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彥軍
“你跑慢點兒,這孩子!”奶奶在我身后緊追,我在這個過山梁的半坡口一陣瘋跑,翻過這道梁,山下就是于家村了。
“到了那兒,你可要離那個潤堂遠點,他可是個殺過人的土匪!”奶奶板著臉,拉著我的手叮囑道。
半坡口貫穿東西,在這座高大的山峰的半坡處橫穿而過,兩側高大的山壁峭立,西風順著坡口猛地傾瀉而來。這是去于家村的必經之路,咽喉要道,如果在這兩側的峰頂埋伏上人馬的話,光扔石頭就能把敵人消滅。
奶奶說的那個潤堂,是個老光棍,和四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四姑住在一個四合院,不大的院子一共住了三戶人家,潤堂算一戶,另一戶是四姑夫的兄弟。為此奶奶常常抱怨,這政府怎么分的房?偏偏安排個土匪在一個窩!
潤堂身材高大,皮膚黑紫,光頭,眼睛看人常常斜拽著,用余光掃,這種看人的方式很瘆人,白眼珠翻翻著,眼角下垂,一副趾高氣揚之勢。怪不得奶奶要擔心,這種面相的人能是好人嗎?而且還真干過土匪。
夕陽西下,太陽的余輝金光萬丈,我和奶奶走在這陽光里,就像兩棵金黃的麥穗。已經轉過山口,坡下是彎蜒綿長的西右渠,西右渠可是多少個村子吃水的命脈,滾滾渠水從西而來??邕^渠埂轉過一道彎彎土路,于家村整個展現在眼前。我們站在高高的山下,山下的房屋小得像火柴盒,下山的路陡了起來,我和奶奶探著腳,踩著大片的青石往下走。
說實在話,我對這個土匪潤堂,還是很感興趣的:玩過槍的人,都不簡單!他為什么要當土匪?殺過幾個人?土匪們在哪住???
奶奶常跟我說起土匪的事,準確地說應該是飛賊,是飛賊從我家屋頂上飛過去。
飛賊來了都在屋頂上飛,從不落地,奶奶說。
“那一年,村里最富的寬新家被飛賊搶了,還從咱家屋頂上跑路,踩得瓦房屋脊吱吱直響,一塊青瓦還飛進院子里摔了好幾瓣,那是嚇唬我們別出去多事。”奶奶說:“飛賊啊,手握刀子,飛來飛去,誰敢招惹?搞不好招來一大群就壞了。”
“如果飛賊來了怎么辦?”父親總是表情嚴肅地問我們。
“記住千萬不敢出去!人家站在屋脊上盯著你這門口呢,你一出來,人家扔一片瓦就能砸壞你?!备赣H認真地說。
“頂個板子出去,他就砸不到了,再拿上把菜刀!”我挺直腰板,摸了摸坑頭邊的案板,面案子厚厚實實,寬窄得當。
“哼,人家也有刀子,還是大刀!萬一人家還有幾個幫手呢?”父親循循誘導。
那不成啊!打不過,我想。
“記住,干萬不要出門,就在屋里大聲喊,大聲地叫,可以拿起菜刀拍著板子嚇唬,大聲說我要沖出去了,要殺賊了,可千萬別真的往外跑,能嚇跑就不錯了?!备赣H道。
潤堂當過飛賊嗎?土匪上了房,那就是飛賊,人家就是干過飛賊,那也不會承認。我和奶奶從山頂子上下來,進了四姑的院子,正好迎頭碰上這個潤堂,我盯著他的腿腳直看。緊口的灰腿褲,一雙和尚口的圓口布鞋,真看不出哪里與眾不同。
奶奶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走得很快,仿佛怕我一不小心被眼前這個土匪給搶跑似的。
這個四合院兩間上房,是在一排青石臺階之上,上房的兩側各有一個小廚房,另外還有東屋一間、西屋一間,南面還有一大溜房子:有一間堂屋,并排著是三個廁所,還有一個廚房。解放前,這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可是一個大財主的地產,解放后,這院子分給了社員,四姑也在這個院子里分了兩間屋、一個廁所、一個廚房,另兩家也一樣,都是這個標準。院里只有一口水井,卻是歸這個土匪潤堂所有。
三戶人家一口井,井水的多少全看老天爺。雨多的時候,井水就豐盈,直至水淹井口沿,探手可見;天干物燥的時候,水井深不見水,往井里扔進拴著水桶的繩子,蕩蕩悠悠很久也聽不到落水的聲音,這樣的話,井水就離井底不遠了。
土匪潤堂還是很有頭腦的,井水多的時候,他就讓三家一塊兒吃,但井水快到底的時候,他就用把大鐵鎖把石井蓋緊緊地鎖住,誰家都不許打水,他要保證自己的用度。挑水呢,要到遠遠的河溝,他們的院子在半山坡,每到這個時候,另兩家都意見很大,有難關一塊闖,水少,我們節約用就是了,用得著這么齷齪嗎?簡直是土匪作風!不講理!
