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方
我有兩個媽媽,一個是我的親生母親柳燕,另一個我叫她埃娃媽媽,是一位居住在哈爾濱松花江太陽島上的俄國僑民。其實,埃娃媽媽的名字很長,叫作埃蓮娜·伊凡諾耶娃。但在我這樣一個地道的中國男孩口中,卷著舌頭,叫這么長一串音節,實在太難,就留頭留尾,省去中間,名字就變成了埃娃,加上我的習慣稱呼“媽媽”,就是埃娃媽媽。我的名字叫覃三九,因為恰好出生在最寒冷的三九天,爸媽就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兒。雖然我稱呼埃娃為媽媽,但是,她和我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這其中的緣故,與一座神秘的玻璃屋有關。
我小的時候,家就住在太陽島上。那時候,太陽島只是哈爾濱的一處自然風景區,島上除了江畔米尼阿久爾餐廳下的沙灘上時常能夠看到游人外,其他地方很是荒涼,到處長滿白樺樹、山楊樹,還有就是江邊水畔叢生的柳毛子。島上人家很少,在樹林中,疏疏落落分布著幾幢俄式樓房,也有一些低矮的中國民房。我家就住在一所這樣的中式土坯房內。我的爸爸是個熟練的馬車夫,名叫覃林。我還記得,爸爸所駕馭的馬車很特殊,不是哈爾濱郊外常見的那種中國雙輪馬車,而是一種帶有四個車輪、前后輪之間可以轉動的馬車。至于拉車的馬,總是有三匹,長得都比中式雙輪馬車的馬兒高大,我們叫它“大洋馬”。到后來,我學會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才知道這種車叫作“俄式馬車”。那時候,媽媽沒有什么工作,只是在家操持家務,照看我。一般地說,媽媽和我幾乎是寸步不離的,這大概是因為島上太荒涼,平時幾乎見不到人影,又常有小野獸像狐貍、獾子、刺猬什么的出沒,再加上我家住處離江邊很近,沼澤遍布,媽媽很是不放心。但在我六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媽媽把我放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好久好久,我又害怕又焦急,但堅持一直沒哭。
六歲的小孩子,記憶當然不可能太可靠,許多場面模模糊糊的,而且隨著年歲增加,這些場景不斷地在改變,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但也許是離開當時真實的場景反而越來越遙遠了。不過,不論記憶如何變化,有一個場景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就是我首次置身于其內的玻璃屋的樣子。
那天,爸爸媽媽起得很早。我被媽媽叫醒,還沒爬起身,媽媽就用毛巾包著六個滾燙的煮雞蛋,放在我的身邊,還拿起兩個在我身上不停地滾動,口里說著:“你是三九第三天出生的,今天正好是三九第三天,你的生日。我兒子六歲了,滾滾運氣,將來長大有出息!”
“聽著,三九,今天爸爸要出車,干一件很重要的活兒,媽媽也有許多活兒,不能時刻照顧你。一會兒,咱們去安德烈公爵的胡桃莊園,你在那兒的玻璃屋里好好玩耍,不要到處亂竄。雞蛋你帶著,餓了就自己吃。”
我有點惶惑,聽起來又是什么安德烈,又是公爵,又是胡桃莊園,竟然還要我待在什么“玻璃屋”里,實在很陌生又很神奇,就問:“那吃剩下的雞蛋皮呢?”
“放在衣兜里,別到處扔。”媽媽囑咐。
吃過了早飯,我和媽媽隨著爸爸走出自家房門,向島的西部走去。路上鋪著厚厚的白雪,腳印稀稀拉拉,看來這條路走的人不多。穿過幾片樹干白白、枝梢殷紅的白樺林,來到一座寬敞的庭院前面。
說實在的,這座庭院出現得很突然,使我吃了一驚。我根本沒有想到在自己已經住了五六年的地方,竟會藏著這樣一處童話世界。不知是因為平時媽媽看得嚴,我從來沒往島內走過,還是這處庭院太過隱蔽,反正以前我從沒見過它。根據我現在的——可能已經在夢中改變多次的記憶,我初次見到的那座莊園庭院十分寬闊,四周并沒有院墻或者柵欄之類的東西,整個庭院就那么敞開著。庭院前面左右兩側分布著兩片很大又修剪得很整齊的灌木叢,灌木叢中間是一帶平地,平地中央是一條鑲嵌了條石邊際的甬道。甬道直通一座漂亮的二層洋房,這“漂亮”二字,不僅僅是當時六歲孩童的內心感觸,就是過了幾十年,我到了中年,甚至是老年,一想到那座樓房,仍然會不由自主地由衷贊嘆:“漂亮,非常非常地漂亮!”
樓房雖然只有兩層,但每一層的舉架都很高,大約有四米,加上屋頂高高隆起,所以看去整棟房子顯得高聳挺拔。樓的正中有三級石頭臺階,臺階后面是樓的正門。這門很高很厚,是青銅鑄就的,兩扇對開,表面雕鑄著復雜的薰衣草花蔓圖形,居中是碩大的銅門拉手,兩只拉手只有一小部分被磨得锃亮,其他部分則生滿綠銹。房門之上,有一個帶拱頂的花飾銅板玻璃雨搭,再往上是將一樓和二樓連結起來的樓梯緩臺窗戶。窗子下面是方格玻璃,上面是扇面形彩色鑲嵌花玻璃,這窗子宛如一只萬花筒,五彩斑斕,很是絢麗。
大門和軒窗兩側,各有一扇塔形通體外懸窗,從樓頂一直延伸到一樓的中間位置,分別安著八幅立式長方形玻璃。在這通體懸窗的左右兩面,一樓和二樓都各有兩扇立式窗,全樓總共八扇帶有頂飾的明窗。使人特別注目的是,兩個外懸窗的頂端凸出在樓頂之上,被兩個圓蔥形的華麗頂蓋所遮蔽。后來我知道了,這圓蔥形頂蓋叫做拜占庭式圓頂,是隨東正教一起傳到俄羅斯的,后來成為俄羅斯建筑的一種標志。頂蓋上面,豎著立柱,立柱的尖端上,有鐵質的翹尾鮭魚形風向標。那風向標制作精美,我當時很可惜它們竟被置于高空,任風吹雨打。也是到后來才知道,這形狀有些奇異的翹尾鮭魚,原來是安德烈公爵家族的貴族徽章。
有趣的是,這些窗子,里面都從上到下垂懸著窗帷。兩個通體外懸窗里面是紫色的綢緞窗帷,透過玻璃可以看到那長長窗帷紫色的閃光和圓潤的皺褶。而那些房間窗戶里面都掛著藍色半透明窗帷,使房間顯得華貴又氣派。天啊,在這些窗帷后面,該隱藏著多少誘人的故事啊。
樓房粉刷成金黃色,只有窗頂和樓角的立體裝飾刷成白色,而房頂的鐵瓦則漆成暗紅色,也許這些色彩剛剛油漆、粉刷時有些刺目,可經過風雨侵蝕后,卻顯得非常柔和,非常協調,整棟建筑就像是開在太陽島深處的一朵巨大的、華麗的花朵,叫我目不轉睛……
爸爸進了院子用手指指那樓房,示意媽媽帶我進去,然后就匆匆忙忙朝院子的另一側走去。
“他去牽馬套車,馬廄在那邊。”媽媽說。
“這就是爸爸說的胡桃莊園嗎?”我問。endprint
“對啊,這就是安德烈公爵的胡桃莊園。”
“那,玻璃屋在哪兒?”當時在我的腦海里,玻璃屋應該是一座獨立的玻璃建造的大房子,它藏在哪兒呢?
“那不就是嘛!”媽媽用手指了指樓房的西側。
我這才注意到,緊貼著樓房西山墻有一座附屬建筑,類似于當地農家那種“偏廈子”,不過格局氣派可就大不一樣了。這附屬建筑有一層半樓房那么高,三分之一樓房那么長,下面是一米來高的青石底座,上面就是一座玻璃屋。玻璃屋的東面借用樓房山墻,而北、南、西三面墻完全由鑲嵌在木頭方格子里的玻璃構成,連略微凸起的頂蓋也同樣是玻璃的。冬天早晨的陽光本來就不強,玻璃屋又隱蔽在樓房山墻的陰影中,顯得有些暗淡,所以開始時我才沒有注意到。我頓時感到很高興,馬上要進入到這個玻璃屋中,該是多么有趣啊。要知道,我住的土坯房,又矮又黑,只有一扇糊著麻布紙的小窗子,連一片玻璃都沒有,在我幼小的頭腦里,真是連想也想不出,世界上會有這種奇異的玻璃房子。
就在媽媽領我來到大門臺階前時,不知從哪里,突然飄出一個人影,搶先踏上臺階,還用非常生硬的漢語對我們說:“你們來啦,請進。埃蓮娜在伙房等你們。”說著伸手握住大門拉手發亮的地方,拉開了樓門。
“謝謝你,雅戈爾老爹。”媽媽沒有馬上進門,而是朝著開門人微微鞠躬致意。就在這時,我抬頭看了那人一眼,呦——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那人有六十多歲,滿臉滿腮是亂蓬蓬的大胡子,最可怕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上斜搭著一只黑色的扣眼罩,樣子天生就是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這人的出現,使我剛才看到樓房和玻璃屋產生的華麗而浪漫的情調大打折扣。我趕緊低下頭,跟隨媽媽進入樓內。進樓之后,也一直沒敢抬頭張望,所以我當時竟不知道樓內到底什么樣。
“哦,列帕達——,好漂亮的列帕達!”
進入到一樓西北處的大伙房,迎接我和媽媽的是熱情的高聲贊嘆,接著一位俄羅斯婦女站到我面前。我有些膽怯地望望她。看上去她比我的媽媽要年長幾歲,身體有些發胖,不過動作還是十分靈活敏捷,身上套著陳舊的帶胸圍裙。她的膚色白皙,頭發是深亞麻色,挽著發髻。眼睛是棕色,很接近我們的眼睛,只是眼窩深陷,此時因為見到我而閃閃發亮。她并沒有再和媽媽打招呼,大概是媽媽常來常往,與她很是熟稔了吧。
“這是埃蓮娜伯母,行個見面禮吧。”媽媽對我說。
我就按照中國禮節,雙手緊貼在膝蓋上,彎腰鞠躬,還用俄語說道:“伯母,您好!”
“呵呵呵,”埃蓮娜爽朗地笑起來,接著說了一串俄語,由于說得太快,我沒有完全聽懂,但從她的笑容和語氣中,我可以猜出是在夸我。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埃蓮娜就跨前一步,沖著房門外那寬闊的大走廊喊道:“瑪莎——,瑪莎——”
“媽媽——”
隨著答應聲,一個金發小姑娘闖進屋來。她長得瘦削,頭發隨便系個馬尾辮,臉上的雀斑很多,神情頑皮又有些古怪。
這時,媽媽柔聲地對小姑娘說:“瑪莎,你比三九大兩歲,是姐姐。今天你媽媽和我要準備二十人的午飯和晚飯,沒工夫照顧你倆。你就帶著弟弟好好玩吧。”
“好的,我會的。”出乎我意料的是,瑪莎用純正的漢語回答,說著不由分說抄起我的一只手,拉著我就要走。
“喏,這個,給!”埃蓮娜遞過來一只小籮筐,里面裝滿了金紅色外皮的小毛蔥。接著就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對我說:“人么,不論老少,就是不要閑著,閑著就會闖禍。老實地在玻璃屋里剝蔥。”
媽媽笑了笑,再次囑咐道:“別到處亂跑!”
