芬河出境。只消幾十分鐘的車程,便踏上異國他鄉。停車邊檢,上來一位一臉稚氣的俄羅斯邊防軍,在查驗游客護照時,發現有一位同胞在車上拍照,他打著手勢,用俄語說了一句什么,拍照者聽不懂,邊防軍用漢語喊了一聲“李哥”,“李哥”走了過來,告訴拍照者車上不能拍照,把膠卷曝光。原來這個李哥是開這臺大客車的中方司機,多年來和俄方邊防軍已成了好朋友。
我們一行十一人換乘一輛俄方面包車。開車的是一位黃頭發藍眼睛的老司機,他把車子擦得干干凈凈。中方導游告訴我們,司機在車門口放一個套著塑料袋子的垃圾桶,請諸位保持車內清潔。老司機戴著白色線手套,把我們的行李依次擺放得整整齊齊。汽車行駛了兩個小時,停在一個小鎮暫短休息,大家紛紛下車,有的去廁所,有的吸煙,有的在路邊小店喝咖啡,但見司機拿起笤帚,不聲不響地打掃車內衛生。望著老司機細高挑微微駝背的身影,想到我們不經意在車上順手扔掉的食品包裝袋,心里隱隱有一點歉疚。
此行的住地,是緊靠海邊的阿木爾飯店。窗含碧水,門泊艦船,游人如織,海鷗低翔。下榻這家飯店的幾乎全是黃皮膚的中國人,大吵百嚷,旁若無人。俄羅斯的服務人員,個個神情淡漠,不冷不熱。老大哥的友好熱情哪里去了?我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問號。也難怪,前些年,我們的假貨把人家害慘了,我去黑河對岸的布市一日游,就曾背著一大包假阿迪達斯運動服,換回人見人羨的銀狐領大衣、望遠鏡……不能怪人家不愿意搭理你,過在我們矣!
第二天,按照日程安排,換上俄方導游。導游是個可愛的小伙子,高高的個子,白白的膚色,大大的眼睛。他早早地來到面包車上,用不十分流利的漢語自我介紹:“我叫丹尼斯,你們說的老毛子。”大家哄堂大笑,“我在哈工大學習了七個月,哈爾濱哈拉紹!”他知道我們來自中國的東北,表示了一番友好之情。吃過早飯,我們由餐廳開車去客房,接一位不吃早餐的同行,大家在車上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這位同行走出房門。不知是這位同行留著長發,還是不遵守時間的緣故,小導游說了一句“我不喜歡這個人”!大家面面相覷,頗覺丟了中國人的面子。一路上,我們稱小導游是電視廣告里的丹碧絲,他只是一笑了之,也不介意。
幾天來,我們先后參觀游覽了歷史博物館、東正教堂、太平洋艦隊、西伯利亞大鐵路終端等景點,而印象最深的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貿市場。
這個市場名為二道河市場,坐落在遠東省政府東側的大廣場。廣場上的青銅塑像精美絕倫,可謂市場的一大景觀。市場上的攤床與國內無異,但擺放得相當整齊,地上幾乎沒有垃圾雜物,就連邊走邊吃東西的乞丐,脖子上也套著一個塑料袋,不隨便亂扔垃圾。市場上聽不到叫賣聲,更聽不到呼嗷喊叫聲,交易在平靜中進行。令我驚嘆的是,這里明碼標價,不討價不還價,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語言障礙沒關系,攤主把價格打在醒目的計算器上,不買也沒關系,不厭不煩,禮貌待客,讓人想起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蘇聯老大哥。
當我們同這座城市依依惜別,頓生感慨。友好也罷,冷漠也罷,都將永遠留在記憶之中。我忽然覺得,大家同導游丹尼斯合影道別之后,應當給這個年輕人一點小費,可是誰也沒有這樣做,而在俄羅斯一個小火車站候車,滯留的三個多小時里,先后見到三位同胞因隨地便溺而被罰款。仔細想來,心里頗不是滋味。
登上返程的火車,憑窗眺望,綏芬河、海參崴山嶺相連,無論針葉樹還是闊葉樹,樹種皆相同,然而景象卻全然不同,一邊是樹木稀疏,一邊是林木茂盛,難道桔生淮南則為桔,生于淮北則為枳?非也。山林差距之大,差在保護矣!
