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

王粉玲

廣場一角，有一座活了九百九十九歲的塔。

九百九十九歲的塔已經很老了，老得好像刮一陣風就可以吹倒它一樣，為了保護它，人們便在它的周圍圍上了一圈柵欄，從那以后，古塔再也不能接待游客了。

現在，九百九十九歲的古塔的生活中只剩下孤獨的回憶了，那些回憶就像電影一樣在它的腦海里不停放映著——

古塔記得，自己的原名叫北寺寶塔，在這里已經生活了九百九十九年了，在它的南邊還有一座比它老了許多年的塔，人們稱那座塔為南塔，所以它就被叫作北塔了。

古塔總共有十三層，在它每一層的四個面上，都有一扇小小的窗子眼睛，它剛剛被建好的時候，每一層的四個檐角都掛有一個銅制的懸鈴，當風兒輕輕吹過時，那些懸鈴就會發出好聽的聲音，行路的人們只要望一望它，便欣喜不已。

每天，古塔從夢中醒來，它在晨風中“叮當”作響，鳥兒繞著它自由歡快地飛著，它們一邊飛，一邊“嘰喳”地叫。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循著那好聽的聲音，望一眼遠處的古塔，臉上不禁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孩子似的奔向它……他們虔誠地跪在一層大殿里那座大佛面前，用心靈跟佛對話，他們心中的秘密古塔全都聽到了，但它從來不會講給別人聽。聽得多了，古塔感覺心里實在裝不下的時候，它就講給那些“叮當”作響的懸鈴們聽。懸鈴的嘴巴雖然很大，但它們卻是不會輕易泄露那些秘密的。如果它們要是憋不住了，就會把那些悄悄話告訴路過這里的云朵，或者是在塔上歇腳的小鳥聽。

它記得，那時候，總有一個穿紅衣服、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每過幾天，都會隨著小腳的奶奶來看望自己。老奶奶滿頭白發、虔誠地跪在大殿的蒲團上，嘴里絮絮絮叨叨地說著藏在她心里面的話。老奶奶心中的話無非是希望風調雨順，或者希望菩薩保佑自己的孩子們福報多多之類的話。上了年紀的老奶奶雙手合十、兩眼緊閉著，而那個小女孩在奶奶身邊跪不到一刻鐘就像貓一樣悄悄地站起來，她摸摸菩薩前面的香案，摸摸大殿里光滑的柱子，摸摸那扇雕刻著花紋的殿門。每次當小女孩的手指輕輕觸摸古塔身體時，古塔便覺得自己十分快樂了。這時，它的鐘聲便響起來了——那“嗡嗡”的聲音響遍四周，檐角上的懸鈴也在風中快活地晃動起來……

它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清晨，鵝毛般的雪花落下來，大地一片潔白。古塔望著那條熟悉的小路對自己說，“今天不會有人來看我了吧？”古塔的木窗眼睛睜得大大的，風兒裹著一片片潔白的雪花落進它的眼睛，鉆進它的身體里面，讓它的心里泛起一絲絲涼意。就在這時，古塔看到白茫茫的遠處，一個黑點慢慢朝自己移動過來，它越來越近了。古塔瞪大眼睛，終于，它看到那是一只正在雪地里移動的小黑狗。小黑狗的嘴巴呵出來一陣陣熱氣，它的眼睛透露著疲憊。“可憐的小黑狗！”古塔這樣想著，便在風中晃動了檐角的懸鈴，“叮當——”那清脆的聲音在冬天的清晨傳向很遠，很遠。小黑狗循著鈴聲奔了過來，趁守塔人不注意，古塔晃晃身子，大殿的門便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小黑狗很輕松就鉆了進來。

后來，守塔人在大殿的香案下發現了這只可憐的小黑狗，再后來，小黑狗便和守塔人一起守護著好心的古塔。

古塔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可怕的夜晚，它正在漫天星光下做著一個夢的時候，突然一陣可怕的聲音把它從夢中吵醒了。古塔睜開眼睛，它看見閃電劃破了夜空，地面升騰起一陣陣塵煙。它腳下的大地在劇烈地顫抖著，那些低矮的房屋在大風中也開始搖晃起來，古塔感覺自己像喝醉酒一樣左搖右晃。檐角上的鈴鐺恐怖地叫著，它們猛烈地碰撞著古塔的身體……直到最后，鈴鐺們和那個漂亮的塔尖一起掉落在了塵煙里。古塔努力使自己站穩腳跟，它看到人們從周圍的房屋里驚慌地跑出來，他們在風雨中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奔來，古塔急忙打開殿門，讓人們躲進自己寬敞的大殿里……那是一次夾雜著風雨的地震，天亮以后，古塔瞪大眼睛，面前瘡痍滿目：地面裂開一道道縫隙，樹木倒在泥地，房屋傾斜，人們走出古塔，抱頭失聲痛哭……現在，每次想到當時那個場景，古塔的心仍然會覺得難過不已。

地震過后，人們對古塔又進行了一次加固，只是那些會唱歌的懸鈴再也找不回來了。當風吹過的時候，古塔再也不能聽到它們發出的好聽的聲音了。

很多年過去了，守塔人也老了，他帶著那只老黑狗離開了古塔，回鄉下的老家去了。

出于安全考慮，人們鎖上了古塔的殿門。古塔的眼睛也不像從前那么明亮了，歲月的塵土在它的眼簾上留下了厚厚的痕跡，它再也不能望見更遠的地方了。

只有那些小鳥不肯離去，每天傍晚，它們都會飛回古塔，站在古塔的肩頭，告訴它在哪個地方又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古塔已經很老了，有時候，它甚至能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風中慢慢地消逝；有時候，它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今年有多少歲了，它看著人們在圍墻那邊的廣場熱鬧地聊天、嬉戲，它的心里便感覺到一陣陣踏實。對于它來講，那些過去的日子足夠它在以后的歲月里慢慢兒回想了……

城市每天都有新的變化，一座座高樓站起來了，站得比古塔還要高了。當傍晚的夕陽繞過高樓，斜照在古塔身上時，古塔微笑著望著西邊的天空，一陣晚風吹過，它仿佛聽到那清脆的鈴鐺聲又在云端響起來了：叮當！叮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