跟著瑪莎走到西走廊的盡頭推開一扇木門,就進入到了玻璃屋中。此時大概是上午七點鐘左右,冬天的太陽還滯留在東方天際的霧靄中,照不到西山墻外的玻璃屋,但是,外面僅有的熹微晨光,已經使這玻璃屋變得異常明亮。在外面看,作為墻壁的方形玻璃塊兒之間,只有一根手指般粗細的木條支撐,雖然那木條漆成暗紅色,有些像鐵框子,但仍舊可以看出是木頭的。也正因如此,遠遠看到玻璃屋,不免擔心這玻璃墻會不會堅固,會不會被一陣風吹垮。可是,進入玻璃屋里面,這種擔心立刻煙消云散了。因為你可以立即發現,支撐著一塊塊玻璃的木框其實有凳子腿那么粗細,相互榫卯著形成了從地板到頂棚的格柵。格柵漆成乳白色,而此時寒冷的天氣,又使那一塊塊玻璃結著薄薄的雪白的冰窗花。這些冰窗花千變萬化,布滿了玻璃屋除我身后那面墻之外所有的墻壁。進入屋中,你會覺得進入到了神話中的水晶宮,甚至覺得自己一下子漂浮在那些不可捉摸的冰花和光暈之中。
這就是在我腦海里,永不褪色的,初入玻璃屋的童年印象。
我這人有些膽小,這大概與幼小時媽媽過于溺愛有關,不過,這也養成了我極強的好奇心,對于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或者不知道的事情,總想弄個明白。
那天在玻璃屋中,和瑪莎剝了一會兒毛蔥皮——順便說一下,我們剝的這小毛蔥,不是人們在菜市慣常見到的那種大洋蔥,這毛蔥比洋蔥要小得多,一般只有鴿子蛋大小,是哈爾濱周邊農家種來,留作自家過冬食用的。據我后來觀察,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通常是吃大洋蔥的,不知為什么,那天胡桃莊園竟用小毛蔥來做菜。大概,是當時的哈爾濱,到了冬天,蔬菜極缺,一下子買不到那么多大洋蔥,只好從當地農家買了這些小毛蔥吧。不過呢,剝這種小毛蔥的皮兒,我可是很拿手,因為在家里,我常幫媽媽干這活兒。瑪莎可就不行了,她左撕右拽,好半天也剝不凈一只小毛蔥,還把蔥汁弄得四處飛濺,結果濺到眼睛里面,辣得她一個勁兒流淚。
我以為她真的哭了,就想逗笑她,無奈卻沒什么辦法,突然,我想起自己衣袋里媽媽給煮的生日雞蛋,就伸手掏出一個,遞到瑪莎面前,說:“給,吃一個就不會覺得辣啦。”
瑪莎看看我,又看看雞蛋,說:“真的嗎?”
我很拿派地說:“這是我的生日幸運蛋,你吃了會很幸運,當然就不會被辣得這么難受啦。”
“好,試試吧。”瑪莎接過雞蛋,剝去雞蛋皮兒,這事她做得倒很麻利。endprint
我說:“雞蛋皮兒給我。”
“為什么?!”瑪莎奇怪地問。
“媽媽說,在這里,東西不能亂扔,讓我放在衣兜里。”
正在吃雞蛋的瑪莎,聽了這話,一下子笑起來,結果又被蛋黃嗆著了,不住地咳嗽。好半天她才止住了咳嗽。經過這一折騰,當然把小毛蔥的辣味全擺脫掉了,瑪莎滿意地說:“你的生日雞蛋,還真是幸運蛋,挺管用的。”
“那再吃一個?我一共有六個呢。”我驕傲地顯擺著。
“別,別,別……”瑪莎開始時推辭,后來又說:“你先留著,過一會兒再說。”
我們又繼續剝蔥,大概因為瑪莎吃了我的雞蛋吧,我覺得自己和她不再算陌生人了,就開始問起話來。
“瑪莎,我叫覃三九,可為什么你的媽媽一見面,就管我叫列帕達呢?”
“噯,這個,列帕達是我們的話,就是‘小伙子的意思。她這是喜歡你,夸獎你。哎,你好像能聽懂我們的話,誰教的?”
“爸爸。他給這里駕車,自然懂你們的話。不過,我懂得不多,像列帕達,我就不明白。”
“這就不錯啦!”
——以后,當我與胡桃莊園的人交往多起來,漸漸地,我有了一個很深很深的體悟:其實,人與人的溝通,并不一定要借助于語言,當人們相互了解對方之后,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個姿勢,甚至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可以使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以說,語言是后天的,而溝通的意愿和相互理解的能力卻是先天的,是人類基因中所固有的。按安德烈公爵或埃蓮娜的話說,是上帝賜予的。而正是這種超自然的意愿和能力,使整個人類最終能夠走到一起。
我高興起來,又問:“今天是這里的什么節日,要準備那么多人的飯菜?”
瑪莎說:“不是什么節日,只是開窖儲冰罷了。”
“開窖儲冰?什么意思?”
瑪莎放下手里正在剝的小毛蔥,走到正對著庭院的那面玻璃墻面前,回身對我招招手,我也站起身來到玻璃墻前。
“看,秘密就在院子里。”
透過玻璃上的薄薄的冰花,我仔細地把庭院又看了一遍,和剛才我來的時候沒什么區別,還是空蕩蕩的,只有甬道、灌木叢,還有我剛才沒注意到的兩個花壇,長椅和鐵秋千。
“秘密在哪兒啊?”我惶惑地問。
“就在地面下。”
“地面下……”
看我真的弄不懂,瑪莎很是得意,就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吧。這院子地面下面,全是空的,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地窖。”
“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
“那啊……”瑪莎瞇起眼睛,好像在講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那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不是挖的,是從伏爾加老胡桃莊園搬過來的。里面藏著幾百年里公爵府上所有的財寶,有琥珀床榻、珍珠寶盒、騎士盔甲……還有,金子做成的公爵族徽,有一只山貓那么大的翹尾鮭魚……”
我好奇地問:“你見過?”
瑪莎搖搖頭,說:“這只是傳說,誰也沒見過。”
“那今天開窖干什么呢?”
“哦,放冰藏冰啊。這地窖每年這時候都會打開,把從松花江中流冰面上取出的冰塊收藏進去,等到夏天賣給江南的大酒店,冰激凌店,做冰鎮食物用。聽媽媽說,公爵現在已經沒有錢了,只好靠著每年儲冰賣冰賺的一點錢,維持胡桃莊園的開銷。”
我年紀雖小,可對窮苦日子很熟悉,這時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怪不得今天不吃大洋蔥卻吃小毛蔥,也許就是因為錢少買不起吧。怎么住在這么華麗莊園里的人們,卻也會感到窮困呢?
恰好這時,爸爸駕著四輪馬車上了甬道,馬車前后有十幾個人,都提著冰镩、撬杠、繩索。
“看,那是我的爸爸!”
“哪個?”
“坐在你爸爸旁邊那個駕車位上。”
我看到了,那人很魁梧,披著厚厚的俄式軍大衣,正在與我爸爸說話,看樣子很親密。
車馬和人們很快離開庭院,消失在寂靜的樹林和雪野中。
回到裝毛蔥的籮筐前,我們又開始干起活兒來。瑪莎畢竟比我大,又是女孩子,手指靈活,這時剝起毛蔥來已經很熟練了。
過了好一會兒,一直不見馬車回來,我就問:“這么久了,怎么還沒把冰拉回來。”
瑪莎停住手,側耳聽了聽,說:“好像回來幾次了,只不過冰窖的進出貨口,不在院內,在樹林的外邊,我們看不見。”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問:“瑪莎姐姐,你怎會說我們的話呢?”
“這里沒事做,太無聊,就跟來來往往的中國雇工們學的。最常教我的,就是你的爸爸。你爸爸很好,說話和藹,教我很有耐心,還常跟我提起你呢。”
我明白了為什么在大伙房,她剛一見到我,就老熟人似的拉起我的手。
我又問:“爸爸說了我什么?”
瑪莎笑笑,說:“說你聰明,很聰明,愛干活兒,就是么……有些膽子小,像個小姑娘……”
“是嗎,那太糟糕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像小姑娘不好嗎?你看我,就什么也不怕,一個人敢在島上攆野兔呢。”
“你真行。”
時間就這么在小毛蔥的辣氣和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中滑過。只要感到稍微有點餓,我就和瑪莎各分一個雞蛋吃。當雞蛋只剩下一個時,突然——現在說起來似乎很簡單,“突然”就是兩個字而已,可就這兩個字,改變了我整個的人生……
突然,玻璃屋門外的走廊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好像出了什么事情。瑪莎立即丟下手里未剝完的蔥頭,站起身,推開門,跑了出去,我也跟在她身后,跑出了玻璃屋。
我迎面看到,那個名叫雅戈爾的獨眼看門人跑在最前面,仿佛一只黑眼惡魔在飛,我的心馬上變得冰涼。
人們涌進大伙房,我和瑪莎也擠了進去。
雅戈爾對著埃蓮娜伯母大聲地說著俄語,說得太快,我聽不懂,只見埃蓮娜像被棍棒擊中一樣,突然渾身發軟,說不出話來。endprint
身邊的瑪莎尖叫一聲,向她的媽媽撲去。我不明就里,只知道跟在她背后跑。直到瑪莎抱住她的媽媽,我才小聲地問:“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瑪莎抽噎著說:“爸爸掉在冰窟窿里,不見啦……”
雅戈爾似乎聽懂了我和瑪莎的對話,就轉向我的媽媽,先深深鞠躬,然后用沒有感情的漢語,一字一字地說:“很不幸……馬車夫覃林……也一同墜落江中,還有馬和車,都不見了……”
與埃蓮娜聽到噩耗時臉色蒼白、牙關緊咬,發不出聲音的情形相反,我的媽媽還沒有等雅戈爾說完,就放聲大叫:“天啊——天啊——”接著號哭起來,“嗚啊啊啊……嗚啊啊啊……”這大概是中國女人和俄國女人天生的不同吧。
我再也顧不得瑪莎和埃蓮娜,急步奔到媽媽身邊,扯住她的手,驚恐地大叫:“媽媽——媽媽——”
說實在的,盡管聽懂了雅戈爾的話,但我一下子并沒有真正理解事情的含義,只是覺得害怕,恐懼,不知所措,仿佛是自己落在冰窟窿里,四周一片漆黑,無比寒冷。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的爸爸和瑪莎的爸爸兩個人,駕馭著四輪馬車,裝滿了三層剛剛從江中采上的一米見方的大冰塊,往岸上行駛。本來先前已經來往了幾次,路已經熟了,可誰料到,這次,馬車駛出不遠,就聽“嘎咔——”一聲響,江面的冰層突然斷裂,整輛馬車,連同車上的兩個馭手一下子就陷入冰洞之中。當采冰的人們聽到聲音,趕到冰洞前時,馬車和人早已無影無蹤。當時沒有打撈到尸體,直到第二年春天,松花江解凍,才在下游很遠的地方撈起兩具男尸,經過辨認,正是我的爸爸,和瑪莎的爸爸。
當天的采冰停止了,人們漸漸散去,最后只剩下了瑪莎和她的媽媽、我和我的媽媽,還有就是那獨眼的看門人雅戈爾。這時,一位七十歲上下的俄國老婦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太悲哀了。公爵在樓上等你們,跟我上樓吧。”
媽媽告訴我,這老婦人是公爵夫人,讓我別亂說亂動。
我們跟隨公爵夫人上了樓,進入一間大的書房。一位與公爵夫人年齡相當的俄羅斯老者正站在門口等我們。
他見到我們,很真誠地說:“我為失去兩位優秀的朋友,也為你們失去親人,感到無比悲痛。他們一人是我的仆人,一人是我的雇工,但我一直把他們當作我的朋友。唉……對于我們而言,世界正在老去,朋友已經變得十分珍貴啦……來,進屋坐下吧,我有話要對你們說。”
從他的做派和話語中,我聽出,這肯定就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安德烈公爵本人。他年歲雖高,但身體很結實,走路很穩健,說話略有些慢,但語調柔和雅致,說到悲傷的事情,完全出于真心,卻又不沉溺其中。這位老人一看就知道是血統高貴而又飽經憂患的人。
待我們坐定,公爵和夫人就坐在寬大的橡木寫字臺前,只有雅戈爾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
“埃蓮娜·伊凡諾耶娃,還有你的女兒瑪莎,柳燕,還有你的兒子覃三九,我今天說的話,請你們記好,回頭我會請律師寫成文件,再請公證處出具公證書。今天的不幸,完全是個意外,但他們二人是為我做工出事的,我理應給你們補償。但是,很久以前,我從伏爾加下諾夫哥羅德胡桃莊園帶來的錢,幾乎全部用在了修建現在這座邸宅上面,每年的開銷不得不靠著經營冰窖來維持。這幾年,江南的豪華酒店不景氣,冰塊需求量逐年減少,我的收入也越來越微薄。現在,要想拿出一筆錢撫恤你們,是有心無力了。但我絕對不會對自己應盡的職責棄之不顧。你們很尊敬地稱我為公爵,不錯,按照血統,我的確是公爵,是俄羅斯當之無愧的貴族。而一個貴族,對他領地上的一切,都有保護的天職。為了他名下的所有人們的安全和不受侵犯,他就是披掛上陣,血灑戰場,也是在所不惜的。這就是每一個貴族男子應有的騎士精神。現在,我無力用金錢補償你們,但是我同樣要對你們今后的生活負起責任。我和夫人已經商量好,從今天起埃蓮娜你不再是我們的仆人,你和柳燕都成為胡桃莊園的雇工,我會按月付給你們工錢。另外,我把我和夫人目前僅有的財產,就是這座邸宅,托付給你們,雖然根據現在的法令,我無法把它過戶給你們,但你們可以永久居住在這里。即使我和夫人過世,你們也可以一直在這里居住,把這里作為自己的家。”
聽到這里,埃蓮娜站了起來,很激動地說:“不,不,不,公爵大人,我和丈夫從前是您的仆人,他死了,今后我同樣是您的仆人,我不要當什么雇工,也不要什么工錢,我只要在莊園里為您和夫人效力。莊園是您的,永遠是您的,這一點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會改變……我會一生一世替您守望它……”
公爵望望我的媽媽,問:“柳燕,你怎么想?”
