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我是有故鄉的人
我是有故鄉的人
我的故鄉在東臺山下漣水之濱
我每回一次故鄉
就獲得一種新的打量世界的視角
這種視角就是父親的視角
我父親今年八十六
但他的思維仍停留在五十年以前
他恪守早睡早起、早上練拳晚上散步的習慣
以及菜市場、公園和家里三點一線的生活方式
每次,我從外地趕回來,看見他總有些激動
他卻毫不驚奇,仿佛我從未離開過家里
他懷舊,對往事如數家珍,對當下卻相當隔閡
我父親的固執讓我相信
這個世界其實沒多大變化
雖然有些人動輒夸張地形容為天翻地覆
這種視角就是我少年的視角
每次回到故鄉,我仿佛置身于三十年前
我還會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還會相信未來相信堅持下去會別有天地
我有時踱步到火車站,看到一條條鐵軌
還會喚起那時對遠方的種種幻想和向往
我沿著當年每天跑步的那條河邊小道奔走
又重拾起當初充滿激情和理想的執拗
我在每一個地方都會觸景生情睹物思人
從中吸取到一種簡單質樸的純粹力量
然后堅定精神,回頭應對這慌張混亂的時代
這種視角就是東臺山的視角
任天下風云變化,東臺山屹立不動
在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之中
寶塔在天空下更顯清晰的堅挺的形象
這種視角就是漣水河的視角
船來船往藻草繁盛的時節
漣水河里浪花飛濺魚兒跳躍
河流的本質就是流淌,永遠奔涌著激流
我是有故鄉的人
每次只要想到這一點
我心底就有一種恒定感和踏實感
那是我生命的源頭和力量的源泉
春天,我有一種放飛自己的愿望
兩只燕子拉開了初春的雨幕
老牛,仍拖著背后的寒氣在犁田
柳樹吐出怯生生的嫩芽試探著春寒
綠頭鴨,小心翼翼地感受著水的溫暖
春風正一點一點稀釋著最后的寒冷
輕的光陰,還在掂量重的心事
我早已經按捺不住了
春天,我有一種放飛自己的愿望……
我的永興島
那一片片白云飄落的地方
就是永興島
島上姑娘的紗巾
比白云還要潔白
那一朵朵浪花盛開的地方
就是永興島
島上美麗的鮮花
比浪花還要綻放
那一層層晚霞映紅的地方
就是永興島
島上炊煙的升起
總在日落之時
那滿天晨曦照亮的地方
就是永興島
島上漁民的漁船,出海很早
他們劃向的方向
就是晨曦射過來的方向
在北方的林地里
林子里有好多條錯綜復雜的小路
有的布滿苔蘚,有的通向大道
也有的會無緣無故地消逝在莽莽荒草叢中
更讓人迷惑的,是有一些小路
原本以為非常熟悉,但待到熬過漫漫冬雪
第二年開春來臨,卻發現變更了路線
比如原來挨著河流,路邊野花爛漫
現在卻突然拐彎通向了幽暗的隱秘深谷
這樣的迷惑還有很多,就像頭頂的星星
閃爍了千萬年,至今還迷惑著很多的人
小社會
當我發現院子里的樹長高了的時候
院子里的孩子們也似乎一夜之間長高了
這個暑假,孩子們還是在院子里盡情地歡鬧
他們互相之間玩得很熟了
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追逐著叫喊著
連樹上的小鳥、草地的小狗也被感染了
大大小小天上地下地都在一起喧嚷著吵鬧著
突然,一個孩子受傷了
其他孩子都圍了過來
說話也變得輕聲細語小心翼翼
有為他揉傷的,有扶著送他回家的……
這構成了多么和諧的一個小社會
足以成為所有大社會學習的典范
金華江邊有所悟
微雨之中,我再一次來到江邊
沿著楊柳垂拂的小徑孤獨前行
途中遇到過幾個百無聊賴的少年
喧囂的市聲跟隨身邊,怎么也擺脫不了
還在到來之前,我恰陷入深深的困倦
旅途的奔波、對世事的厭煩,以及
無端遭遇的無來由的深重的虛無感
即使最深沉的睡夢之中也無法消除
大夢一場,也抵消不了內心的抵觸
那些所謂功名利祿蠅頭小利的計算
如濃厚的無處不在的霧霾一樣包圍人世
每一滴汁液都蘊含微量毒素滲入人們的神經
在流淌的金華江邊,我慢慢地走著
目測江對岸世界的廣度,體驗時間的長度
清風攜帶著細雨飄散到我的臉上
我的呼吸開始和江流一樣變得平緩起來
在青色的天空下,在越來越開闊的江面上
我看見一只白鷺在微波之上緩緩地飛行
鼓浪嶼的琴聲
仿佛置于大海之中天地之間的一架鋼琴
清風海浪每天都彈奏你endprint
流淌出世界上最動人的旋律
這演奏里滿是一絲絲的情意
挑動著每一個路過的浪子的心弦
讓他們魂飛魄散,淚流滿面
確實,你是人間最美妙的一曲琴音
你的最奇異之處
就是喚起每一個偶爾路過的浪子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生中最美妙的經歷
然后,他們的心弦浪花一樣綻開
在這個他們意想不到的時刻和異鄉
在昭通
這些云霧繚繞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絲絲飄渺的云霧
而在于烏蒙山間的茶馬古道
石階上反復踩踏烙下的馬蹄印
荒草里深埋的歲月的秘密和史籍的線索