火車以世界上最慢的速度行駛,行駛在楓林燒紅的山濤之上,行駛在海參崴至綏芬河的林浪之間,我的心如緩緩的車輪,在一個叫海參崴的城市忘返流連。
鳳尾絲蘭正開時
大凡同學聚會,總要有一位熱心的張羅者。我們北大中文系70級同學,畢業后四次相聚,總離不開一個人,她就是我們同一屆的原北大紀委書記王麗梅同學。為這次聚會,她至少打來三次電話,發來兩次郵件和信函,真誠期待著北大的同學們回來,看看博雅塔,游游未名湖,敘敘同窗情。我很感動,欣然赴京。
九月,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我脫去秋裝,周身仍覺暖融融的。這不完全是季節的緣故,心情使然。我驅車來到北大南校門,幾乎辨認不出母校周邊的模樣。當年,大門斜對面啤酒九分錢、面條一角二分錢的那個海淀飯館,依稀看得見它的背影,遠去了,我們改善伙食的小飯館,還有那個修理自行車的小涼棚——走進從南大門入學時的那條路,我才找到了母校的感覺,花草樹木和青磚紅瓦的老樓是那么熟稔,頓時喚起70年代美好的青春記憶。近鄉情更怯的我,不知聚會報到的北大新圖書館怎么走,一路打聽,心里暗暗好笑,頗有點“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意味。
聚會是在北大新圖書館北側廳舉行的。屈指算來,我們這一屆同學,年齡最小者已逾花甲,長者近耄耋之年。同學們想說又不想說的一句話是,這恐怕是最后的晚餐了!向來不茍言笑的原中文系副系主任盧永璘打趣道,論年齡,60后官大官小都一樣,70后錢多錢少都一樣,80后有病沒病都一樣,90后活著死了都一樣。眾皆大笑。
按照慣例,師生相見,老師們先要即席講話。到會的嚴家炎、馬振方、謝冕、費振剛、段寶林、閩開德等十幾位老先生,皆是中文系當年教我們的師長,慈眉善目,白發蒼蒼。諸位老師對我們這屆同學,除稱謂同學外,都稱我們為老朋友、老戰友。這令我們情不自禁地想起江西鯉魚洲的五七干校,想起開門辦學的東方紅煉油廠,潮白河畔前栗園大隊的鄉村土炕……曾記得,北大江西分校的同學意外出了車禍,陳貽焮老師面對鄱陽湖放聲大哭;曾記得,年逾花甲的吳祖湘、林庚先生,徒步幾十里蜿蜒山路,和同學們一道去燕山腳下的農村社員家采訪;曾記得,嚴家炎老師被錯誤批斗期間,負責看管他的陳學良同學,將二層床的下鋪讓出來,自己執意搬到上鋪去住;在下鄉的日子里,嚴家炎、馬振方老師在老鄉家昏黃的燈光下,面對面教我們寫小說……記不住度過的一個個日日夜夜,卻忘不了所共同經歷的風風雨雨。此時,同學們深切懷念剛剛過世的一位老師——吳小如先生。吳先生是天津人,父親吳玉如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受其父的影響,小如先生寫得一手好字,60年代,北大寫給毛主席的致敬信,就是出自先生之筆,千言蠅頭小楷,竟未寫錯一個字。吳先生對國粹京劇的研究,可謂無人匹敵,他收藏大量京劇老唱片,有幾張幾近絕版。先生逝世時,國務院三任總理朱镕基、溫家寶、李克強等皆送了花圈,對其景仰,不言而喻。
同學們聚集一堂,會場氣氛十分活躍,回憶枝蔓叢叢,開懷吟詩作賦。原黑龍江省招生辦主任王明志同學,提及中文系學弟、名教授孔慶東,當年在哈爾濱高考的趣聞軼事,令同學們開心不已;王同學的身旁,著作等身的生態文學作家徐剛,談笑風生,此公上學時和我同住一個宿舍,同學們叫他外號毫不介意,欣然答應;而我們文學專業的、孫子兵法研究專家邱福興同學,靜默不語,其500萬字的軍事文化研究巨著,令師生們感嘆不已;原上海市寶山區委書記于根生同學,讀書時家境艱難,中文系老師多有資助,講到師恩如山,幾次哽咽落淚;我們的班長、原公安部經偵局長胡安福同學,平靜而意味深長道,北大不在于建校年代多么久遠,亦不在于世界排名幾何,最為重要的,當是這所大學培養的學生,對國家有多大貢獻!一個個精彩的發言,點燃了同學們的滿懷激情。此刻,時有同學從國內或海外發來短信,送來真誠的祝福。驀然回首,不是嗎,每個人不在于官當多大,飛得多高,而在于我們系的每一個同學,無一例外,都平安著陸。
有聚就有散,聚散總關情。依依惜別之時,有一位同學遲遲不肯上車離開,他堅持送走所有的老師和同學,此人就是原住建部部長姜偉新同學。老師和同學們陸續走了,他這才悄然上了車。
離開母校之前,同學們不能不看看中文系新址。中文系已由北大五院搬遷到未名湖畔的人文學苑。依然是仿古建筑,寬敞而現代,依然像五院那樣優雅而充滿書香之氣。拱形屋檐下,中國語言文學系,七個大字熠熠生輝。庭院里磚石鋪地,花樹含笑,綠草如茵。在院中,同學們驚異地發現,一大叢常綠花木,葉劍形,蓮座狀,圓錐花序,花團錦簇,緊緊相擁。我想起陶淵明的“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一邊和諸同學在花前合影,一邊考證此花的學名。無疑,這應是蘭花中的一種。李白有詩云:“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蘭秋香風遠,松寒不改容。”面對此情此景,我信口謅了兩句打油詩,淡雅清白無媚骨,腳踏沃土有馨香。我這是對此蘭花的由衷贊美,亦是對特殊也不特殊的我們這屆同學的寫照。
回到住處,我的手機響起,是原北京出版集團資深編輯劉勝旗同學發來的短信。他告訴我,經查資料,此花學名鳳尾絲蘭,別名千手蘭。我擬構思寫一篇返校的散文,正不知用什么題目為好,于是乎,我敲定了這篇文章的標題:鳳尾絲蘭正開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