人家本來也就當過土匪,能吃上人家土匪的東西,本身就是件不容易的事。土匪從來都是搶別人的,你讓一個搶慣東西的土匪,來講什么謙恭禮讓,這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三家人養了三窩雞,花花綠綠一院子,哪只是誰家的雞,他們還是分得很清楚的。可哪間是自家主人的屋子,哪個吃食是自家主人的東西,雞卻分不清。有一天,土匪潤堂家的屋門敞亮地開著,初升的太陽溫暖地潑灑在屋炕上,四姑家的一只蘆花雞踱著步子走進這間明亮的屋子,地上鋪放著新收獲的芝麻,天剛下過雨,外面的屋頂濕氣騰騰,只能暫放在屋內的地上,雞站在芝麻上一頓猛啄,正吃得歡實,土匪潤堂上廁所回來了,進門看到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雞,氣得是七竅生煙,上去一腳就把這只胖雞踹飛到院子的桃樹杈子上了,結果沒料到的是,雞脖子卡在了樹杈丫里,一下子扭斷了脖筋,一命嗚呼了。為此,四姑氣得直罵,在院子里大罵,一只雞,一只正在下蛋的青春母雞,就讓你給糟蹋了!你個喪天良的!一枚雞蛋一毛二,能買十二塊鏍絲糖,能買一兩衛生油,能買二兩鹽……呃,每天下一只金蛋的蘆花雞的慘死,讓四姑怒不可遏。土匪潤堂臉不紅腿不顫,斜吊著歪眼冷冷地看著四姑,也不言語,末了,鼻腔里冷哼了一聲,轉身進屋?!巴练?!該死的土匪!”四姑進了自己的家還在怒氣沖沖。
的確像個土匪,這出手就是殺招。我見過土匪潤堂殺狗,那可是一刀斃命。那天,土匪潤堂不知從哪兒弄了只灰毛土狗,據四姑說法,是從鄰村偷來的,拴掛在院子里的桃樹上,只一刀捅進去,掙扎著的狗就不動了??磥?,土匪潤堂殺過人這件事不假。
奶奶常跟我說起潤堂,三鄉五里的老鄉親,誰家不知道誰家那點事呢。這個潤堂參加的是紅槍會,奶奶說。
“手握紅櫻槍么?”我問道。endprint
“紅槍會只是個名稱,槍、刀、棍、棒啥都有,拴了紅布條的大刀、劈柴的斧子也有?!蹦棠谈?。
紅槍會倒了之后,他又到大山里去當了土匪,呼嘯山林,據說跟著飛賊到處搶劫掠奪,干了不少壞事,聽說還殺過人。這都是奶奶親口說的。
看他腦門上的橫肉,估記當土匪時口福不錯,應該是混過幾年好日子的人。只是我很奇怪,這么厲害的土匪,為什么還打了光棍,為什么沒能搶個姑娘當新娘?
