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 許秀云 范軍
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加拿大華文文學發展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重要標志就是出現了長篇小說的創作高潮,其中有:常琳的《雪后多倫多》(1999)、李彥的《嫁得西風》(2000)、張翎的《交錯的彼岸》 (2001) 、孫博的《回流》(2002) 、原志的《不一樣的天空:陪讀十年紀事》(2003)、陳浩泉的《尋找伊甸園》(2003)、張翎的《郵購新娘》(2004)和《風在菲沙河上》(2004)、余曦的《安大略湖畔》(2005) 、曾曉雯的《夢斷得克薩斯》(2005)等。
這些小說一般被稱作新移民華文小說。“加拿大新移民華文小說”指20世紀80年代以來,自大中華任何地區移居加拿大的“第一代”移民作家的華文小說創作。之所以將20世紀80年代作為新移民小說的時間上限,主要是因為20世紀80年代,在大陸是改革開放的開端,在臺灣是政治解禁的發軔期,在港澳則是回歸前的移民潮。因此這一時期在中國大陸、臺灣以及港澳地區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在上文所列舉的加華長篇小說中,《尋找伊甸園》是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長陳浩泉先生創作的一部反映加拿大華人新移民生活的小說。《尋找伊甸園》是一部視野開闊、底蘊深厚、藝術成熟的長篇小說,是新世紀加華文學的重要收獲。
本文在敘事視角、人物設置、離散悲劇及身份認同等方面對小說的藝術和思想意涵進行分析探討,并參究同類題材的小說進行比較分析。
一
小說主人公余丹逸出生于中國大陸,少年時代移民香港,在香港生活數十年之后,因為“九七回歸”而擔憂香港和自身的未來,移民到加拿大溫哥華。小說生動描寫了移民申請的復雜過程、移民后生活的改變與適應、回流潮的沖擊以及原鄉與新土的雙重身份重新認同的曲折心路歷程。
小說采用第三人稱敘事,然而敘事視角卻又采用以主人公余丹逸的見聞為主的限知視角。所謂敘事視角,是指“敘事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它集中反映了敘事者對他所敘述的故事的態度和傾向,從而決定了事件在講述的過程中呈現給讀者的視域。余丹逸不僅是小說最重要的主角,在小說中還起到了串聯人物、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尋找伊甸園》之所以采用限知視角展開敘事,不僅是因為作者更熟悉香港移民生活的具體情況,而且也因為余丹逸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人物,通過余丹逸的視角可以表達作者對這一人物的肯定和認同。除此之外,這樣寫限制了讀者的信息量,在敘述小說中其他人物的故事時,可以有效地增強懸疑氣氛和出人意料的閱讀效果。
小說有四條人物線索:移民自香港的余丹逸一家,表姐楊慧一家,臺灣移民徐原華一家以及大陸移民武凌和戈妮。正是由于采取限知視角,才使得小說在敘述到徐原華的家庭慘劇和武凌殺妻案的時候有著出人意料的驚人效果。