媽媽說:“我愿意搬到這里居住,在這里上班,用工資供養兒子。不過,將來孩子大了,要上學,太陽島上沒有學校,我們就無法繼續留在這里了。”
公爵和夫人對視了一下,說:“也好。在胡桃莊園居住和傭工的事,就這么定了。一會兒,雅戈爾幫柳燕去搬家,從今晚開始你們母子就是胡桃莊園正式成員。”
就這樣,我和媽媽住進了安德烈公爵宅邸,與埃蓮娜母女比鄰而居,分別住在玻璃屋旁的兩個仆人房間里。
夜里,媽媽還在不停地哭泣,我害怕媽媽再出什么意外,就一刻也不放松地抓著她的手。埃蓮娜和瑪莎在我們新安頓下來的房間里,陪著媽媽和我。
媽媽哭著說:“兩個孩子這么小就沒了父親,今后可怎么過呀?”
“上帝的安排,柳燕,上帝的安排。不要怕,他們的爸爸沒有了,還有我們。”
“我們?!你還行,見過世面,我一個鄉下女人,身單力薄,能干什么……”
“一個人身單力薄?那兩個人合起來就好多了。這樣吧,讓我也做列帕達的媽媽,一起撫養他長大。瑪莎有公爵夫婦關照,不會有問題的。”
媽媽似懂非懂,瑪莎連忙解釋:“列帕達就是小伙子,是媽媽給三九弟弟起的名字。”
“這樣行嗎?”媽媽遲疑著。
“有什么不行?!我又不會把他搶走,只是孩子多一個親人罷了。”endprint
“那,三九,給埃蓮娜媽媽行禮吧。”
我沖著埃蓮娜深深鞠躬,叫了一聲:“媽媽。”
轉過身又對瑪莎叫了一聲:“姐姐。”
“好啦,別難過了,也別擔心啦!我們好好活下去,別的都交給上帝,上帝會憐恤善良人的。”
從此我就一直管埃蓮娜叫埃娃媽媽,而她就一直管我叫列帕達。
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一日。
這個日期,我好不容易才查準。其實,我開始只記得那天恰好是我六歲的生日,而當年人們的生日都是按照農歷或者節令來記的,要弄清一個人幾歲的生日,到底是陽歷也就是公元的何年何月何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只是為了生日,誰也不會為此費心,但那天不僅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失去父親的日子,所以當我長到十幾歲,學會看歷書時,就查來查去,終于查到那年冬季三九的第三天,是這個日子。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媽媽時,她尋思了一下,說:“也是天意啊。你看,這陽歷的六個數字里面,連一個雙數都沒有,合該咱娘倆受孤單啊。”
過了幾天,胡桃莊園的儲冰工作重新開始了,只不過完全改變了方式。當瑪莎的爸爸和我的爸爸在時,這項工作是莊園組織的,瑪莎的爸爸以管家的身份全權指揮,我的爸爸負責運輸,而雅戈爾負責管庫,鑿冰、取冰以及裝車、卸車、入庫這些活兒使用臨時雇工。雇工們可以按天拿到工資,還在莊園里吃兩頓飯。這樣雖忙亂一些,但進度快,成本較低。發生不幸事故后,莊園已經無力自行采冰了,可是,如果不儲冰,莊園就斷絕了經濟來源,沒法維持下去了。安德烈公爵苦思了幾個晝夜,最后決定向銀行貸款,花錢買冰儲存。這樣成本雖高些,但還是可以經營下去的。
安德烈公爵把收冰的工作交給了埃蓮娜。在莊園外面的冰庫進出冰口,埃蓮娜負責招攬賣冰的人們,還負責記賬和付錢給賣主。當地的農民們自己到江上鑿冰取冰,一塊塊裝在簡陋的木爬犁上,拉到冰庫門口來賣。獨眼雅戈爾負責入庫。而媽媽在儲冰期間臨時擔起了廚房里的工作。好在沒有雇工大伙食,只準備莊園里幾個人的飯菜,一個人可以對付。
半個月后,冰庫裝滿了,外面的庫門封死了。據說要到盛夏來臨時,才會開啟,把里面的冰逐漸賣出去。
住進胡桃莊園后,我按照媽媽的囑咐不亂跑亂走,多數時間待在自己的住屋或者隔壁的玻璃屋里,對樓內的情形還是不大清楚。但孩子的天性是好動的,我也未能例外。樓里不能亂跑,院子里總可以轉轉吧。不久,我就熟悉了莊園庭院的情況。在公爵宅邸的東側,稍遠一點,是原來的馬廄,自從那三匹拉車的大馬墜入江中后,這里就只剩下一只黑白花的大奶牛,還有一只老得不愛走動的長耳朵護院狗。這一發現,叫我很是興奮,于是我就拽著瑪莎,給奶牛達麗喂干草,給長耳朵護院狗托姆喂干糧。
由于馬廄一帶是雅戈爾的“領地”——他原先是兼做喂馬喂牛的工作的,我也就慢慢與雅戈爾熟悉起來。我發現,他并不像我開始見到時那么兇惡可怕。他其實是很有愛心的,對待奶牛達麗和護院狗托姆很友善,而達麗和托姆對他也分外親切。每當他走近馬廄,達麗老遠就會抬頭哞哞地叫,而老托姆則會爬起來,跑到他跟前又叫又搖尾巴。他就會用手撫摸托姆的頭,說:“老朋友,你還好嗎?”托姆就像聽懂他的話一樣,不停地點頭,弄得兩只長耳朵上下搖擺,如同一對飄帶似的。
雅戈爾對我和瑪莎也很寬容,我還是有些怕他。他幾乎從不大聲呵斥我們。只有一次例外——
一天, 我和瑪莎正在給達麗喂干草,忽聽背后有人厲聲喝道:“住手!快住手!”
我和瑪莎不知所措地停住手,獨眼雅戈爾從背后走過來,一把拽開我手里的干草,從中取出寸把長的一個鐵釘。
“看到了么?!”雅戈爾把鐵釘拿到我眼前,說:“這東西,達麗咽下去會生病,弄不好會死的。”
瑪莎又吐舌頭又搔頭發,我也嚇得說不出話。雅戈爾見我們害怕,又說:“小孩子,記住,生命是很脆弱的,對待任何生命都要細心。”
趁著他態度變得和藹,我把藏在心里好久的問題說了出來:“是的,你的話,我會記住。可是,你為什么對待自己這么不細心,弄丟了一只眼睛呢?”
“好你個機靈鬼!怪不得你的爸爸總夸你聰明!竟然拿這事兒為難我。也好,反正現在沒什么活兒,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只眼睛是怎么丟的……”
我告訴你們,雅戈爾老爹是個自由的哥薩克……哎,你們知道什么叫“自由的哥薩克”嗎?不知道啊。人們在說到“自由的哥薩克”時,總以為不過是說哥薩克人天生酷愛自由,其實不僅僅如此。要知道在公元一八六一年以前,俄羅斯的農民都是大大小小領主的農奴,他們沒有人身自由,離開領主的封地外出必須領主簽署通行證,還要繳納租金。可以說,那時的俄羅斯人,絕大多數是不自由的。而哥薩克部落,從古至今沒有農奴制,每一個哥薩克生下來就是自由的。他生活在部落里以及為部落而戰,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老爹我呢,就是這樣一個哥薩克。公元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俄國與英、法結成協約國,與德國、奧匈還有奧斯曼土耳其同盟國作戰。當年十月,俄土兩國在高加索展開了激戰。老爹我聽說土耳其人要侵入俄羅斯,他們只要越過大高加索山,很快就會到達哥薩克地區。于是,我就帶著自己的馬匹、槍支投了軍。在騎兵聯隊里,我結識了一個朋友,名叫安德烈,只有十九歲。我知道,騎兵聯隊里只有兩種人,不是自由的哥薩克,就是俄國的貴族子弟。因為,一般的平民是買不起馬匹和軍刀、槍支的,農奴們又是無法離開領地參軍的。看安德烈的氣質和裝束,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貴族子弟。但是,身份在戰場上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軍刀和子彈不會因為你是貴族就改變方向。所以,在聯隊里,所有人只是戰友,沒有其他的分別。
我和安德烈一起分享他從莊園帶來的法國葡萄酒,聽他講述一八一四年俄法大戰,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戰敗拿破侖,騎著高頭大馬進入巴黎的情景,聽他吟誦普希金的詩,有些詩句我至今記得……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唉,安德烈在吟誦這詩句時,眼睛里的光芒,就像最美的鉆石一般閃耀……endprint
我呢,會把自己從哥薩克部落帶來的上好燕麥喂給安德烈的栗色馬吃,還會給這馬兒刷洗,讓它始終長得強壯。要知道對于騎兵來說,馬兒就是半個生命啊。
就這樣,我們二人在一個聯隊里生活了兩年。到了高加索戰役第三個年頭,雙方損失慘重,都已經精疲力竭,便發生了慘烈的最后爭奪戰。聯隊奉命沖擊土軍陣地。安德烈和我騎馬并排沖在前面。當騎兵沖到土軍陣地前的一片開闊地時,土軍開始了炮轟。炮彈密集得像下雨,但騎兵們毫不退縮,還是拼命向前沖。突然,一顆飛彈擊中了我的馬,馬立即向前跌倒,我從馬上摔出好遠,那一瞬間,我想,這下我得去見上帝了,就是沒摔死,這里恰好是炮擊地,也得炸成碎片。正在這時,我發現一匹戰馬停在我身邊,一個騎兵彎下腰把手伸給我。恍惚中,我看到那人正是安德烈,是他兜轉了馬頭來救我。求生的本能使我一把抓住安德烈的手,猛一用力,躍上了他的馬,騎在他的身后。栗色馬很結實很健壯,即使背上馱著兩個人,仍然飛奔向前。沖到敵軍陣地上,我和安德烈揮舞軍刀,左殺右砍,所向無敵。可是,這也引起敵人狙擊手的注意,不遠處他們站成一排,一齊向我們開火射擊。幾顆子彈擊中安德烈胸口,而我騎在他的身后,他為我擋住了胸前的子彈,只有一顆霰彈打中了我的右眼。
呶,你不是問我這只眼睛是怎么弄丟的嗎?就是這樣丟的。可是,我丟了一只眼睛并不算什么,真正重大的是,安德烈死去了。可以說,他是為我死的,他為我擋住了成排的子彈,否則死的一定是我。我安葬了安德烈,帶著他的軍刀,騎著他的栗色馬,回到了胡桃莊園,向公爵報告了小安德烈的死訊,把軍刀和馬匹交給了公爵。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為我而死的小安德烈是公爵唯一的后代。
公爵聽到噩耗,并沒有痛哭失聲,他只是低頭在胸前劃十字……唉,了不起的高貴的人啊。
我決心拋棄哥薩克最珍貴的自由,用自己的后半生來護衛和照料公爵夫婦,做他們忠實的守護者,希望能替死去的小安德烈稍微盡一份力……
對于這么復雜的故事,我只有豎起耳朵傾聽的份兒。而瑪莎就不然,她聽著,想著,這會兒突然提出一個問題:“雅戈爾老爹,你回到的胡桃莊園就是這里嗎?”