為此,我很替四姑擔心,土匪呀,萬一哪天把四姑搶走了,可不得了!
好在同一院子,四姑房子的隔壁,還有四姑夫的兄弟一家人。四姑夫的兄弟,家丁興旺呀,兩間屋子,滿滿地住了六口人,他們夫妻二人生了四個孩子,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女孩子大一些,快到出嫁的年齡了,兩個半大小子歲數和我相仿,我在這里也算找到了伙伴,找到了知音,上山抓蟲,入水逮魚,出來進去雞飛狗跳的,好像比那個土匪潤堂還囂張。
四姑夫和他的兄弟長得很像,都是寬寬的腦門,方方的下巴,小眼睛總是瞇成一道縫,就連發型也都是一樣的小平頭,以至于顯得大耳垂垂,再加上本身也很胖,肚腹便便,就像一尊彌勒佛似的,從背影、身高、體形上看,完全看不出不同之處。由于兩人的長相近乎于相似,如果非要說不同的話,從計算數值上來說,也只是小數點后面的不同,從大約的角度來說,約等于比較準確些,所以我總是分不清哪個是四姑夫,哪一個又是他的兄弟,以至于我把他的兄弟叫成四姑夫,把正在廚房做飯的四姑夫的兄弟媳婦笑得前仰后合。
為了分清四姑夫和四姑夫的兄弟,我只好從衣服上的不同,還有他們走進屋子的不同來分辨了。他們總不會都穿同樣的衣服吧。
四姑夫的兄弟給村里趕一輛大馬車,天南地北地送貨,村里生產米醋和紅棗酒,他就拉著這些貨送給需要的地方,主要是各村的門市部,忙啊,每天忙得不著家。有時他會帶著我們坐他的大車。清風冽冽,紅馬嘶鳴,馬兒打著響鼻,搖擺著長長的馬鬃,坐在大車的轅臂上,蓬松順滑的馬尾在眼前擺來擺去,伸手可及。馬鞭一揚,蹄聲得得,大車像風一般向前奔馳,這真的是一種超級享受。
兄弟情深,但妯娌難處,四姑和這個妯娌同在一個屋檐下,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矛盾,嗑嗑碰碰避免不了。生氣時吵幾句,事情過去后,拉著手說幾句貼心窩的話,事情就煙消云散了,畢竟是親戚,還是隔門的鄰居,再生氣也得禮讓三分才是。有親親的兄弟互相做自己媳婦的工作,矛盾還是容易解決的。其實,親人之間只要不關乎家產之分,和平相處是不難的,四姑夫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他和兄弟各人過各人的小日子,都奔著自己的前面走,誰也不擋誰的道。
三家一個院,飯點時刻你再看,三個廚房都在冒煙,炒菜的炒菜,烙餅的烙餅。吃飯了,每人一大碗,都在院子的臺沿上吃,院里的青石臺沿長呀,寬寬闊闊,夏天人能在上面睡覺,冬天可以把氈子橫放打土。就這樣擺著長長溜溜的一道道碗筷,十幾號人吃起飯來,呼嚕聲一片,那真是聲勢浩大。
土匪潤堂至死也沒有娶親,他的死也帶走了他傳奇的一生。
四姑夫的兄弟常年送貨,積攢了一大筆的家底。他向村里申請了住房基地,在村東起了一趟六間的青石新房,不久,也搬去新房居住去了。
三家居住的四合院,如今只剩下四姑一家人了,四姑給村委會打了申請,花錢買下了土匪潤堂的兩間房屋,以及廚房、廁所、水井。土匪潤堂無親無后,死后財產歸公處置,村里很快回復,四姑花了幾千元的價格,房子終于到手了。四姑夫的兄弟已有新房,獨門獨院,大宅大院,住得是百倍舒心,兩間舊屋早已不放在心上,最后以五千元的價格,把房屋均給了四姑。
從此,四姑家的三國時代結束了,終于一統江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