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奶奶

文/重慶·黃斌

妻是那種吃魚不會剖魚、吃雞不敢殺雞的角色。我剖剖魚還行，十次弄破兩三次手指并不算多，殺雞卻不行了，見了雞血就本能反胃。沒法，這種血淋淋的殺生勾當只好由老母來操刀，小兒“監斬”。小兒武打槍戰片看得多了，突發奇想，為老母起了個“殺手”的綽號。老母說殺手就殺手吧，于是，她樂呵呵地做起了孫子的“殺手奶奶”。

老母頭發已經花白，但身子骨還健朗。剖魚是她的拿手好戲，打鱗剔腮、剖肚掏臟，頃刻間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就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殺雞則相對麻煩一些。殺雞前，老母會在院子里點燃一炷小香，合掌靜默，為即將被處以極刑的公雞或母雞禱告一番。禱告畢，才一腳踏住雞爪，一手擰住雞頭，一手握刀，蹲下，口中念念有詞：“雞子雞子你莫怪，你是閻王一碗菜，早點去，早點來，來生莫再投雞胎。”念罷，極麻利地一刀割下去，被她超度過的那只雞須臾間便嗚呼哀哉。

妻很反感老母把這種事情搞得充滿宗教氣氛，但她自己不敢殺雞，只好對老母此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母干這種殺生營生時，一般都少不了小兒前后左右團團轉地咋呼。剖魚時，每掏出魚泡一個，小兒就如獲至寶，撿起置于硬地，“嗨”地一聲發力猛踏，只聽“啪”地一個脆響，中氣十足；響聲中，小兒又叫又跳，臉上興奮得燦若桃花。老母嘴里說慢點踩慢點踩莫閃了腰，手里卻又把一個魚泡扔給了孫子，布滿皺紋的臉上洋溢著欣慰慈祥的笑意。

殺雞時就更熱鬧了，小兒在“殺手奶奶”點香靜默時，已吆喝來一幫小鬼頭，當“殺手奶奶”將雞踩在腳下，小鬼頭們就會在小兒的攛掇下整齊劃一地大喊：“雞子雞子你莫怪，你是閻王一碗菜，早點去，早點來，來生莫再投雞胎！”“殺手奶奶”笑得直不起腰，用手指著小鬼頭們，握著刀不知如何下手。反復折騰幾次，那麻利的一刀才極不情愿地割下去。是公雞，小鬼頭們就拔雞尾紅的黃的白的毛，是母雞，則毫不客氣地踢上一腳后一哄而散。

老母過罷六十大壽，不知哪根弦出了問題，決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殺生了，且開始吃三六九的齋。我對老母說：“您不再殺生沒什么，又吃哪門子的齋？吃齋會造成營養不良，不能添壽。”末了又舉出老母耳熟能詳的幾位老壽星，說他們一輩子吃肉喝酒，殺雞宰羊如麻，哪個不是活到八九十歲才仙逝的？老母說誰想添什么壽，自己這輩子“造孽深重”，怕是死了也不得安生呢。言下向佛之心已決，我不好再說什么，只好隨她的意，

“殺手奶奶”金盆洗手，殺雞剖魚只能在菜場“就地執行”。我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但妻卻嫌這種“死物”吃起來不鮮，時常嘀嘀咕咕。小兒不能踏魚泡、拔雞毛，甚是不樂，對“殺手奶奶”愛理不理的，老母叫他，他高興時懶洋洋地答應一聲，不高興了，眼一瞪，翻身拔腿走人。

孫子的冷淡使老母手足無措，布滿皺紋的臉上愁云緊鎖，不知何處得罪了孫子。我對小兒恩威并施，但小兒說“殺手奶奶”太不夠朋友啦，不殺雞剖魚叫什么“殺手奶奶”？老母心中有了疙瘩，動作明顯遲鈍，做點小事也開始丟三落四的，那雙慈祥有神的目光漸漸露出渾濁呆板的神色來。我趕緊托人買回一堆老母喜歡的川劇碟片，想藉此讓老母從她一生唯一的嗜好中尋找些許安慰。老母說我才不稀罕這個，只想問做錯了啥，孫子咋不理她了？

“娘，這輩子您什么沒見過？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我和他一般見識？小孩子家不理我，還不是你們大人心里有鬼？你不明說，我明天就回鄉下老家去。”老母明擺著是在賭氣，六十出頭的人了，性情心境上反和孩童沒啥兩樣，讓人一時半刻也說不清。

妻怕老母真賭氣回到鄉下，落下一個不孝媳婦的名聲不說，還得自己做那些瑣碎小家務，趕緊出來勸道：“我們心里真的沒鬼，只是您老人家立地成佛了，您那寶貝孫子不能踩魚泡拔雞毛，和您賭氣哩，過陣子就會好的。”

老母疑疑惑惑地問：“真是這樣的么？”

我連連點頭。

第二天是中秋節，家里來了不少客人。老母見狀，喜得眉開眼笑，把菜刀磨得雪亮，精神抖擻地叮囑我要買活雞活魚回來。妻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問：“又要開殺戒啦？”我搖頭嘆息：“還不是讓你們給逼的！”

院子里又響起小兒踩魚泡的脆響和小鬼頭們整齊劃一的高喊，欣慰慈祥的笑意又重新回到“殺手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

此后，“殺手奶奶”照常工作。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老母開始吃三六九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