雅戈爾搖搖頭,說:“不,不是。那是伏爾加河畔下諾夫哥羅德的胡桃莊園,那莊園大得很,可以說就是一座城堡。有寬闊的庭院,噴泉、廊柱、雕塑,主樓兩側和背后都是高大的胡桃林,一條清澈的小河在胡桃林里流過。主樓的樣子么,倒與這座樓房差不多,只是要大,很大,每一層樓都有十幾扇窗戶……”
“不過,公爵在建造現在這所莊園時,為了使樓房盡可能地接近老胡桃莊園,耗盡了公爵的心血和錢財。要知道,這樓房的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是特地從歐洲定制的,連樓內的護壁板都是從瑞士進口的。院子里的胡桃林,所有的樹苗都是從伏爾加河谷移植來的……”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玻璃屋,就問:“那玻璃呢?”
“所有的玻璃,包括樓房窗玻璃、還有玻璃屋墻玻璃、頂棚曲面玻璃,都是從德國耶拿訂購的。耶拿玻璃最結實也最精致,連大炮的瞄準鏡都是耶拿玻璃制做的。”
“這樣啊……”我心中不知不覺對胡桃莊園,特別是玻璃屋,產生了一種敬畏感。
公爵宅邸的西側,也就是玻璃屋外面,是大片樹林。這就是雅戈爾所說的從伏爾加河谷移植來的胡桃林。胡桃樹長得很高大,我剛住進莊園時雖然是冬天,沒有樹葉,但交錯的枝丫在玻璃屋旁邊織成了網,想來到了夏天,強烈的夕照陽光也是無法直接射進玻璃屋里的。茂密的胡桃林成了玻璃屋天然的保護傘。當然,當太陽或者月亮懸在天頂時,光芒會透過玻璃屋頂,照進屋中,那時玻璃屋會變得金碧輝煌。雖然僅有一兩個鐘頭的照射,也使玻璃屋內干燥清爽,不致太過陰暗潮濕。
我雖然住在莊園里,但平時很少見到公爵夫婦。媽媽承擔著樓內的清潔工作,埃娃則主要負責餐飲。記得那時公爵夫婦在樓上的小餐廳用餐,而雅戈爾總是端著自己的餐食到馬廄去吃,只有我的兩個媽媽,還有瑪莎和我在大伙房吃飯。所有人的飯菜都是一樣的,很簡單,無非牛奶、面包,黃瓜、卷心菜、洋蔥、土豆之類。很少能吃到肉,無論牛肉、羊肉、豬肉,都沒有,連雞蛋都很稀罕。
這座豪華宅邸最大的奢侈,就是偶爾晚飯后,會點起茶炊,煮上濃濃的咖啡。這時,空曠的樓宇內充滿咖啡醉人的香氣,公爵夫人就會下樓來,讓我們一起到樓上小餐廳喝咖啡。大人們只喝不加糖的濃咖啡,而公爵夫人會特殊地給瑪莎和我每人一塊方糖。瑪莎接過糖就毫不遲疑地把它投進咖啡杯里,而我卻很舍不得這樣做,就背過臉,偷偷咬下一塊糖,讓它慢慢在嘴里融化,充分體會那純正而又甘冽的甜味。那個年代,不要說正宗的方糖,就是普通的糖果,像中國人熟悉的橘子瓣糖、薄荷片糖等等,不到過年過節,孩子們也是吃不到的。有的時候,方糖統統吃進了嘴里,只留下了濃咖啡,而咖啡是苦的,我幾乎不能喝,但為了不引人注意,也強逼著自己不皺眉頭地一口口往下啜。
喝著濃烈的熱咖啡,公爵的話自然多起來。他最愛講的是,他的祖父在老胡桃莊園的故事。
不知為什么,有一次,我的膽子突然大起來,插嘴問道:“老胡桃莊園的樓房也有玻璃屋嗎?”
“當然有。俄羅斯貴族府邸,不能缺少玻璃屋。”公爵看了我一眼,和藹地回答。
我又問道:“這玻璃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做什么用?!”公爵聽了我的問話,大概覺得很幼稚又很可笑,就呷了口咖啡,緩緩地說道:“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有用啊。其實,很多時候,沒有用,正是最大的用處……”
大概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深奧,怕我一時弄不懂,公爵又補充道:“國王的王冠有用嗎?不能防寒,不能遮雨,沒什么用啊。女人的長頭發有用嗎?又擋眼睛,又遮臉,沒用啊。普希金有用嗎,整天情啊愛呀,最終還為這些喪了命,沒什么用啊……還有許許多多像這樣沒用的東西——可人們珍惜它們,很珍惜啊。也許,玻璃屋就是這樣,它不能當臥房,不能當書房,不能當客廳,甚至不能當餐廳、廚房,可有了它,莊園樓房就顯得華麗、高貴,透著精致品位和浪漫氣息。我不常去玻璃屋里,可我喜歡它。”endprint
我的媽媽平時很少與公爵夫婦談話,大概受到咖啡桌上平和親切的氣氛鼓舞,也就大膽說起自己的想法:“公爵,夫人,我覺得你們吃的東西缺少營養,長此下去會損害健康的。我看樓東馬廄一直空著,我會養雞——這是中國農家婦女的專長,不如我就利用馬廄做雞舍,養上幾十只雞。那樣,就會天天有鮮雞蛋吃啦。”
公爵和夫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夫人說:“那自然好,可你的工作就加重了。”
“不怕,養雞這活兒,孩子們也能插上手,有他們幫我,不會太累的。”
埃娃媽媽最高興了,她笑著說:“公爵、夫人,你們不是很喜歡法國式餐食嗎,有了雞蛋,我每天都給你們做法國式煎荷包蛋,又好吃又有營養,做起來又省力。”
“嗯,那就試試吧。”公爵點了頭,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公爵雖然答應養雞,但是卻沒有現錢買母雞和雞蛋。媽媽就回到我們先前住的土坯房,把灶上的鐵鍋拔了下來,拿到太陽島外的農家,換來了一百枚能孵出小雞的雞蛋。沒有抱窩的母雞,媽媽決定用人工孵蛋。
“人也能孵出小雞嗎?”埃娃媽媽奇怪地問。
“當然能。屯子里常有人家這樣做,只是要把雞蛋放在火炕的炕梢上,再用棉被遮蓋好,每天人要用手翻上四五遍。”
“為什么用手翻?”
“小雞是條命啊,要想成活,得需要血氣。有母雞抱窩,小雞就從母雞身上吸取血氣,沒有母雞,就得從人手上吸取了。”
“呦,呦,呦,一百只小雞吸血,人不就被吸干啦?!”埃娃媽媽連連搖頭。
媽媽笑了,說:“不會,不會,不是真的吸血,只是一點點血氣罷了。”
可是胡桃莊園是俄式的洋樓,根本沒有火炕,怎么找到恒溫的熱乎地方呢?埃娃媽媽想出一個好辦法——每次她在伙房生火做飯,都會在灶膛內擺上幾塊磚,等做完飯,把磚取出來,放在一邊晾到合適溫度,再用棉被裹好,放在床上,就變成了小火炕。媽媽把這臨時小火炕安放在我們房間床上。一切準備就緒,媽媽就將一百個雞蛋分成三堆,放在小火炕上,再用棉被小心蓋好,孵小雞正式開始了。
兩個媽媽有條不紊地燒磚啊,翻蛋啊,我和瑪莎干不了什么,只能在一旁看。所以,滿樓里最焦急的人就是我倆。一天,兩天,八天,十天,還沒有任何動靜,瑪莎就偷偷對我說:“這么久了,小雞怎么還沒出來?我想看看雞蛋里到底有沒有小雞,等你媽媽出門,你站在門口給我放哨,我打開孵蛋窩,拿出雞蛋看看。”
她是姐姐,說的話,我當然得聽從。于是,有一天,媽媽剛剛出門,瑪莎就努嘴叫我站到門口去。我趕忙去了,瑪莎就小心翼翼揭開棉被,伸手取出一枚雞蛋,拿到窗邊,舉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看。看了一枚又一枚,似乎看出什么門道,一直不肯停手。
我站在門邊,一會兒往大走廊張望,一會兒往屋里瑪莎那兒看看,突然,我一眼看到,媽媽從大門外急匆匆趕回來了。
“快,快放好!媽媽回來啦——”我驚恐地壓低聲音叫道。
不想,正在得意地凝神觀看的瑪莎被喊聲嚇了一跳,手中舉著的雞蛋滑落下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頓時,蛋殼摔得粉碎,里面半是血肉半是蛋清的東西,攤在碎蛋殼邊。
我和瑪莎都嚇呆了,相覷無言。
媽媽進門,一眼就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沒有大聲呵斥我們,只是說:“兩個淘氣鬼!你們這是想干什么呀?!”
瑪莎強辯說:“我怕小雞在蛋殼里面出不來,憋死……”
媽媽說:“不會的。孵小雞需要二十一天,到時候,它會啄開蛋殼,自己出來的。看你們這么關心小雞,要不,也跟我一起來翻雞蛋吧。小孩子的手,比大人手還熱,小雞會長得更快。好不好哇?”
“好哇,好哇……”我和瑪莎又笑又跳,真的高興極了。
說是“翻”雞蛋,干起來才知道不只是翻翻而已,每枚雞蛋都要在手心里握上一兩分鐘,還不能亂晃,然后把原來朝下的一面,朝上放好。翻完一窩三十幾個雞蛋要半個多鐘頭呢。每天早午晚夜翻四遍,也不輕松。可我和瑪莎一直樂此不疲,到后來,把快孵好的雞蛋握在手心,都會感到里面有東西在扭動呢。
就這樣,到了第二十一天,三窩雞蛋都孵出小雞來了。當然,用手孵的雞蛋出雛沒有老母雞孵的那么整齊,大大小小,先先后后,也有根本不出雛的石蛋。最后媽媽數數,一共得到六十二只小雞雛。
出殼不久的小雞雛就會抖抖絨毛,到處跑。
瑪莎興奮地把埃娃媽媽也叫來了,看著黃澄澄一團小絨球似的雞雛們有些慌張地啾啾叫著,四處尋找什么,埃娃說:“可憐,它們在尋找自己的媽媽呢。”
“不要緊,我和孩子們會照顧好它們的。”媽媽蠻有信心地說。
開頭一些天,小雞雛就養在我和媽媽的住屋里,我們給它們飲水、喂糠米屑。小雞雛長得很快,六十多只很快就占滿了我們的臥室。但外面還很冷,沒法把雞雛移到馬廄里去。媽媽為此很犯愁。
有一次,公爵夫人下來看雞雛,埃娃媽媽在旁邊陪著。看到夫人特別喜愛那些小雞雛,埃娃媽媽就說:“夫人,雞雛越長越大,這屋子太小,實在放不下了……”
夫人看看四周,說:“是啊,這里太狹窄了,怎么辦呢?”