小說敘述中透露給讀者的信息都是余丹逸的所見所聞,這些所見所聞都向讀者表明徐原華一家本來是令人艷羨的幸福之家:“屋子是新的,屋地一萬余尺,屋內面積五千多尺,后園也有游泳池,前門側的車房共有三個車位。”“丈夫做金融、地產和投資,在中國臺灣和美國都有公司,看來生意不小。”“Alice大方而有氣質,她丈夫也一表人才,三個兒女活潑可愛,實在是一個幸福家庭。”雖然小說也為后面發生的悲劇做了一些鋪墊,例如在寫到徐原華一家到余丹逸家里吃飯的時候,徐原華表現出非常強烈的對家人的控制欲和家長作風:“看來在徐家,男主人才是最高的權威,這還是個典型的以男權為中心的傳統中國人家庭呢!”在飯后的閑聊中,徐原華說:“眼前的世界,人性已經漸漸泯滅,獸性卻是愈來愈多了。有時候,我實在懷疑這個世界到底會不會愈來愈美好!”余丹逸由此感受到徐原華內心中濃厚的悲觀情緒:“余丹逸有點吃驚,他沒想到外表硬朗快樂的這個中年漢子,內心蘊藏的竟然是悲觀主義的陰霾。”但是,當讀者讀到徐原華因生意破產而殺死全家最后自殺時,仍感到非常震驚。這種震撼的閱讀體驗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小說的限知敘事視角。“當讀者完全相信了那些表面上是從敘述者的角度觀察到的事實后,敘述者又突然表白自己上了當,受了騙。這無疑使讀者感到極為意外,上下文之間也顯得很不協調。讀者很可能會感到自己受了騙。而這也許恰恰是敘述者的用心所在。”
相比較而言,小說中楊慧一家的遭遇也同樣很不幸,但是由于小說是以余丹逸的視角來展開情節的,楊慧是余丹逸的太太方欣雁的表姐,楊慧一家也同樣都是移民自香港,因而小說對楊慧一家的著墨僅次于小說主人公余丹逸一家。正因為如此,讀者對楊慧一家發生的事情有著比較多的信息,所以對楊慧家的悲慘結局有預感,也有心理準備,所以沒有如徐原華家的慘案那么令人吃驚。
里門·凱南在其《敘事性的虛構作品》一書中說:“就視角而言,第三人稱意識中心,即人物有限視角與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是完全相同的。在這兩者中,聚焦者均為故事世界中的人物,它們之間的不同僅僅在于敘述者的不同。”這個結論雖然有些絕對,但是就《尋找伊甸園》這部小說來看,小說雖然使用第三人稱敘事,但是小說的敘事視角是余丹逸視角,所以這部小說是一個隱藏的第一人稱敘事,所以就此也可以推測出小說中余丹逸這一形象與作者的親身經歷應該很相似,是帶著較多作者自傳色彩的人物形象。
二
中國爸媽尹亞楠和吳永和結合在德、法等4個不同國家幼兒園、小學擔任主班教師的經驗,以及3年親身帶娃經歷,緊緊抓住蒙氏教育兩大精髓,設計了一套適合中國家庭的在家蒙氏方案。從蒙氏家庭觀察到環境布置,為父母提供了切實可行的實踐指南。
上文已經提及,小說除了描述余丹逸一家,還塑造了同樣自香港移民溫哥華的表姐楊慧一家、臺灣移民徐原華一家以及大陸移民武凌、戈妮四條人物線索。小說人物設置的用意很明顯,是希望通過對整個大中華地區移民悲劇的描寫,表現整個華人移民群體的離散悲情。而余丹逸一家對新生活的成功融入和對新大陸價值觀的認同則體現了作者在“原鄉與新土”的復雜情結中找到了新身份的認同,也對新土有了精神上的皈依。余丹逸是小說中理想型的人物,也是帶有作者自傳性色彩的人物形象。
余丹逸“錯誤地”出生在中國,祖輩曾去南洋謀生,父親出生在印尼,祖父落葉歸根回鄉時,父親跟隨回到祖國,在祖國娶妻生子,余丹逸就是這樣在祖國出生的。后來父母借道中國香港回印尼,因故滯留在香港。余丹逸被留在祖籍地求學,可是那時候的中國,運動頻繁,以及繼之而來的“大饑荒”,都給年少的余丹逸留下了極度痛苦的創傷記憶。尤其是成績優異的他卻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而無法升入中學,小小年紀就被阻斷了求學上進之路,因此在無奈和絕望之下,余丹逸向身在香港的父母求助,得以被準許離境去香港與父母團聚。這些創傷經驗讓余丹逸難免對故國充滿戒備心,愛恨交織。