這些云霧遮掩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縷縷糾纏的云霧
而在于街邊蹲著的沉默的發呆者
路旁挨擠著的密密麻麻的雜貨鋪和客棧
每一個里面都暗藏多少心事、往事和故事
這些云霧籠罩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團團混沌的云霧
而在于大街上公園里到處充斥的激情男女
那些內心壓抑不住突然迸發的火爆熱烈
就像經常猛地探頭出來的太陽,讓你驚艷
老人和花草
老人們喜歡坐在樹下
老人們還喜歡站在池塘邊
看荷花,看魚兒戲藻……
老人們總是在公園里
他們三三兩兩,喜歡和花草們待在一起
他們也和花草一樣,都安安靜靜的
這多像一幅畫啊
我也正在一步一步地走進這畫里
青龍胡同肖像
晨光中站在胡同口提著鳥籠的老大爺的閑散姿態
應該立成雕塑——
那是最著名的老北京風俗畫
胡同里的每一塊磚都是古董
胡同里的每一片瓦都堪稱文物
都應該保護起來
黃昏坐在樹下吃飯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尋常景觀
應該永久鐫刻——
那是最典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胡同里的每一棵大槐樹都古色古香
胡同里的每一盆蘭花都悠久芬芳
都應該予以保留
此外,在這座最生氣勃勃的日常生活博物館里
能否保存屋檐下最古老的那一份溫馨
鄰里間總是客客氣氣噓寒問暖
能否留住樹上和墻頭長年掛著的那一聲聲鳥啼
提醒著人世間的某種簡單、安靜與持續性
風箏
這個可憐的孤獨的老漢
退休后,長年以公園為家
坐在自帶的小凳子上
混跡于一幫吵鬧的孩子中間
手里牽著一只小風箏,放飛在藍天上
你走過時
你看一眼天上的風箏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風箏
河西走廊的雪
這里是古戰場,張掖、武威、嘉峪關的狼煙
這里是傷心地,沙漠、戈壁、玉門關的折柳
我們在此徘徊流連,我們在此涕淚感慨
一次一次地設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
會是一名戍官、千夫長抑或司馬
還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
數不清多少歷史故事與事故在此交替演繹
前方無事,將軍夜宴,歌吹日縱橫
殺氣雄邊,沙場鏖戰,朽骨幾成堆
還有天馬東來,絲綢西去
也曾胡姬旋舞,漢使張狂
佛典逐漸傳入,駝隊無故失蹤
盜賊潛伏草叢,家族流離失散……
但一夜風寒,大雪就會覆蓋山川大地
最終,是雪白占領了世界
最終,是空無和美贏得了勝利
寄暢園中聽清響
凌晨,先是大片密集的鳥鳴淅淅瀝瀝
然后是鐘聲,隨晨曦一道覆蓋青林
接著開始有人語響,三三兩兩
此院匾題日清響,每當寂靜時刻
庭中泉涌,石間溪流,從不停歇
八音澗中,有一泓清水
在巖石與洞穴之間迂回跳濺
浪花擊石,演奏出不同的韻律
微云在天空中商量著布景
萬物彼此激蕩,發出各自聲響
叢林里回旋著一曲自然的輕音樂
每天最終的尾聲
一定是在深夜,萬籟俱寂之后
一滴水聲,擊破清空
最后一聲鳥鳴,仿佛世界圓寂前的暗自嘆息
我總是遇見蘇東坡
我總是遇見蘇東坡
在杭州,在惠州,在眉州,在儋州
天涯孤旅途中,我們曾相互慰藉
這次,在黃州,赤壁之下,你我月夜泛舟高歌
“你們前世肯定是經常一起喝酒的兄弟伙”
是的,我喜歡聽這樣的說法,你我很多相似
皆酒量平平,但嗜酒,其實是嗜醉,佯狂
這也許是亂世最好的逃避之道,酒可破愁散懷
你還諳熟相對論,這也是心靈的物理學
自其變者觀之,萬物不過一瞬
自其不變者觀之,你我這樣的兄弟可以飲同一
場酒
你曾憑此躲過了迫害、抑郁抑或癲狂的可能
相遇終有一別,東坡兄,我們就此別過
長江邊,蘆草地,浮云和浮云亦曾邂逅
流水和流水亦也曾親密無間
遠方,甚至唯有更遠,才是最終的方向
長安秋風歌
楊柳青青,吐出自然的一絲絲氣息
剎那間季節再度輪回,又化為蘆葦瑟瑟
陶罐,是黃土地自身長出的碩大器官
青銅刀劍,硬扎入秦磚漢瓦般厚重的深處
古老塊壘孕育的產物,總要來得遲緩一些
火焰蔓延白鹿原,燒荒耗盡了秋季全部的枯草
我曾如風雪灞橋上的一頭驢子踟躕不前
秋風下的渭水哦,也和我一樣地往復回旋
一抬頭,血往上涌,一吼就是秦腔
一低頭,心一軟,就婉轉成了一曲信天游
小巷深處的哲學
越秀路上,處處繁密的花草氣息
熱鬧也好,隱私也好
無休止的爭吵與纏綿親吻也好
都藏在這曲折幽深的小巷深處
千年前,六祖早就在這里說過:
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
是你的心動
所以,那些寺廟外的喧囂與你何干也
北方開闊疏朗無所遮蔽
南方深藏一點禪在茂盛樹木之中
真的已與世事無爭了嗎?
畫外音說:不是春光太誘人
是你的心,至今仍未安分
(選自《詩歌月刊》2017年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