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陳浩泉
我出生于中國沿海的華僑家庭,祖父十二歲就離鄉別井,遠赴南洋的呂宋島(菲律賓)謀生。父親與叔叔都在菲島出生,但因祖父的傳統觀念,他們要回到唐山娶妻,就這樣,我“錯誤地”在中國大陸出生。然而,我們的血液中似乎已遺傳了遠離故土的基因,家族的命運注定了我們將會與祖輩一樣,漂洋過海,到另一片土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終于,在十三歲那年,我也獨自離開家鄉,到香港和菲島與父母團聚,從此,又開始了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的流徙生涯。
我們家族的遷徙圖大致上可以這樣勾畫出來:
祖父輩:從中國大陸到菲島,退休后告老還鄉回歸中國大陸。父輩:在菲島出生,直至終老。我這一輩:中國大陸出生,到香港,再移民加拿大;部分家族成員在菲島出生,其中有的也移民加拿大。下一代:香港出生,移民加拿大,目前回流香港;部分家族成員移民新加坡。現在家族成員分居地球東西兩邊五地:中國大陸、中國香港、菲島、新加坡、加拿大。
少年時在家鄉,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是中國人。到了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出外旅游時,我們沒有護照,拿的是一本綠色封面的“HKCI”(香港身份證明書),幾乎到哪一個國家都要簽證,各地機場的移民局人員看到這本綠色怪物,都會皺起眉頭。嚴格來說,那時候我和過半數非土生的香港人一樣,是無國籍人士。直到移民加拿大,入了加籍,我成了加拿大人。有人說,我們是“加籍華人”(Canadian Chinese),但我還是比較認同“華裔加人”(Chinese Canadian),我覺得這個稱謂更為適合。雖然一般人認為兩者沒有分別,但我覺得在主客心態上還是有差異的。(請參閱陳浩泉:《香港作家在加拿大》一文,黃維梁主編:《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當然,作為一個“華裔加人”,我的國籍是加拿大,但在文化層面,我同時還是一個中國人,我們不可能與五千年的中華文化割裂。幸運的是,在奉行多元文化政策的加拿大,我們可以保留自己的中華文化,更可以通過自己的雙重身份去促進中西文化的交流,這是我們應該感到欣慰的。
加拿大阿爾伯特大學的梁麗芳教授說,讀了我的一些小說,覺得它們貫穿著一個離散的主題。事實的確如此。
出生于華僑家庭的我,直至二十一歲成人的年齡才第一次見到父親。從幾歲大剛開始認字的時候起,我就得學習給海外的父親寫信。也許,從寫信到后來的寫日記,我的寫作興趣就是這樣逐步形成的。
個人作品中的離散主題主要表現在小說中。
《海山遙遙》寫的就是南洋的華僑家庭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開始的離散故事,里面不少是自己家族的經歷,所以,把它看成是半自傳式的小說也無不可。這部小說描述兩代華僑從中國大陸遠涉重洋到海外謀生,僑眷離開家鄉到香港和南洋千里尋夫尋父,其間的艱辛險阻,血淚斑斑,這種人生的悲歡離合,是家庭的傷痛,也是時代的悲劇。
《天涯何處是吾家》是另一族群與另一時空中的離散經歷。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印尼等東南亞國家排華,大批華僑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然后,他們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身心巨創,大失所望,最后還是離開了中國。原來的僑居國把他們拒于門外,這些人就只好滯留香港,開始他們另一段艱辛的人生歷程。
《斷鳶》寫的是投奔怒海的越南難民。20世紀70年代,越南戰爭結束,美軍撤出越南,南越被北越統一,大批難民從海陸兩路出逃,成為震驚國際的越南難民潮。這部小說的主角是來自堤岸的一個華裔少女,她登上難民船,開始了驚心動魄、痛苦悲慘的逃亡旅程。從茫茫大海上的生死搏斗,到香港難民營的困苦壓抑,最后踏上前往法國的飛機。這是一段特定時空中,另一個時代悲劇的離散書寫。
《香港九七》《尋找伊甸園》兩部小說,與《海山遙遙》有一種內在的聯系。我們在香港停留下來后,一住就是三十年,早已視香港為家了。然而,“九七”問題來到眼前,我們又得收拾行囊,再次成為現代吉卜賽,重新在地球上流浪,去尋找自己的新家園。《香港九七》與《尋找伊甸園》里面都有我自己的影子。《香港九七》中,六百萬人在那個歷史的轉折點,仿如站在十字街頭,彷徨驚恐,四處找尋安身之所,這就是令人側目的香港移民潮。這部小說了描述當時香港人面對關系自身前途的“九七”大限的心態與感受,還有他們各自不同的抉擇,為歷史留下真實而感性的一頁。
寫完《香港九七》之后,我就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寫個續篇。雖然續篇至今未動筆,然而,《尋找伊甸園》卻有一點續篇的成分。香港人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舉移民美、加、澳各國,實際上就是“九七”問題的延續。在這十年間,離開香港的人數在七十萬至一百萬之間,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當然,這部小說寫的不單是香港移民,還有來自臺灣和中國大陸的。他們都是到“楓葉國”尋夢的炎黃子孫,為的是追尋一個理想的社會和美好的生活,尋找他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他們在異國他鄉尋覓摸索、奮斗掙扎,付出了不少代價。移民歲月中的悲歡離合、家國情懷,人們的汗水與淚水,失落與收獲,我都希望能在小說的字里行間好好地表現出來,引起讀者的共鳴,也能引發一些思索——為什么世世代代的華夏子民都要離鄉背井地在地球上漂泊?什么是世上真正的理想國?什么是我們心中的伊甸園?……
我的小說中,有離散主題元素的還有《青春的旅程》和《扶桑之戀》《追情》。前者寫一個海員的經歷;后者則是通過一個留學日本的香港學生的遭遇,帶出一個牽涉中日兩代恩怨情仇的故事,情節曲折,感性的愛情故事中有大時代的投影,兒女私情中有正義與大愛的人性光輝。我期望這部小說能有一個比較高層次的道德與價值的立足點,是否做到,就得留待讀者評價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離散的悲劇效果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發揮,希望它能感動到讀者。
現在,我正計劃寫另一部關于華僑與僑眷的長篇小說《杏山煙雨》,也是一個離散主題的故事。
在我的散文與詩作中,同樣會涉及離散題材,如《漂泊的夢》和《望夫山》這兩首詩。前者謹錄如下:
我們的祖輩/漂浮過太平洋/如一朵孤苦的萍/半個世紀后的今天/我們仍然要漂泊//梅花——/在北美的氣溫中能開放嗎?/澳大利亞可有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