埃娃媽媽指指隔壁,說:“可以放在玻璃屋里啊。那里空著,又寬敞又明亮,小雞可以跑,可以飛,還能曬太陽,防止生病。”
“這樣……”夫人沉吟了一下,說:“好是好,不過玻璃屋是個高雅的地方,做雞窩太出格了。”
媽媽立刻接上說:“不是長久做雞窩,只是天冷雞雛幼小這些天,暫時放一放。一兩個月開春,就移到馬廄去。我會和孩子們隨時清潔地面的,決不會弄臟玻璃屋。”
“那我去問問老爺。”
一會兒工夫,夫人再次下樓來,臉上帶著笑,說:“老爺答應了,還說,你們終于給玻璃屋找了個好用處。不過,”夫人又囑咐道:“要時常開窗換換空氣,別有異味,不要讓雞雛跑出來,滿樓亂竄。”endprint
“是。”屋里大人小孩四個人齊聲回答。
從這一天,六十多只小雞雛就住進了它們的“宮殿”,一個個歡蹦亂跳,扇著小小的絨毛翅膀,“唧唧啾啾”叫個不停。瑪莎和我就在雞雛群里撒歡,趴在地板上,伸著手掌,把米糠放在手心,讓雞雛們爭著搶著啄著吃。小雞雛的喙還沒長成,啄在手上并不疼,只是癢癢的,特別好玩。有時候玩累了,我就仰面躺著,看著陽光下金閃閃的小雞雛在我身上蹦來蹦去,那種開心就像自己在天堂的搖籃里一樣。童年還需要什么呢?有陽光,有溫暖,有伙伴,有美麗神奇的玻璃屋,還有那么多可愛的金色小生命,與你友好地嬉戲,有這些,對一個孩子來說,就足夠了……
雅戈爾老爹對養雞也很熱心,天氣剛一轉暖,他就找出一些網眼只能伸進一根手指的鐵絲網,將馬廄的窗口,墻上的出糞口,還有板壁的破洞,都安上了網格,防止島上時常出沒的黃鼠狼來偷吃小雞。
大概在清明時,媽媽和埃娃,當然還有瑪莎和我,把雞群移到了馬廄里,此時小雞們已經換上了真正的羽毛,不再那么毛茸茸的了。
哈爾濱的春天,人們稱之為“苦春”。因為這春天漫長又艱苦,從每年的二月二龍抬頭就開始算春天了,可是時化時凍,晝暖夜寒,原野始終是光禿禿的,一點綠意都沒有。至于松花江面的冰雪,雖然顏色變暗了,可仍然冰封如故,仿佛永遠也不會融化似的。人們儲存的過冬的白菜、土豆都吃完了,糧食也所剩無幾,每頓飯都是咸菜、窩頭之類。這是江北農家普遍的狀況,但我沒想到的是,連外國人居住的胡桃莊園也被“苦春”所困擾。由于天氣尚未變熱,售冰的季節還沒到來,莊園的積蓄已經用完,卻沒有新的收入,生活費用變得窘迫起來。小雞們長起來,要吃很多米糠,這已經叫兩個媽媽捉襟見肘了,而卷心菜和土豆的斷絕,使原先喂雞雛的菜葉、土豆皮也沒有了,小雞們餓得“咕咕”叫,無精打采。至于人們餐桌上的食物更是簡單得可憐,除了忠實的母牛達麗還按時提供珍貴的牛奶以外,只有埃娃媽媽烤的黑面包可以充饑了。我是貧窮農家的孩子,對這“苦春”已經習慣,就不聲不響地隱忍著。但瑪莎似乎有些受不了,整天在樓里樓外尋尋覓覓地,看樣子老想找到什么可吃的東西。但她找到的只有失望,島上連一棵草都還沒有萌發,哪里來的可吃的東西呢。
這天,我和瑪莎在玻璃屋里玩。她突然靠近我,壓低聲音說:“三九,我想到地下冰庫去看看……”
“什么,到哪兒去?”
“地下冰庫。”
“那里又冷又黑,去看什么?!”我被瑪莎匪夷所思的想法驚呆了。
“整天吃黑列巴,什么菜都沒有,太難受了。我想,冰庫里也許會有從前儲藏的東西,凍肉啊,香腸啊,整桶的酸黃瓜啊,時間長了,大人們都忘記了。你想,公爵那么大年紀,從不管這些事,夫人也從不進冰庫,從前往庫里面放東西,都是我和你的爸爸。他們不在了,誰能知道庫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呢?”
“埃娃媽媽也不知道嗎?”我問。
“當然,她只管廚房里面的事,原先需要什么只要跟我爸爸說一聲,爸爸就送到廚房里了。”
瑪莎的話使我覺得很有道理,或許冰庫深處,真有許多好吃的東西,等著我們去發現呢。
“還有……”瑪莎的神情變得更加詭秘了,盡管玻璃屋中根本沒有第三個人,她還是貼近我的耳朵說:“也許,冰庫里還有地下迷宮,里面收藏著老胡桃莊園的寶貝,金銀珠寶什么的,我過去就對你說過的。我不信建房子全用光了,萬一那時遺漏了一些,我們找出來,莊園不就有錢花了么。”
天啊,瑪莎那亞麻色頭發覆蓋著的小腦瓜里怎么會有這么多怪想法。不過,天底下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何況,假如公爵和夫人真的從來不到冰庫里面去,那么里面收藏什么、有多少、放在哪里,便只有瑪莎的爸爸最清楚。他突然離世,冰庫里面的秘密確實也就無人知曉了。瑪莎有這個想法,是不是過去從爸爸口里聽到什么蛛絲馬跡了呢?不管怎樣,探險尋寶的神秘和刺激,對一個孩子來說,那是無法抗拒的。
我遲疑著,問:“那……我們怎么能進到冰庫里呢?冰庫外面的大門還封死著呢。”
“來,跟我來。”瑪莎把我領到玻璃屋西北墻角處,說:“你看——”
我四外看看,同樣的玻璃墻,同樣的胡桃木地板,沒什么特別的。我茫然地搖頭。
“看這個,”瑪莎用手抓起一個鑲在地板上的鐵環,“來,幫幫我。”
我走過去,和她一起抓住鐵環。
“用力往上拉,一,二,三……”瑪莎喊著口令。
我倆一齊使勁,鐵環下一塊方方的地板被拉動了,接著出現了一個黑黑的四方洞口。
“這就是冰庫的入口。夏天時,我見過爸爸從這兒下去,取冰給廚房使用。”
我趴在地板上伸頭向洞里張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絲絲冷氣撲面而來。我膽怯了,小聲說:“這么深,這么黑,我不敢下去。”
“怕什么,洞口有梯子,我帶了松明,點起來就有亮了。”瑪莎像童話里勇敢的公主似的,掏出松明,火絨和火柴,不一會兒就燃起了火把。
“那你先下。”我說。
“當然。”
就這樣,瑪莎和我下到了冰窖里。
在我落地站穩后,瑪莎把火把交給我,又野貓似的爬上梯子,把半開的地窖蓋子虛掩上,下來還說:“別讓媽媽發現了,那我們就什么也找不成了。”
地下冰窖里面果然是一個奇異世界,怪不得瑪莎總說這里面有寶藏。在松明忽亮忽暗的火焰光照下,我覺得自己完全置身于一個水晶迷宮中。冰庫非常大,除了我們順梯而下這一面可以看到花崗巖石壁以外,其他方向根本看不到盡頭。一塊塊巨大的方冰,從地面疊起,一直頂到天花板,變成一堵堵冰墻。冰墻之間有狹窄的通道,這些通道并不按照垂直方向交叉,而是隨意曲折盤回。
瑪莎舉著松明火把在前面探路,我緊緊跟隨在她身后,生怕連她也消失在我眼前。
我們摸索著,四處搜索著,想找到神奇的寶藏,哪怕是普通的食物也行,可是除了冰,這里什么也沒有。endprint
走啊,找啊,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了多久,還是一無所獲。
我不斷回頭張望,希望記住來時的路徑,但很快就知道這是徒勞的。冰塊和冰墻幾乎都是一個模樣,沒有任何區別。在松明火焰微弱的光下,各處都是冰晶半紅半黃的反光,叫人更加迷離恍惚,根本沒有可供記憶的標志可言。我更加害怕了,害怕無法回到來時那個冰窖口。
“瑪莎,我們回去吧,我很冷……”那時是早春時節,大棉襖之類已經換掉了,下洞時,我只穿著秋衣秋褲,確實凍得直打哆嗦了。
“再堅持一下,說不定馬上就可以發現藏寶箱了。”瑪莎不回頭,只顧一邊走一邊舉著火把四處照。
我只好咬著牙,戰戰兢兢跟她往前走。
又走了好一會兒,還是冰塊兒,冰塊兒,冰塊兒……別的什么也沒有。
“瑪莎……”我顫抖著聲音懇求著,“我走不動了,快回去吧……”
瑪莎不快地說:“列帕達,列帕達,還小伙子呢,依我看是個杜拉喬克、布拉斯達菲利亞……”
她說的這兩個俄語詞我懂,就是傻瓜、笨蛋之類的,要在平時我就急了,會和她吵,可這會兒哪有力氣呀。
“走,回去。”瑪莎掉轉身,擦過我身邊,想到前面引路。可就在她這一轉身快步走時,手上的松明火把也燃盡了,最后兩點火星閃了閃,徹底熄滅了……
頓時,冰窖里變得一片漆黑,黑得那么沉重,那么徹底,連一點點微弱的星火都沒有。原本就寧靜的空間,更加闃寂了,除了瑪莎和我的呼吸聲,可以說萬籟俱寂,半點聲息也沒有。
瑪莎大概也感到事情不對,趕忙伸手,讓我抓住她的手,說話的聲音也不再那么自信了。
“三九,千萬別松開我的手。”瑪莎叮囑著,“我用另一只手摸著冰墻,咱們順著冰墻往回走,一定能回到冰窖口。”
我當然不會松開她的手,不過,我對她的許諾卻不那么相信了。
又這樣摸摸索索走了好一會兒,周圍還是一片漆黑。
突然,瑪莎止住了腳步,低聲說:“我們迷路了,回不去啦……”
我立刻哭了起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我想:“這下完啦……在這黑暗的冰世界,不凍死也得餓死……”
我突然想到,難道人死之后,就是這樣一個冰冷、靜寂的可怕世界嗎?
我們倆并排坐在地上,死死拉著手,不知該怎么辦。
慢慢地,我覺得自己給凍透了,身子不能動了,連頭都不能轉了,全身只有被瑪莎握住的那只手還有知覺,還感覺得到從瑪莎手心里傳來的絲絲暖意。
不過我也感到,這只給我熱量的手,并不像我原先認為的那樣強壯,其實也是一只孩子的手,而且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手,纖弱,細膩而柔軟。
不知為什么,當時這個印象竟深深潛入我的心底,以后長大起來,不管長到多么大,甚至老了,還會突然記起當時那種感覺——我的生命,我的整個世界,就系于這樣一只女孩的手,纖弱而柔軟,但卻是我與人世間的唯一聯系……
后來的事,是過了好久,媽媽告訴我的。
那天我和瑪莎下冰窖沒有人發現,直到午飯時,媽媽才發覺我們不見了。開始媽媽以為我們到院子里玩耍去了,就到院子里尋找。不想,找遍了院子每一個角落,也沒見到我倆的蹤影。媽媽找不到我們,就慌了,急忙到大伙房告訴了埃娃。
埃娃說:“是不是在樓內藏著呢?這兩個小鬼不知玩什么花樣。來,咱們倆樓上樓下找找,別忘了三層的閣樓,那里盡是些陳年雜物,小孩子喜歡翻那些東西。”
于是,二人從一樓開始,逐個房間尋找,連樓梯的拐角、書房的書架背后、閣樓雜物的間隙都找遍了,沒有。
這時,午飯時間早過了,公爵夫人不見飯菜端上來,就出來詢問。知道事情狀況后,也覺得奇怪,便馬上告訴了公爵。
公爵來到大伙房,對大家說:“唉,偌大的莊園空下來,對孩子們來說,確實埋伏著許多風險啊。午飯等等再說,我們分頭找找。雅戈爾熟悉莊園外的地形,他去島上找。柳燕熟悉馬廄雞舍那一帶,和夫人一起到那里找。我找二層和閣樓,埃蓮娜在一層找。不光找人,有什么可疑的東西、印跡,也要注意。但愿這兩個孩子沒有跑到松花江邊上去,這會兒正鬧開江,冰冰水水的,很兇險。如果兩個孩子跑到那里去,事情真就嚴重了。快分頭去找吧。上帝保佑孩子們平安……”
人們立刻按照公爵的分派到各處去搜尋。
埃娃媽媽仔細地在莊園樓房的一層尋找。她找遍每一個角落,最后來到我倆常待的玻璃屋。望著空蕩蕩、一目了然的玻璃屋內部,埃娃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西北兩面玻璃墻的拐角處。她用雙手抱住頭,痛苦地埋怨自己只顧忙灶間的事,沒有照顧好兩個孩子。嘴里喃喃地自語:“還自報奮勇當列帕達的媽媽呢,這是什么媽媽呀,連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該死啊,該死……”
就在她捋好頭發,想要站起身再找時,突然發現冰窖蓋有些異樣,鐵環被動過,木頭地板連接蓋子的地方有道縫。埃娃伸手拉了拉鐵環,冰窖口的蓋子馬上被拉開了。
“上帝啊,莫非孩子們下到冰窖里去了?!這么久沒出來,不是要活活凍死嗎?!”
