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永平 ○ 圖 周仲平
立冬的一場雨,細又密,綿又長,清又涼。這場雨,洗卻了秋的燥熱和塵埃,湛湛藍天云淡風輕,大地濕潤花葉更顯精神。
雨停了,我便還債一般地獨步李蟒巖,既是還愿,也是朝圣。
李蟒巖位于大別山南麓的羅田境內,又叫萬全寨。說起這萬全寨,大有來頭。
李蟒巖地勢險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匪患頻繁。鄉紳張萬全為解鄉人心頭之痛,領人筑寨防匪,后人以“萬全寨”命名,紀念張萬全的功德。也有人說,明代醫圣萬密齋(字萬全)行醫到此,憑著仁心醫術救治了眾多的身患疑難雜癥的山民,山里人為了紀念這位神醫,遂將此山改名為“萬全寨”。同治年間,清政府重修萬全寨,阻擊太平軍。翰林周錫恩曾率眾來到寨里練兵。抗日戰爭爆發,國民革命軍據守山寨,重創了日寇龜沼所部,徹底粉碎了日軍圍剿安徽金寨縣的圖謀。
我想,這段時間銀杏樹黃葉正濃,天氣溫和而不干燥,哪天有空閑時,再去也不遲。怎料一陣涼風起,夜里下起了小雨來。聽著夜雨聲,我猜想著,這金子一般繁茂的銀杏黃葉不會被這風吹雨打去吧?我渴盼著這秋雨早點結束,可是,這雨越下越來勁,從秋末下到立冬,依然不停歇。于是,那黃燦燦、金閃閃的葉片時時在我眼前飄蕩著,在心頭搖曳著……
雨終于停歇下來了,空氣格外清新,陽光格外溫和,天空顯得格外通透。我似一葉扁舟,沿著石源河慢溯。石源河是巴河中游的一處主要支流。巴河滋潤了黃岡文化,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杜牧、蘇東坡、王禹偁、韓琦、岳飛都曾客居在巴河岸邊,巴河更以其豐厚的底蘊孕育了聞一多、李四光、陳潭秋、包惠僧、林彪、熊十力、徐復觀、王葆心、周錫恩、秦兆陽和京劇鼻祖余三勝等眾多的名人。
蜿蜒曲折的石源河源頭就在李蟒巖,河道不寬,河水隨季節變化而起起落落。經過初冬雨水的洗刷,河水豐沛,清澈見底,兩岸的花草葉比山邊地頭的鮮得多,嫩得多了。一路上,我暗自思忖著,此時的李蟒巖應該是朗潤的,柔美的;銀杏那金黃的葉子應該還掛在枝頭。
山路,沒有別人描述的那樣陡峭和艱險。站在山腳下的高坡上,便能遠遠看到李蟒巖的身形了—兩座山峰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并排著,我從早年聽過的故事里斷定,這就是李蟒巖。
有關李蟒巖的傳說很多。唐玄宗時,太子傅李泌被貶到蘄州,被這里的景致所吸引,隱遁在此筑城建寺,留下了“林葉蕭蕭石徑斜,白云生處訪仙家。遨游遠道尋丘壑,攜酒前來就菊花”的優美詩句。據說當年有個姓李的縣令,得知山中寺院里藏有惡蟒,便帶著衙役來此射殺了這禍害百姓的巨蟒。還有傳說講,有一年李老君云游至此,聽說山寺中有快修煉成精的蟒蛇經常出沒,吞噬來此的香客,于是怒殺了這妖孽。為防妖魔再來禍害山民,便派兩個徒弟鎮守于此,天長日久,兩徒弟化作兩座山巖,左邊的叫“山翁”,右邊的叫“大佛”。
這“山翁”和“大佛”,不正是眼前對峙而立的巨大山崖嗎?
遠看佇立的雙峰,黛青色中裸露出灰白色的巖石,有疏密相間的線條狀的,也有無序散落的斑點狀的。定睛回望,山巒如同一幅超大的國畫,濃墨重彩,幾個懵懂的孩童隨意拿起畫筆,在這幅巨幅彩畫上畫上了枝條臨風而立,拋拋灑灑地點染,無意間將天宇的星星鑲嵌在畫面之中了。一幅大美的畫作里既有功力深厚的畫家匠心獨運,又有童稚未脫的孩子的信筆涂鴉,或許有人會說,這是敗筆。我不懂美學,單純從“好看”的角度來欣賞這幅畫,我倒是喜歡這胡亂涂抹上去的“敗筆”’。
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寺廟背靠青山,一棵大樹矗立在寺廟的右側,樹葉已經掉落,枝枝丫丫揮舞著朝向天空—難道這就是被無數文人雅士追捧的那棵刷暴了朋友圈的千年銀杏嗎?
秋意漸濃,這棵在山中靜養了1800多年的古木便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遠近的游客趨之若鶩,從四面八方趕來一睹芳容。從朋友的描述里,我想象著每天上山下山的車輛塞滿登山的路途;樹葉金黃的銀杏樹下游人如織,往來穿梭,摩肩接踵。文人騷客來了,吟詩作賦,歌盡樹之偉岸,葉之貌美。攝影愛好者來了,留下了一張張黃得耀眼的影像。從一幀幀照片里,我努力地還原著游人們照相時的情景:愛美的人紛至沓來,有的拋灑落葉,營造出落葉繽紛的景象;有的擺弄出各種姿態,在大樹下留下美照;有的特意帶上幾套服飾,站在不同的位置,留下身姿;有的相互偎依,眉目傳情,留下不老的容顏;有的拋起絲巾,旁人舞扇吹風,以求天女下凡般的飄逸感;有的高高跳起,攝影師彎腰甚至趴下,力圖拍出飄然若仙的身姿……每每看到這些靚照,我都在猜想,這一樹的金黃,帶給眾人的是怎樣的歡樂與吉祥呀?