余丹逸是客家人,客家人是中國漢族中一個非常特殊的族群,他們是西晉末年以后中原歷次戰亂所引發的大規模移民中,從中原遷至長江以南地區的中原漢人。客家人從黃河流域遷至淮河、長江流域,再往南遷至閩粵地區,進而遠離故土,遷往世界各地。客家族群有一個傳統就是強烈的文化持守精神,他們堅持自己的中原方言,不與當地人通婚,不認同移居地的文化,故而自稱“客人”。“客者,就等于沒有自己的家,只是以客為家,那并非真正屬于自己的,永久的家園,于是,他們終生,甚至世世代代永在客途旅次,如無根浮萍,如游牧民族,夢里不知身是客,能不悲哀?稱客家人為中國的吉卜賽,該是貼切不過的了。”余丹逸的家族世世代代在異國他鄉流浪,一家人分居四五個國家和地區,他所感受到的漂泊感自然是格外突出的。
余丹逸的家族背景和人生經歷與作者本人很相似,據我了解,陳先生出生在福建省南安市,20世紀60年代初赴香港,在香港先后擔任記者、編輯和出版社、雜志主編。跟余丹逸一樣也是在香港回歸前的20世紀90年代初移民加拿大溫哥華。余丹逸在移民加拿大之前也是在報刊上發表漫畫并經營畫廊。所以,小說中的余丹逸確實有著作者自身經歷的影子,小說采用余丹逸的視角敘事,在很大程度上余丹逸也就成了作者思想觀念的代言人。
余丹逸是作者著意刻畫的人物,是作者心目中理想化的人物。他不隨波逐流,有著自己的人生和藝術的理想,同時又非常理性務實,所以可以很順利地在加拿大扎根,開辟新事業,家庭事業都比較順利,不像小說所描寫的其他幾組人物都是不幸的結局。因此可以說,在這一人物身上,寄托了作者對在加拿大的華人移民的理想和祝福。
余丹逸是成功移民并融入新大陸社會的典型代表,但這并不表示他內心沒有因移民所帶來的糾結煩惱,這是第一代移民無法避免的原鄉與新土兩種感情和認同之間的矛盾。小說中多次提及的三文魚回流就是這種故國情結的象征:
到了威化溪三文魚繁殖場,只見一條蜿蜒的河流,三文魚成群結隊,不少魚身已變紅,使河水下現出一片紅色,甚為壯觀。
三文魚在淡水河產卵后就會死去,小魚孵出后,在湖中成長,然后一直游出大海,四年后再洄游到河道的出生地產卵,完成繁殖下一代的重任后,三文魚才結束它精彩壯麗的一生。
余丹逸說三文魚很像中國人的生于故土,死于故土,眷念故鄉,落葉歸根的情結。三文魚還有一個特征也是作者很注重的,三文魚是淡水咸水都可以適應的魚類,新移民也應該像三文魚一樣可以在不同的環境中適應生存。
三
“離散(Diaspora),其英文原意有二,一是指猶太人于公元前538年被逐出故土后散居各地;二是指猶太人散居的各個地方。當這個詞的首字母大寫時,它具有特定的歷史文化內涵:古代猶太人是被迫和被動地承受著‘離散’的歷史境遇的,在精神上處于因失去家園和文化根基而漂泊無依的狀態。‘離散’的當代衍生義,則泛指人們從一個民族國家分散、流布到另一個民族國家的族群和文化中的現象,首字母不再需要大寫。也就是說,‘離散’的當代衍生義已經不再包含文化主體性意義上的否定內涵,而只是對移民現象的一種客觀而抽象的描述。”
《尋找伊甸園》中寫道客家人像吉卜賽人一樣四處流浪、漂泊無根。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充滿了戰亂和革命,導致許多人遷徙國外,這種遷徙與亡國的猶太人一樣是痛苦的,國家亂離和個人遷徙密切聯系在一起,所以這種離散具有廣大的國族背景。而特別如猶太民族和中華民族這樣有著深厚文化傳統的民族,移往他鄉的國人往往會努力固守著自己的文化。
人的身份認同一般分為政治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華人移民,特別是由于政治的原因而移民的華人對移居地的政治國家認同一般比較容易達成,但是民族和文化的認同會比較頑固地認同原鄉,特別是第一代新移民,這種認同上的復雜和多重性,會讓新移民有著更多的心理矛盾和痛苦。