埃娃媽媽顧不得去找別人,跑到大伙房抓起一個軍用小手電筒,不假思索地順著梯子下到了冰窖里面。
埃娃一邊照一邊看,一邊高聲呼喚我們的名字。
“列帕達——”
“瑪莎——”
冷酷的冰窖立刻吞沒了埃娃的呼喊,使她的喊聲根本傳不遠,甚至連一點回聲都不肯給。其實,即使這喊聲傳得很遠,我們也聽不到,因為瑪莎和我都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
終于,埃娃在冰墻迷宮的中心找到了我們。見我們已經不省人事,她立即蹲下身,把瑪莎馱在背上,把我抱在胸前,用口銜住小手電筒,半挪半爬,好不容易回到了玻璃屋下冰窖的出口。她把瑪莎放在梯子邊,抱著我,一步步爬上梯子,鉆出冰窖口,把我平放在地板上。又返回身下去,把瑪莎頂了出來……
當我聽媽媽講到這里時,熱淚不由得滾出眼眶,埃娃媽媽啊,你到底有多大力氣,能把兩個大孩子從冰墻迷宮深處拖出來,又從四五米深處舉上來,從死亡世界拯救了這兩個小靈魂啊?!endprint
也許這世界上,只有媽媽,才有可能在孩子的生死瞬間,突然爆發出這不可思議的力量吧……
小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和瑪莎會在冰庫中昏迷,也沒有人給我們解釋這一點。長大起來漸漸悟出其中的原因,不僅僅因為冷,主要的還是冰庫為防夏天熱氣侵入,把冰融化,所以封得特別嚴實,基本上是一點空氣不透的,加之封閉的時間太久,庫內氧氣缺乏。我們是由于缺氧才昏迷的。而由于缺氧造成的昏迷,比凍僵要危險得多,凍僵到真正凍死要很長時間,而缺氧昏迷半個小時,人就沒救了。幸虧埃娃媽媽及時救了我們,否則,這個關于玻璃屋的故事,也就永遠埋葬在黑暗的冰窖之中了。
這次“冰窖事件”之后,公爵吩咐雅戈爾在玻璃屋的冰窖通道口蓋子上安裝了一把鎖,鑰匙放在埃娃媽媽身上。這當然是防止有人再次下到冰窖中遇到危險。不過,即使不上鎖,我和瑪莎也絕不會再到那個可怕的黑暗世界里去了。大概是考慮到孩子愛動的天性吧,公爵特地宣稱樓內允許我和瑪莎隨意走動。這道“自由法令”,對于我和瑪莎來說,大概就相當于一八六一年的“自由詔令”對俄國農奴一樣,我倆歡欣雀躍,開始探索這座神秘的城堡。一樓除了門廳作為接待客人的廳堂以外,兩邊房間就是仆人住的地方,還有儲藏間、工具間等。從一樓到二樓的樓梯寬敞而華麗,扶手全部是木雕花欄桿,兩側墻上掛著幾幅巨大的油畫。里面畫的人物,與真人一般大小,衣服都很特別,面容與公爵都很相像。瑪莎說,媽媽告訴她,這些人就是公爵的祖先,歷代的爵位繼承人。上到二樓,首先是一個貫通南北的大廳,天花板垂掛著水晶串珠吊燈,四壁全是比我個子還高的雕花護壁板。
“這么大的中廳啊……”我感嘆著。
“哦,這是舞廳。可以容納幾十人跳舞呢。”瑪莎說。
這時,我發現靠北窗墻角立著一個奇怪的大箱子。
“這么光滑……”我小心地用手指撫摸大箱子的漆皮表面,問:“這是裝什么用的?”
瑪莎笑笑,說:“裝聲音用的。”
“天啊,聲音怎么能裝得住呢?”
“不信?來試試。”說著,瑪莎掀開大箱子的邊沿,對著露出來的黑白木頭片兒使勁一拍,“嗵——”地一聲巨響,嚇了我一跳。
“哎呀,好大的聲音。把聲音裝在這箱子里干嗎呢?”
“告訴你吧,這叫鋼琴,還是最好的德國三角鋼琴呢。用它可以彈出最美的音樂,夫人就彈得特別好。媽媽說,整個胡桃莊園,只有這架鋼琴是從下諾夫哥羅德老胡桃莊園運過來的。公爵特別珍惜,你可別亂動哦。”我發現說這話時,瑪莎的神情很像埃娃媽媽。
二樓其他的房間也都很豪華,其中有兩間客房,兩間臥室,兩間餐廳,還有大小兩個書房。
“公爵平時在小書房工作,走到那個門口,要特別小心哦。聽媽媽說,他正在寫回憶錄,從他的祖父解放農奴開始,要一直寫到今天。也許,你和我都會出現在公爵的書里面呢。”
“這……”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恐慌,反正覺得怪怪的。
“苦春”終于熬過去了,到了五月,太陽島上一下子變得生機雀躍,草長鶯飛,野花搖曳。我和瑪莎被準許走出胡桃莊園,到草地和樹林邊采野菜,帶回來喂給小雞們吃。但是小雞已經長得很大,食量驚人,而且莊園所存米糠也已告罄。不得已,媽媽又準許在雅戈爾帶領下,到江邊濕地,用罩網撈蝦崽、小魚,挖蛤,給小雞們當肉食細糧。
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每天不是玩水,就是滿荒甸子瘋跑。瑪莎自從那次冰庫事件后,凡事不再那么自作主張,對我似乎虧欠點什么,更加用心照顧我。
那時候,荒野和江水之間的濕地,長滿菅草、蘆葦、紫蓼、香蒲之類高棵水草,而在水草邊緣,會找到一種俗稱“酸漿”的矮棵野草。這種草的嫩枝很好吃,味道酸酸的,又脆快又清新。有一次,瑪莎偶爾發現了“酸漿”草,就大叫起來,喊我過去,然后把最嫩的草尖摘下來,讓我吃。
我故意吐舌頭,做鬼臉,大叫:“苦哇,苦哇……”
瑪莎嚇得立時臉色蒼白——她臉色本來就特別白,不過,這時的蒼白就在白里面泛起青色。她緊張地問:“怎么啦,我搞錯了嗎?!是不是中毒了,我們快回去,找媽媽們想辦法救你吧……”
見她如此認真,我就大笑起來,說:“是酸漿,沒錯,好吃。我騙你呢。”
瑪莎才松口氣,假做生氣,伸手拍拍我的后腦勺,說:“好啊,杜拉喬克長大啦,會騙人啦……”
我就立即飛跑起來,假裝害怕她再來打我,而她就在后面追我……我們就這樣在水邊、草地、野花叢中,嘻嘻笑著,跑個沒完……
而在稍遠處,母牛達麗自顧自地低頭吃草,長耳朵護院狗托姆懶懶地伏在草地上——這只護院犬,我后來得知,竟是原產于比利時的名貴的休巴德獵犬。母牛和護院狗都不理會我們,草野之中,只有雅戈爾正在用他那僅有的一只眼睛看著我們,臉上的陰郁似乎消失掉了。
可是,人生啊,有花的時節畢竟不多,美好永遠是短暫的……
就在炎熱的夏季即將結束,埃娃媽媽經手出售的地下冰庫里的冰塊賣出了大半,莊園經濟狀況似乎有些好轉,餐桌上的食物變得比較豐富些時,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天,莊園里的氣氛變得像初秋的雨天一樣陰郁,雨霧迷蒙中,有些陌生人在莊園進進出出。人們似乎預感到有大事要發生,但到底要發生什么,沒人向我們解釋。大概,是覺得我們年齡太小,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吧。
終于,陰雨停息,天空變得一碧如洗。在一整天的忙亂之后,當皓月臨空之時,公爵夫人把大家召集到玻璃屋中。
我一進入玻璃屋,就發現屋中發生了很大變化。那架原來擺放在二樓舞廳的三角鋼琴被挪下樓,放在玻璃屋北面玻璃墻前,琴前放著一個長方形小凳子。離開鋼琴一段距離,擺著一張櫸木雕花橢圓形桌子,上面鋪著潔白的鉤花垂地臺布。臺布中央是那只我已經見過多次的茶炊,只是今天的茶炊被擦得露出了紫銅的底色。在桌子兩個長頭,擺放著我從前沒有見過的銀燭臺,每個燭臺上都有四層二十幾只蠟燭座,像美麗的樹冠一樣,但燭座上并沒有插蠟燭。在鋼琴的平臺上也擺著一個枝形燭臺,只是比桌子上的要小些,大概有三支燃燒的蠟燭插在燭臺最頂端的燭座上,發出熒熒的光亮。這燭光在寬闊的玻璃屋中,顯得幽暗不明。幸好那夜恰逢滿月,月光照進玻璃屋,才使屋子里不致太黯淡。而桌子旁松松散散地擺放著十來把高背木雕椅子,玻璃屋的南墻邊則擺放著一些風景油畫。endprint
公爵見我們來到,破例地起身相迎,讓大家坐在桌旁高背椅上。大家坐好后,公爵又示意夫人親自從茶炊里接滾燙的咖啡,將飄著縷縷熱氣的咖啡杯遞到每個人手上。
沒有人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啜飲濃香沁脾的咖啡。
公爵大約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就用輕松的口吻說:“咖啡真是好東西,它能使人忘卻憂愁。也許大家不知道,這咖啡產自南美洲一個國家,名叫巴西。還是這胡桃莊園落成不久,我親自漂洋過海,到那里的咖啡種植園訂購來的,飲用至今……”
待一杯咖啡飲到一半,公爵仰起頭,透過頭上的玻璃天花板,眼光凝滯地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感嘆著說:“許久沒有在玻璃屋中享受清亮的月光啦……夫人,明天這鋼琴就要被搬走,再也不屬于我們了,趁著它還在這里,你為我們彈奏一曲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讓我們永遠記住今夜的玻璃屋,今夜的團聚,和今夜的月光……”
夫人緩緩站起,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來優雅地給大家行了一個宮廷禮,然后坐在了鋼琴前。她那身形決不像七十歲的老嫗,而像三四十歲的中年貴婦。
除了那次瑪莎拍打琴鍵發出的轟鳴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鋼琴的樂音。琴音是那么美妙,那么悅耳,仿佛是從泉水溪流中迸發出的“叮咚”聲,又像是從天上傳來的串串鴿哨聲……我開始只是被美妙的琴聲吸引,但不久就體味出夫人指尖下流淌出的樂曲那動人的意蘊。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啊,就像兒童搖籃邊,母親那被無限的愛所充滿、被無邊的憂愁所浸透的聲聲嘆息,其間閃動著絲絲對往日美好的回憶,縷縷對未來憧憬的夢幻……在輕柔、和緩、憂郁而又發散的旋律中,玻璃屋變成了一葉扁舟,輕輕漂浮在松花江的水面上。而閃爍不定的燭光似乎變成了柔和的微風,環繞在人們身旁。只有從夜空中,透過玻璃屋頂,筆直地傾瀉而下的月光,似乎恒定不變,讓每一個人有所依傍……
夫人彈完了,站起身又給大家行禮,這時我看到,她的臉龐上顆顆淚珠在閃耀。
待夫人歸座后,公爵站起身,給夫人行了一個深深的騎士禮,說道:“謝謝你,親愛的夫人。你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之時,給我勇氣和力量。真的謝謝你……”
夫人的淚珠再次從蒼白的臉頰滾下。
“記得,在一九三六年,馬迭爾賓館老板的兒子小卡斯普從法國學成鋼琴歸來,因為他長得太像我們的兒子小安德烈,使我已經沉寂多年的心怦然而動,就在這胡桃莊園,為他舉辦了一場鋼琴沙龍。那真是難得的聚會啊,哈爾濱的俄僑名人幾乎全在這玻璃屋中會聚一堂。可是,怎么也沒想到,僅僅三天之后,小卡斯普就遭到了綁架,最后死于非命。我不知道對他的死,我該不該負些責任,畢竟那場玻璃屋鋼琴沙龍使他名聲大振……我痛苦、彷徨,像再一次失去了兒子,無法自拔。夫人你,就給我彈奏這支《月光奏鳴曲》,讓我終于在皎潔的月光中抬起了頭……今天,沒有你這支曲子,我真不知該怎樣開口對在座諸位說話……”
人們仍舊緘默著,等待公爵說出他要說的話。
