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血與火的罅隙

北野

1

細雨霏霏，這樣的氣氛

適宜一個男兵

和一個女兵在其中抒情

一群軍事院校的新兵

在湘江戰役紀念館的臺階上拍照

他們青春的臉上

是新時代鮮艷的光澤

他們沒有經歷過戰爭和死亡

他們軍裝嶄新

適宜做任何人幸福的兒女

湘江邊上，我是一個

來自古燕國漁陽郡的詩人

我知道湘江遼闊的兩岸

既被煙嵐和月色籠罩

也曾經被敵手埋下過陷阱

它既適宜逃生

也適宜當成幾萬人的絕境

它適宜慢慢寫詩

也適宜在死亡來臨之際寫絕命書

適宜嘶喊，向滔滔湘江水問詢

時間的敵人都到哪去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岸邊

是哪一場搏殺遺漏下的人？

2

在湘江

從來沒有這樣一場戰爭

長著靈魂的軀殼，要賭上命

要賭上所有人的理想和主義

賭上一條河流的濤聲

才能洗刷激烈的白骨

這場戰爭的鮮血

是從骨子中迸射出來的

它有血脈的味道，河流的味道

它的模樣是

崇山峻嶺的意志和信念

雕琢而成的鐵

然后它們一起燃燒，發出轟鳴

它豪邁，悲傷，莫名的沮喪

它制造出的玫瑰與河流

交插在一起

倒下、豎起、完整、破碎……

它融化的時候

仿佛千千萬萬人喉嚨間的鹽

結成苦澀的顆粒

在一個解凍黑暗的地方

它引領一個未來的國家走向了光明……

我無法描述它

但我必須描述它

就像我必須用仇恨去接近天堂

我接近這場戰爭

也啟用了一種莫名的模式

那種類似火焰的喘息

焚毀了戰爭的

頭顱和胸膛，也焚毀了我自己

是的，戰爭是有頭顱的

就像戰爭也有靈魂和軀體

就像人間有死生

像天堂有上帝的新生和衰落

像一位母親、一群母親

一位父親和一群父親之間

隔著時間和世界

但他們，仍然可以接在一起

用狂熱的愛

締造了一種嶄新的出生

這正是一場戰爭

超越真理的部分，而它

不能超越的部分

是血肉、骨頭、槍和子彈

以及鉆過它們夾縫的意志

和死亡的廢墟上，高高飄揚的旗幟

這嶄新的部分，同樣仁慈

像陽光接通了月光

仁慈是一種力量，仁慈是屬于

太陽的，仁慈也是屬于號角的

當它上升到我靈魂的上方

它就沸騰了

今天，我將沸騰

并寫出紀念它的篇章

但我會用最大的力量，把這場戰爭

寫得輕一些 再輕一些……

像哭泣的溪流，翻著細小的波紋

一個舊時代的滅亡

并不是野百合和郁金香的事情——

而是血與火的較量

不是一封燃燒的舊信的事情

而是一個集體消逝了

又舉著頭顱站起來的過程

3

在湘江的上空

幾個影子軍團在絞殺

他們是特洛伊城頭躍下的亡魂

他們是機會主義和

逃跑主義命名者的幽靈

他們是背水一戰和十面埋伏之間

反復撕裂又縫合的肉體

他們是

革命者和無產者遭受烘烤

獻出自己筋骨、血液和未來的祭壇

溶洞里的吶喊

和山崗上飛翔的身影

撞擊在一起

他們濺出的火光，燒紅了天空

“革命不是壇壇罐罐

恩恩怨怨，也不是花前月下

革命，是打碎了重來！”