哈佛大學的華裔歷史學家杜維明指出:“越來越多的海外華人正在他們所居住的世界各地選擇成為中國人。”海外華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移民異國,但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不可能因為移民而即刻消失。移民美國的馬來西亞華裔作家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在《移民與離散》一文中也論及離散者經歷“與移民不同的是,心中強烈的依戀抵消了身體與故國的分離”,正是這樣強烈的文化情感的力量維系著海外華人的“離散”經驗與中國母體文化之根。
《尋找伊甸園》中的余丹逸雖然并不后悔移民加拿大,也是努力融入主流社會很成功的移民代表,可是小說中反復出現的三文魚意象是余丹逸心中隱秘的傷感和遺憾的象征,這一象征也是這部小說對移民離散悲情的具體展現。余丹逸居住香港三十余年,香港是華洋雜處的殖民地,所以余丹逸及其一家在語言和文化上與加拿大沒有太大的隔閡,而且加拿大是一個移民國家,政府向來奉行多元文化政策,所以華人在加拿大沒有太強烈的壓抑感。在小說中,余丹逸認識的加拿大人幾乎都是善良可愛的,尤其是畫廊老板Lawrence實在是一個可愛可敬的人物。所以余丹逸們的離散悲情是隱蔽的,在作品中只是以“三文魚回游”的意象來隱晦地傳達出來。
相比同類題材的小說,如于梨華的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則不同,于梨華的小說中寫出了牟天磊對美國的疏離感:“和美國人在一起,你就感覺到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起勁地談政治、足球、拳擊,你覺得那是他們的事,而你完全是個陌生人。不管你個人的成就怎么樣,不管你的英文講得多流利,你還是外國人。”于梨華寫作這部小說的時代是20世紀60年代,那時中國的國際地位不高,身在異國的華人會感到更多的歧視和屈辱,難以融入主流社會。
嚴歌苓的《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的亞當因為是同性戀而在養育后代的問題上遭遇困境,需要借伊娃的母體,而伊娃同樣需要這份“工作”養活自己。在小說的結尾,白人亞當喜歡上了中國女性伊娃。這似乎在性別的意義上超越和顛覆了“離散”故事所天然含有的政治身份與權力關系。然而,正如亞當最終無法與伊娃融為一體,似乎象征著不同國族、不同性別的人們之間,只能隔著厚厚的身份差異遙相致意,而不能真正水乳交融。
但《尋找伊甸園》并沒有太多這類的無奈和悲情,小說標題也預示了小說主題在于尋求理想國。既然母邦不適合久居,那么就努力尋求理想中的“桃花源”吧。根據在加拿大居住多年的體會,余丹逸認為加拿大環境優質,自然風光壯麗,社會制度優越,加上政府的多元文化政策,令華人不易感受到種族間的不公平,或許這個“楓葉國”就是地球上的“世外桃源”吧:
千年后的今天,世外桃源顯然不在西藏,也不在中原大地,甚至不能在地球的東半球找到,幾乎亂真的,也許就是這楓葉國了。
尋找世外桃源,尋找伊甸園,余丹逸最后對楓葉國產生了歸屬感和皈依感,這也表示作者對新大陸“楓葉國”的價值觀的認同。“心所安處是吾家。原來伊甸園早在我心中。”“個人身處何方并不重要,只要祖國在自己心中。”這樣的觀念是對傳統移民小說所描寫的離散悲情的超越,也是新移民比較健康的心態,有助于華人新移民像三文魚一樣適應兩種文化環境,扎根異域,同時也不忘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