“告訴大家,我和夫人要走了,就要離開這座胡桃莊園,漂洋過海,移民到南美洲的那個盛產咖啡的巴西去了。請你們,記住今夜這咖啡的香氣吧,以后聞到這香氣,你們就會想到,在這咖啡的故鄉,有你們曾經熟識的兩位老人。唉,漂泊啊,一次次地漂泊啊,我們不僅離開了下諾夫哥羅德的老胡桃莊園,又要離開哈爾濱太陽島的這座胡桃莊園,說不定,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上帝,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年邁的人吧,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永久的安居之地呢……”
屋中的人開始啜泣起來,其中埃娃媽媽哭得最痛,她用雙手蒙著臉抽咽,淚水順著她的指縫滴滴答答地滴到地板上。連平時從不動感情的獨眼雅戈爾,也忍不住摘掉眼罩,用手臂抹淚水。
“這些年,大家跟隨我們夫婦,受了不少累,吃了不少苦,埃蓮娜和柳燕還為莊園失去了自己的親人。現在,我們要告別你們,遠走他鄉了,卻沒有什么可以回報大家的。為此,我和夫人很是慚愧。有關你們在莊園的永久居留權,我已經辦好手續,存放在哈爾濱市公證處了,你們可以放心居住。不過呢,埃蓮娜,有件事,要特別和你商量。這次去巴西的俄僑很多,我本想帶你和瑪莎一同走。但是,找了許多買家來看,大家都說莊園的陳設太豪華,不合現在的時宜,最后還是馬迭爾賓館決定買下搬到玻璃屋里的這些東西。談好的價錢,無論如何不夠四個人的路費,想來想去,我們想帶著瑪莎走,她只用一半的路費就可以……”
“媽媽——”聽到這句話,瑪莎驚叫了一聲,撲在埃娃的懷里。
這時,夫人開口說道:“當然,孩子走不走,由你們自己決定。不過,這次僑民大批撤走,俄僑辦的學校都關停了,孩子留在這里,就沒法接受母語教育了。我想,瑪莎很聰明,有天賦,又有冒險精神,不接受教育太可惜啦。埃蓮娜,你想一想吧,孩子畢竟還是與同胞在一起好啊……”
沉重的氣氛使時間斷裂,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埃娃媽媽的回答。
好久,埃娃終于說話了。
“公爵,夫人,我愿意讓瑪莎跟隨你們去……”
瑪莎可憐兮兮地偎在媽媽懷里,喃喃說:“媽媽,我不想離開你,不想……”
埃娃用她那曾挽救過兩個孩子生命的手,輕拂著瑪莎的頭發,說:“孩子,媽媽更舍不得你啊……但是,一個女孩子,長大終究要離開媽媽,離開家的,你只不過比別人早幾年罷了。孩子啊,跟著公爵和夫人,他們會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待你的……”
就這樣,兩個月后,公爵、夫人還有瑪莎悄悄地離開了胡桃莊園,而且一去就猶如石沉大海,再無任何音信。
公爵他們走后,一個時期內,莊園似乎沒什么變化。雅戈爾仍舊護院看門、照料奶牛和狗,埃娃仍舊打理廚房和冰庫,媽媽和我則清理整棟樓房和院子,當然還要照料那群雞。在干這些活計時,我動不動就感到勞累,很是煩悶。那么小的年齡,還不懂什么叫感情,什么叫思念,反正就是懶洋洋,渾身沒勁罷了。沒人注意我的感受,只有埃娃媽媽在餐桌上讓我把剩飯吃干凈,晚上睡覺前,她擁抱我時,會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喃喃自語似的說:“要學會堅強……要堅強……”endprint
與埃娃媽媽的勤勞達觀不同,雅戈爾就慘了。自從公爵走后,他就失去了精神支柱,變得萎靡不振、沉默寡言,沒多久他照管的奶牛達麗死了,只剩下那條懶惰的長耳朵休巴德獵犬陪著他。可是沒過多久,雅戈爾卻一反常態,變得勤奮強悍起來,尤其對我的要求變得極其嚴苛。他每天都要到樹林的邊緣去砍樹枝,或到柳條溝去砍粗些的枝干,為莊園準備過冬的燒柴。干活兒時,除了一直跟隨他的老狗托姆,也一定要帶上我。他給我預備了一個很小的鐮刀,一個七歲的孩子,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兒,可是每當我割下一根柳條,他都對我豎起大拇指。這無聲的贊揚,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勞動熱情。我努力地勞作著,他細心地教我怎么用力,怎么用巧力干重活兒,又怎么樣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每當收工回家時,他都會捆上一個非常精致的小小柳條捆兒,讓我背著。雖然我背的重量不如他的百分之一,可他總會說:“這才是一家之主的樣子!你是男子漢,將來要照料莊園,養活兩個媽媽,很了不起呀。”
這樣的日子,雖然辛苦些,但讓我很快忘記了憂愁,吃飯香了,身體也強壯起來。
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又帶領我,把馬廄后面的空地翻了起來,打上了壟。這一帶原先堆放著馬和牛的糞,發酵多年,土質非常肥沃。雅戈爾說要在這里種些雞飼料,媽媽就回到我家原來的住處,向鄰居要了些玉米種子,大家齊心合力把玉米種上了。一夏天,雅戈爾帶著我蒔弄著這片并不算很大的玉米地,到秋真的收了三麻袋半玉米粒子。雅戈爾帶著媽媽和我,用借來的小板車,把玉米推到島外村子里的碾坊,碾出一麻袋苞米■子和兩面袋玉米面,還有一麻袋的玉米糠。這樣不但雞有了越冬的飼料,人也多了些糧食,再加上按居住證購買的粗糧和面粉,莊園的伙食有了改善。
在收完玉米后,雅戈爾又帶著我到島上的荒草地里,去割草穗。因為母雞抱窩又增添了一些小雞,而小雞特別喜歡啄食草籽。這個活兒,我非常愛干,左胳膊挎著媽媽編織的元寶筐,右手拿著雅戈爾給我的小鐮刀,滿甸子瘋跑,見到草籽豐厚的地方就停下來割呀割的,好玩極了。這時候莊園里的日子雖然清苦,可我學會了不少東西。
到我整八歲時,兩位媽媽商量要讓我去上學。可是,太陽島上是沒有小學的,我只好報名上了松花江南岸附近的一所小學,學校名字很好記,就叫“江沿小學”。這樣早晨、晚上我要乘汽艇過兩次江。大概那次馬車沉江事件給兩位媽媽打擊太大,她們是絕不肯讓我一個人乘船過江的。
“柳燕,你去接送孩子,莊園里的活計,我多干些。”埃娃說。
就這樣,每天早七點,媽媽送我過江,直到進入校門。晚上五點,又來接我回島上。
這樣來來往往,占去好多時間不說,還要花費許多船票錢,再加上學雜費、書本費、校服費等等,開銷越來越大,僅靠賣雞蛋、賣冰的那點收入,已經無法應付需要了。
媽媽為此唉聲嘆氣,想不出好辦法。
埃娃媽媽說:“在下諾夫哥羅德的莊園里,我學過用河畔的白柳條編織面包筐,領地里不論貧富人家,都用這種白柳條無梁淺筐盛面包。這里好像沒有。咱們編些,柳燕你帶著過江,送孩子上學后,到八雜市賣賣,這里俄羅斯人不少,說不定會有人買呢。”
“好啊!”媽媽高興起來,說:“我小時也學過編筐,還會編帶梁的元寶筐呢。”
“那就更好啦!有俄國的面包筐,又有中國的元寶筐,買的人一定很多啦。”
于是,我和兩個媽媽乘禮拜天有空,就到松花江邊的柳毛叢中去割柳條。把柳條扛回莊園,趁濕擰掉柳條外面的青皮,變成雪白柔韌的白柳,晾在玻璃屋內。柳條半干時,埃娃媽媽就搬個小凳,坐在上面,橫橫豎豎地編起來。她的手指非常靈活,編成的淺筐非常漂亮。但是,她就是不會在筐上起梁。而媽媽不用白柳,就用帶著青皮的柳條編織,很快打好底,編好幫,安上梁,最后擰好邊沿,就變成了一個元寶筐。
埃娃媽媽把兩只筐放在一起,問我:“列帕達,你看哪一個更好些啊?”
我胸有成竹地說:“都好!白筐好看,很漂亮。青筐實用,裝得多。”
兩個媽媽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久,白白、青青的各種形狀的筐兒就掛滿了玻璃屋。在窗外一眼看去,玻璃屋里仿佛是一個奇幻世界,而那些掛在半空中的大小筐兒,就像飄浮在透明世界中的具有魔力的船兒。
這樣的柳條筐,果然有不少人買。有了這些收益,我上學的費用暫時不愁了。
可是,很快到了冬天,松花江封凍,我上學放學只能走江面冰層了。兩個媽媽又愁得不行,松花江上的冰層下面布滿時時變化的清溝,不知何時,也不知哪里,冰層就會變成吞噬行人的陷阱。那次馬車沉江事件就是這么造成的。
有一天晚上,由于風雪,我和媽媽過江晚了。當我倆頂著寒風爬上江堤時,看到一個人從頭到腳披著毯子,佇立在那里。沒等我看清那人是誰,那人竟直奔我而來,還將身上的毯子扯下來,把我緊緊裹住。
“列帕達,列帕達,真把我擔心死啦!”
“埃娃媽媽,我沒事。你站在這里,多冷啊!”
“冷怕什么,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心里就暖和。”
當天夜里,兩位媽媽商定,不能這樣在冰上跑來跑去了,弄不好會出事的。
“你們到江南去租房住吧。租金么……你們的大年快要到了,我們挑些公雞和不下蛋的老母雞去賣,會湊夠的。”
“那莊園里的活計……”媽媽為難地說。
“你不用擔心,這里有我,還有雅戈爾,還有托姆,能對付得了。”
春節之前,媽媽帶著我搬出胡桃莊園,在江南居民區租了一間地下室住下,這樣我上學就很方便了。不過,我們剛剛在市區住下,媽媽一下子還難以找到工作。我們母子倆的租房費、伙食費,還有我的學習費用,這時就全靠埃娃媽媽來接濟了。
說來也怪,本來公爵走后一直萎靡不振的雅戈爾還有他的老朋友托姆,在我和媽媽搬出莊園后,竟然更活躍起來。大概是覺得莊園樓內只有埃娃媽媽一個人居住,不太安全吧,雅戈爾就每天中午和晚上,帶著托姆,沿著莊園庭院的邊界巡查一遍。到后來,沿著這條路線,就在雪地上踩出一條小路。不論白天夜里,只要有人接近這條小道,本來懶得吠叫的托姆就會叫個不停。當然,媽媽和我不在此列。endprint
漫長的冬季過去,松花江又由冰封雪凍變成了江水悠悠。
這時,每到禮拜天,媽媽就會帶著我乘汽艇過江,去胡桃莊園看望埃娃媽媽。盡管莊園里已經人丁冷落,但埃娃媽媽還是照樣忙忙碌碌,還是那樣開朗達觀。我們每次去看她,她都會為我們母子倆煎法國式荷包蛋吃。
“吃吧,吃吧,這是你們養的雞下的蛋啊。可惜,茶炊賣掉了,再沒法請你們喝咖啡啦。”埃娃說。
“嗯,這種煎法,我們不會,很香,很嫩。”媽媽夸贊道。
“只是,公爵和夫人沒嘗到。他們很喜歡這東西,就是移民走得太早了,那時候小雞還沒有下蛋呢。”
“雞蛋夠用嗎?”媽媽問。
“夠,莊園現在全靠這群雞供養啦。雞蛋我吃不完,就賣給島上建筑施工隊的伙房,換來的錢夠買面包、蔬菜和食鹽用啦。”埃娃媽媽憐愛地拍拍我的頭,夸獎說:“這里還有你的功勞呢。”
聽了這話,我很高興,沒料到,當年媽媽要養雞的主意,這時竟給莊園留下了一線生機。
“冰庫生意還好嗎?”媽媽關心地問。
“現在很少人買冰啦。公私合營了,市內的西餐酒店陸續關門,只有江南的馬迭爾和島上的米尼阿久爾還用一些,中餐幾乎不用冰……”埃娃沉思著,大概又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公爵夫婦臨走前在玻璃屋的告別,就問:“公爵夫婦為什么會這樣四處漂泊呢?”