我們相信真理有完整的肌體

我們也相信它的血肉橫飛

湘江上的艄公，反復換著臉

換著身體

換著它的干流和支流

湘江上的云朵

一遍一遍卷起簾帳

不知道它撿起了誰的白骨

4

當月光輕輕灑下

輕輕摸到那些年輕的頭頂……

戰士，預示著死

第一個接近死，第一個

解讀了死的人

他要演繹這個“死”字，我們看看

它從來沒有暴露過的秘密

……他的頭顱和肩膀

扛著一面軍旗

我一直驚訝它的顏色為什么是紅的

像我們初生的血

一切襁褓裹住的夢

他的周圍是硝煙

是槍林彈雨后的荒涼和孤單

是死亡重疊著死亡

是一種充滿力量的光芒

擠壓著另一種充滿力量的光芒

他襤褸的軍裝

書寫著戰爭零亂的語言

無論失敗或勝利

它都是一種真實的碎片endprint

此時的他是無聲的

——他倒下了

但他手中的軍旗

沒有倒下

他精神上的未來和遠方

沒有倒下

它們，仍在人群以遠

理解他吧，他不是去赴死

而是去投生

他是想讓更多的人好好活下去

此刻，他倒下的身體

成為了被刺穿的精神

產生了永不腐朽的磁力

讓更多的人去赴死

他，成了前赴后繼的榜樣

另一名戰士，接過他手中的

軍旗，這名戰士

聲嘶力竭地吶喊

與軍旗那種熱烈的紅

遙相呼應——軍旗多紅啊

多像一位

穿著紅衣裳的新娘

戰爭的殘酷

為她帶來無數次重生

又一名戰士倒下了

又一名戰士

接過他手中的軍旗

但我要說的是，無論倒下

多少名戰士

我都會說，他們其實并沒有倒下

他們，只是在戰爭中變了形——

5

他們變形為太陽

他們變形為大海周圍的沙灘

他們變形為他們墳塋旁

一盞盞凄清的燈——

他們變形為顫抖的光

或許，他們還變形為霜雪了吧

那一樹樹傲雪的梅花

也是他們——

在一片高崗上

穿梭著一群毛茸茸的羔羊一

——他們的血都能產生

浩翰的力量。他們的手指都能產生

指點江河的力量

他們搖晃著我啊，一邊擺渡，一邊歌唱

這條湘江

翻滾著夕陽下無眠的波浪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以及他們手中的旗幟

我幻想著

當子彈穿過我的胸膛

我還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名戰士嗎？

從死人的硝煙里鉆出來

我已經是一個血淋淋的古人

我的后人不需要鎧甲

我的前人也不需要

我們是赤裸裸的一群赤子

迎著太陽走上去

肋骨插著刀劍，也插著翅膀

時間是魅惑的

它總是帶著無數的毒

窮人和富人在廝殺，好人和惡人

在廝殺

物質與精神，男人和女人

書生和暴徒

他們糾纏在一起，成為你死我活的仇敵

那么多的肉體絞殺在一起

最后勝利的是一種主義

是一個理想，那里沒有仇恨

和壓迫，只有公平和正義

一座紀念碑的上方

是一片人頭攢動的無垠的廣場

6

大地需要仁厚的胸懷

我們也需要仁厚的母親……

老母親的七個兒子

都當了兵

她因此成為了勞苦大眾最親愛的媽媽

她因此也成為了信仰的媽媽

一對經歷磨難的父子

同時當了兵

他們生活的理想

僅僅是為了吃白米飯，娶婆姨

這讓他們

成了最親密的戰友

在這場戰爭中這樣的場景還有很多

一群男人走入灌木叢

另一群男人從灌木叢中走出來

灌木叢是他們

新生的產房

如果把這樣的場景

定格為一個新世界打破了一個舊世界

那么這樣的場景

就具有創造歷史的意義

那么這樣的場景

也就充滿了哲理和溫情

他們，拆除了籬笆

架起了槍炮

他們，翻越雪山，在一片又一片

白茫茫的時光之上

戰勝了一重比一重更深的

艱險和磨難

他們滿腔碧血

曲折的水草，在他們眼里不再盤根錯節

他們用雙手解開它

并成為它們中的一部分

這太完美了

勝利的波浪召喚著生命的秘密

他們把生當成了死

把死當成了生——

他們是一群心中有光的人

當他們深陷泥潭——

當他們無人相救——

當他們分不清東西南北中一

他們就仰望天空

天空上有星星、天空上有月亮

天空上有

天空應該有的光——

比天空更遠的地方，還有一個

又一個滔滔不絕的紅色漩渦——

漩渦的中心有一團火

——永遠不會熄滅

像一顆心臟

為一個群體所共用的心臟

傳來大地和天空的回聲

7

愛情需要在月光下旋轉

愛情也需要花朵和傾訴……

一對剛剛拜過天地的小夫妻

也要經歷分離——

新娘子唱著歌，她唱著送自己的新郎

去前線當兵打仗的歌

她甜美的歌聲覆蓋了天空上

鋼鐵飛翔的聲音——

她的聲音有一種絕世的美

類似從夏天到冬天

永遠也不會改變顏色的兒女的美endprint

女兵，就要當媽媽的女兵

她心靈柔軟，目光堅定

他的男人是一名戰士

是一位運籌帷幄的指揮官

他們不能在一起

他們知道

當這個世界咆哮起來的時候

他們必須把愛隱藏

因為他們更愛自己倍受凌辱的父親母親

和水深火熱的曠野和山谷

他們把愛當作蠟燭了

一根蠟燭熄滅

另一根蠟燭馬上又被點燃

這類似于革命的火種

生生不息

這類似于挺立的靈魂

在獻出最沉重的肉體時

卻收獲了另外一種甜蜜

這種甜蜜或許是一座

生命的山巒或未來的疑問

這種甜蜜或許是一座

信念的橋梁

一泓理想的湖泊

——這種甜蜜，或是一種永恒的真理

是的，唯有永恒的真理

才能讓我們成為

有溫度、有生命的人

唯有永恒的真理才能成為

戰場上最鋒利的刀槍劍戟一

最后勝利的

唯有永恒的真理

8

湘江兩岸的溶洞

連著大地深處的暗河

溶洞里的白骨

是紅軍戰士的生命

當春天到來，萬山紅遍

有誰知道他們仍然在地下沉睡

真理勝利的時候

生命就開花了

就是太陽這只巨獅也不得不彎下它

驕傲的身軀

至此之后，太陽便有了

一個嶄新的名字

太陽就成為了一個國家的太陽

它的生命

比任何時候都要鮮艷

鮮艷的太陽是幸福的

鮮艷的月亮是幸福的

鮮艷的天空是幸福的

一碗鮮艷的白米飯和茅草屋里

經歷生育陣痛的小母親都是幸福的

只有贏弱不堪的老母親

顫巍巍地跪在地上

——大地和兒女

都已經融匯在了一起……

這個春天，我仿佛聽見萬物

都唱起了

那首改天換地的歌

“為了理想，我們用命……”

這是一首遼闊的歌，仿佛

我們心中的光，它一直在向上升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