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
今天的中國已經是一個把“民族國家”與“文明國家”融為一體的“文明型國家”,是一個把“民族國家”和“文明國家”的長處結合起來的國家,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巨大整合能力。
要透徹地理解“文明型國家”( civilizationalstate)這個概念,我們先要了解“民族國家”(nation state)這個概念。什么是“民族國家”?“民族國家”是西方現代民族主義運動的產物,指的是一些具有共同特性(如語言、宗教或生活方式等)的人民組成的國家。與傳統國家不同,“民族國家”包含了主權獨立、領土完整、自我文化認同等基本要素。歐洲是民族主義的發源地,也是“民族國家”的發源地??v觀歐洲歷史,民族主義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一直是歐洲推動國家現代化的最大動力,但民族主義的惡性發展也是歐洲近代無數戰爭的主要根源。18-19世紀期間,民族主義在歐洲興起,“民族國家”也隨之興起。
19世紀時,雖然中國的GDP總量大于英國和日本,但后兩者當時都具備了現代“民族國家”的體制,因而也具備了當時中國還不具備的民族凝聚力和戰爭動員能力。對于仍是“一盤散沙”的中國,梁啟超曾感嘆中國人“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受到“民族國家”體制的刺激,中國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亦開始了自己“民族國家”建設的艱難歷程。
在西方政治話語里,“民族國家”幾乎就是“現代國家”的代名詞,或者可以說,西方現代政治概念中的“國家”指的就是“民族國家”。
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仍是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人口的95%以上生活在農村。當時的中國農村基本上是宗法社會,一個村子一個姓,知書達理的鄉紳可以獨立地處理村里的、家族間的各種事務。中國古代的皇帝表面上權力很大,但實際上“天高皇帝遠”,中央政府治理能力有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缺少技術手段。政府往往較多地依賴道德教化和意識形態來實行統治。中國當時的社會是封閉的,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社會。中央政府沒有西方“民族國家”那種高度組織能力和動員能力,甚至也沒有多少自己可以掌控的軍隊,至于財政問題更是積重難返。到了清朝后期,中國傳統國家體制顯然已無法應對西方“現代國家”的挑戰,中國在兩次鴉片戰爭和甲午戰爭中的失敗都說明了這一點。
西方不少學者早就提出過中國是一個“文明國家”( civilization state)。他們認為中國“民族國家”尚在形成之中,而“文明形態的國家”在中國卻有數千年的歷史。中華民族數千年來就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維系并發展了自己獨特的文明,其相對完整的國家形態至少可以追溯到秦始皇統一中國時期。但西方學者采用“文明國家”這個概念往往是為了強調中國從“文明國家”變成“民族國家”所面臨的種種困難。他們把中國數千年“文明”形態的國家看作是中國建設現代國家的障礙和包袱,也就是說由于中國是“文明國家”,中國無法形成西方意義上那種具有現代法律、經濟、國防、教育、政治的“民族國家”或“現代國家”。
對于這個問題,美國哈佛大學中國史研究先驅費正清就曾提出過著名的“沖擊 回應”(impact response)模式來闡述中國被強行拖入新國際秩序的這段歷史,在他看來垂暮的中華帝國已不具備自我革新的能力,必須等待西方的“拯救”才能形成一個同西方一樣的現代國家;而在思想史學界,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的名著《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也提出了“傳統現代”模式來對此發問。很長一段時間內,西方主流學者幾乎都認為整個20世紀中國的歷程不過是一個不得不從“文明國家”變成“現代國家”的過程,如用中國自己的政治話語來說,就是一個由“天下”變為“國家”的過程。美國知名政治文化學者白魯恂( LucianPye)更是把現代中國描述成“一個文明佯裝成的國家”(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 .
中國現代化運動是一個進程:19世紀下半葉曾國藩、李鴻章以及張之洞等人所領導的洋務運動主要關注的是引進西方現代文明“物質的技器”,重點在“開鐵礦、制船炮”;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戊戌變法運動則進而理解到要“考求西法”,亦即進入西方現代文明的“制度”層次。中國現代化中狂飆式的運動是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創建了共和。這也可以說是把中國由“文明國家”變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歷史學家黃仁宇以大歷史觀總結了中國近代史,并從中國社會結構出發分析了中國現代國家的建設,他的觀點頗有見地。他認為從民國時期到1949年之后的歷史可以被看作一個整體。中國從宋朝繁榮的商品經濟退縮到農村村落經濟后,中國傳統的農業社會結構無法應對西方現代國家的挑戰。隨著國門被西方列強打開,中國也開始了自己現代國家的建設過程。他認為1949年之前的中華民國重構了一個現代的上層結構,但這個結構仍然無法與中國的下層結構溝通,他以魯迅的小說為例說明上層結構的精英人士與底層結構的農民根本無法溝通,所以國民黨時期的中國還是一種“頭重腳輕”的政治結構。
毛澤東領導的土地革命則徹底重塑了中國的下層結構。中國共產黨通過自己強大的動員能力,把普通農民組織起來支援前線,進行了土改和掃盲,為中國社會后來的“數目字管理”奠定了基礎。1978年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則重構成了中國的中層結構。所謂中層結構指的就是司法、監察、銀行、稅收、物流等服務于現代市場和現代國家的各種技術和制度支撐。雖然今天中國還有人認為只有建立與西方同樣的政體才算建立了現代國家,還有人仍然懷有所謂的“現代國家焦慮”繼續激烈地譴責中國的文化和政體,但這些人的觀點在中國已被邊緣化。絕大多數中國人對自己文化和國家的認同從未像今天這么強烈,中國現代國家的體制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煥發優勢。
換言之,通過長達百年的不懈努力,我們已經建立了一個由上、中、下三層結構組成的強大的現代國家,形成了空前統一的政府、市場、經濟、教育、國防、外交、金融、貨幣、稅收體系。但我們國家又和一般國家不一樣,“文明國家”的許多傳統并未隨著現代國家的建立而消失。恰恰相反,它們被保留了下來,而且在現代國家的載體中得到了更好的發揮。
節選自《文明型國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