可惜,我來遲了。
到了山頂,才看見幾個青年男女說笑著,拍拍照,看看風景,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似乎有些冷清。我獨自圍著銀杏樹轉了一圈又一圈,沒有人擋住我的視線,沒有人絆住我的腳步,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這棵千人敬萬人仰的古木仔仔細細地打量個遍。
初冬的一場雨下得太久,銀杏樹上那密密麻麻的金黃葉子受不了季節的敲打,紛紛掉落了。或許是雨水浸泡的時間太長,掉落在地上的葉片也失去了應有的黃色,變得與泥土一個顏色了。
陽光正好。站在銀杏樹下,遠處的雞鳴尖、狗耳尖、大霧山清晰可見,近處的山巒臣服在李蟒巖腳下,起起伏伏的山峰高低錯落,寂靜無聲;長長短短的山脈走向清晰,脈絡分明。北豐河、義水河在山間穿行,時隱時現,波光粼粼,河塘湖庫像一面面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明鏡,映射出片片銀光。
等我收回視線時,我才發現一群游人早已下山而去了。這是才想起要在這里留下一張照片才好,可惜,此時連個幫我拍照的人也沒有了。
一個人的李蟒巖,萬籟俱寂。
我走到古老的銀杏樹下,想坐片刻。此時才發現石桌石凳上鋪滿了已經發黑的落葉和厚厚的一層灰塵。我不忍心拂去這滿桌滿凳的葉片,和著灰塵坐了下來。
我再次打量著這挺拔千年的古老銀杏樹。樹上只有朝南的幾根枝條上還有零星的黃葉,一樹的繁華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容顏似乎不再,雍容華貴的富態似乎消失了。要三四個人才能抱攏的粗大樹干外皮粗糙,失去了光澤,斑駁中還有些細小的孔洞和傷痕,但主干依然穩穩當當地直立在山脊之上。底部的枝丫向四周伸展開來,旁逸斜出,形成一個巨大的托盤,將上面細小的枝葉高高托起。高處的枝丫一律指向天空,決不低頭向下,求得茍且與安逸。
此刻,我神往已久的古老的銀杏樹離我是如此的近,近到彼此之間連一絲的空氣也不隔了。我仿佛是坐在這位飽經風霜的哲學大師膝下的弟子,抑或是崇拜大師的虔誠信徒,聆聽老師講述歲月的滄桑和人世的冷暖。
從遠古走來,歷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遭雷電暴虐,刀劈火燒,這銀杏樹穩穩地扎根大地,風搖不動,雷劈不死。經秦漢風雨,唐宋繁盛,歷元明清硝煙,斗轉星移,時代交替,政權更迭,宮廷的權謀內訌,民間的鉤心斗角,這銀杏樹冷眼旁觀,佇立山間長青不老。
舉目四眺,遠山似一道道柔和的線條,將天宇和大地分隔開來,上藍下青,選黛近綠,層次分明。冬日暖陽下的松樹愈發油綠發亮,山茶花和野菊花在路旁盛開著,對面山崖上鐘樓和鼓樓相對而起,掩映在叢林中。一陣風兒刮過,幾片黃葉從樹上飄落下來。我抬頭看看,銀杏早已失去了春的鵝黃嫩綠、夏的繁茂濃蔭、秋的金碧輝煌,冬天,留下的只有禿枝殘葉。春發枝頭,春寒料峭,人們無心來;夏日酷暑,路途難行,人們懶得來。冬日,山頂的風更緊,霜更重,雨更冷,雪更寒,一樹燦爛沒了光鮮與濃艷,人們更是不屑來了。
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孤獨的銀杏樹早已習慣了,經歷世態冷暖,看破了紅塵百態。堅挺的枝條無語,飄動的葉片無言,眼前的零星的片片黃葉似乎在告訴我:滿地被踩成碎末幾成塵土的葉片,曾經被多少人熱捧過,艷羨過,可如今呢?山間草木會告訴你:這世上喜熱鬧、慕繁華者眾,尚奢華、攀高枝者亦眾。
嘰嘰喳喳,空寂的山頂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不知何時,一群叫不出名的大大小小鳥兒落在樹上了,有的嬉戲著上下翻飛,有的靜靜地站在枝頭,用喙理著羽翅。向遠望去,藍色的天空中,一隊隊鳥雀向南飛去。大別山扼守江淮,橫亙在南北之間,是候鳥南北遷徙的重要通道,每年都有大批的珍稀禽鳥從這里飛往繁殖棲息之地,有的禽鳥直接留在這里繁衍生息。脫去金色衣裳的銀杏樹愈發堅韌遒勁,扎下的深恨吮吸著大地的養分和精氣,張開的枝丫采集著陽光和雨露,孕育著來年的一樹繁華。
返回的路上,我站在山下再次回過頭去,不舍地看看惦念已久的山巖。我的筆拙,這里的美景描不好;我的嘴笨,這里的故事講不來。但我知道,李蟒巖所有的過往,都是一道道壯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