埃娃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是公爵領地農奴的女兒,嫁的丈夫是領地管家的兒子,身份也是農奴,但公爵從沒有把我們當成奴隸對待。平時工作自然是各司其職,但也常像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就是從那時起,我漸漸地學會了看書、寫字,懂得了不少事情……
“我記得,他曾經說過,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亞戰爭,俄國戰敗,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為了振興俄國,在一八六一年頒布‘二一九詔令,宣布解放農奴。農奴們獲得人身自由后,還可以花錢從領主手中購買自己耕種的那片土地,但是,當時絕大多數農奴很貧困,沒有錢購買土地。公爵的祖父,就無償地將那些地送給了農民,使他們成為自己土地的主人。這一舉動讓胡桃莊園成為下諾夫哥羅德最有名的‘自由莊園。那些追求光明和自由的詩人、作家,還有畫家、鋼琴家、小提琴手、舞蹈家都從很遠的地方慕名而來。每逢他們有演出或者有作品展出、出版時,莊園會為他們請來各地的客人,舉行盛大的聚會,舉辦小型但層次很高的沙龍。那時,胡桃莊園就會熱鬧非凡,可以說是名人薈萃、美酒四溢啊……這種場面,我雖沒有親眼看到,但常聽公爵和夫人說起。
“那座莊園也有一個地窖,是酒窖,里面藏滿了正宗的法蘭西葡萄酒,有羅曼尼康帝、瑪歌和木桐堡紅酒,波爾多白蘭地,還有最名貴的香檳酒。當盛宴開始時,照例要開啟香檳酒祝賀,這時人們就用小木桶裝滿冰塊,上面擺放著法國香檳,要知道,正宗的法國香檳是一定要用冰塊來冷卻的。而那些冰是冬天從伏爾加河取來,整年收藏在酒窖最深處的厚厚的木頭柜子里。大概,正是老胡桃莊園的這種儲冰方法,才讓公爵經營起冰窖生意吧……
“但是,這種盛況并沒有持續很久,莊園傳到公爵這一代時,這種榮光就變成了往日的夢想。”
我追問:“公爵為什么要離開老胡桃莊園,來到這里呢?”
“那很簡單。公爵說過,自從一八六一年的‘自由詔令開始,俄羅斯的貴族就注定了不斷漂泊的命運。因為貴族與他的土地是合為一體的,失去了土地的貴族,就變成了伏爾加河上的泡沫,只能聽憑流水和狂風把他們帶走了。促使公爵下決心流亡的直接原因,是他唯一的繼承人在‘一戰中戰死了。公爵覺得再留在下諾夫哥羅德已經毫無意義,就在一九一六年賣掉了莊園僅剩下的房產,帶著夫人,還有幾個愿意追隨他們的仆人,遷居到哈爾濱。開始租住在江南埠頭的公寓里,然后買了太陽島上這片土地,蓋起了現在的胡桃莊園。我家和我丈夫家,還有雅戈爾,都是那時來到此地的……”
“那為什么,公爵夫婦又這么突然地放棄辛苦建立的這座胡桃莊園,遠走巴西呢?”
埃娃媽媽嘆口氣,說:“這些事我說不清楚。不過,公爵是學問淵博,思想敏銳的人,他總能事先料到世界的變化。他搬離老胡桃莊園 ,就使他躲過了一場災難。”
“什么災難?”我著急地問。
“就在公爵在哈爾濱太陽島上忙于建筑莊園時,俄國爆發了內戰,幾乎所有像他這樣身份的貴族,都死在殘酷的戰亂中了。而公爵身在異國他鄉,幸免于難。”
“至于這次突然出走,他沒有解釋過原因。但他離開不久,就開始公私合營,私人的大規模冰庫經營是難以為繼了。也許,公爵就是事先料到了這種情況,才決定再次出走的……”
我默然了,雖然我那時年歲不大,但也深知,任何人對時代的變遷都是無能為力的。
來到胡桃莊園,我每次都要去看看雅戈爾。他在從事著一項近乎“偉大”的事業——為莊園的庭院建一道柵欄。
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說:“我老了,不知哪天就要去見上帝。你們母子已經離開莊園,假如我再死去,莊園就只剩下埃蓮娜一個人啦。趁我還活著,把籬笆墻建起來,將來能代替我護衛這里。這樣,也能讓遠在天邊的公爵夫婦放寬心啊……”
“好。我也幫你來做這件事吧。”我感動地說。
自此,我只要來到胡桃莊園,與埃娃媽媽敘談一陣兒后,就會去幫雅戈爾干活兒。我們把玻璃屋外胡桃林里干枯死去的胡桃樹伐倒,鋸成一人多高的木樁,埋在庭院邊界上,當成柵欄的立柱,然后用胡桃樹枝當橫梁,再到江邊割柳條編籬笆。媽媽和埃娃就用這些柳條編籬笆。她們的手兒巧,編出的籬笆又緊致又勻整,就像她們編的柳條筐一樣好看。
快到秋季的時候,柳條墻完工了。胡桃莊園好像一下煥發了新的生機,每當從江南來到這里,看見整整齊齊的柳條柵欄,我都會覺得很是自豪,因為這里面也有我的汗水啊。
其實,此前我一直不明白胡桃莊園這么華麗,卻為什么當初沒有修建一道院墻?這件事是我上了大學,學了很多知識以后,才逐漸明白的。這座太陽島上的胡桃莊園,是仿照下諾夫哥羅德的老胡桃莊園建造的。而下諾夫哥羅德的老胡桃莊園是典型的俄羅斯貴族莊園。在俄羅斯,這樣的貴族宅邸,大多都是建在貴族領地中央,對于領主來說,宅邸庭院的邊緣,并不是莊園的邊界。莊園的邊界遠在他領地的所有土地的邊線上。在那么廣闊的土地上,是沒法修柵欄的。而用柵欄把宅邸與自己的領地隔開,又是沒必要而且顯得很小氣的。所以,俄羅斯貴族的宅邸包括庭院都是敞開的。這一點與我們中國大大不同,中國人自古以來互不歸屬,所有人家都是獨立的,所以中國的宅邸、庭院是一定要有院墻,一定要有與他人隔開的邊界的。endprint
可嘆的是,自從柳條墻建成,那條老得不行的護院犬托姆就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再次消沉下去,不久就死在新建的柵欄墻邊。我和媽媽在江南,不知道托姆究竟是哪天死的,只知道雅戈爾把它埋在了馬廄旁邊,還筑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包。
有一次來到胡桃莊園,我問起這件事,雅戈爾就領我來到托姆的墳前。他坐在那小小墳包前的土臺上,喃喃地說:“老伙計,老朋友,你的伙伴來看你啦,還有你喜歡的男孩兒。你的眼睛和鼻子都很靈,應該能嗅出他的氣味,認出他的模樣。你在地下孤單嗎,再忍忍吧,不久我就會去陪你……”
雅戈爾的話是當真的,大概過了不到半年,他就在自己長期居住的馬廄旁的看院人小屋里,與世長辭了。埃娃、我和我的媽媽,還有從江南索菲亞教堂趕來的一位神甫,將他埋葬在胡桃莊園馬廄旁,托姆那座小墳包邊,讓他能與自己的老伙伴時刻在一起。
那以后,偌大的胡桃莊園,便只剩下埃娃媽媽一人照料。
有次媽媽和我去看望埃娃,媽媽提出,一個人住在這么大的空樓里,太孤單,也太可怕,讓她把樓房封死,搬到江南與我們同住。
埃娃媽媽搖搖頭,說:“只要我活著,就不會離開胡桃莊園。我曾向公爵夫婦承諾,替他們守望莊園,不會中途而廢的。再說,說不定哪一天,瑪莎會寄信回來,她只記得這里的通信地址,如果我離開,就永遠無法收到她的來信啦……唉,可憐的孩子啊,不知到底怎樣了,上帝保佑她吧……”
這話聽起來令人傷感,但埃娃的傷感從來不會壓倒她在現實生活中的努力。她將主要精力用在養雞上,還提著籃子到島上各工地兜售雞蛋。有時,抽空還編些白柳面包筐,讓我和媽媽帶回來賣。至于只有她一個人居住的那幢樓房,也像公爵和夫人在時一樣,天天收拾得井井有條,特別是那間玻璃屋,永遠被她擦拭得锃明瓦亮。
那幾年,太陽島上開始興旺起來,什么“青年之家”啊,什么“工人療養院”啊,什么“外僑養老院”啊,等等,都開工興建,自然建筑工人不少。但那時島上還沒有自來水,生產用水就近在松花江或濕地池塘汲取,但飲用水以及做飯用水,要從江南運送。有時運水不及時,工人們就到胡桃莊園來取水,因為莊園里有兩口人工壓水的機井,一口在大伙房內,一口在樓東馬廄內。對于來取水的工人,埃娃從來是熱情接待,不但分文不取,還會跟他們嘮嘮家常。盛夏天太熱時,還會下到冰庫里,取出庫內剩下的冰塊,分給來人吃。這事傳開,惹得江邊那些從江南過來游泳的野小子借口渴了,成群結隊到胡桃莊園來討水喝。喝完水還不肯走,埃娃媽媽只好每人再分塊冰,這時他們才會一哄而散。有時工人們身上穿的衣服實在太臟了,埃娃會逼著他們留下來,然后拿到松花江邊,放在水里用木槌敲打,之后就晾在江畔柳毛叢上。下次工人再來,就有干凈衣服穿。而建筑工人的妻兒從鄉下來島上探望自己的親人,沒地方住,埃娃知道后,就會邀請他們住到胡桃莊園,就住在我和媽媽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當然,這一切,同樣是分文不取的。
這樣時間久了,島上的人們,甚至江南市區的人們,幾乎都知道胡桃莊園有位俄羅斯老媽媽,為人善良、熱情,肯于幫助別人。不知為什么,大家都稱她埃娃媽媽,我從來沒向外人說過我這樣稱呼她,我想,大概是埃娃自己讓大家這樣叫她吧。
正因有了這一切,雖然埃娃媽媽獨自一人生活,卻并不孤寂。同樣地,胡桃莊園雖然只有她一個人居住,但卻并不荒涼。
看見莊園的收入實在微薄,媽媽建議在庭院那兩片灌木叢中,開墾出兩片菜地。一片種上黃瓜、豆角、茄子、西紅柿,一片種上土豆、蘿卜、胡蘿卜,邊邊角角小片土地種了些生菜、香菜、小蔥、蒜苗之類的小菜。每個禮拜天,媽媽和我就來打理菜園。埃娃不會種菜,但看到我們母子在田里忙活,她就會跑來幫我們。結果,種菜當年就獲得了豐收,除了我們食用,大多數的青菜都由埃娃賣給島上的工地食堂了。這使我們的日子不再那么艱難了。
倏忽間,我已經升入了中學。這時,媽媽終于找到工作,在我家住地附近一間小五金制造廠上班。我曾到那家廠子去過,那是家只有十幾個工人的小廠。在一間黑暗的地下室里,安裝著一臺很大的輪盤式沖軋機,沒有電動設備,十多個工人——多數是家庭婦女,輪流到輪盤邊,用力扳動輪盤,把厚厚的鐵板軋成各種零件,像螺絲墊啊,合頁板啊,窗角釘啊,等等。媽媽工作很累,也很忙,廠里實行計件工資,但工資很低。不過,媽媽很高興,畢竟我們母子倆的生活,不必完全依靠埃娃了。
由于媽媽連星期天也上班,脫不開身,再說,我也長大了,去江北探望埃娃媽媽,就由我一個人獨自前往了。
到胡桃莊園后,除了與埃娃媽媽說說話,我主要的事情,就是收拾菜園,還有就是預備冬季的燒柴和打掃庭院。前一件事是媽媽教我的,后面的事就是雅戈爾活著的時候教給我的。
在清掃中,我發現樓房后面院墻邊放置了許多木頭,就問埃娃媽媽:“雅戈爾砍的樹枝還沒用完嗎?”
她看了一眼,嘆口氣,說:“老雅戈爾嗎?愿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他砍的樹枝早燒光了,這是島上蓋房子工地清場時鋸倒的樹木,唉,多好看的樹啊……他們燒煤,把砍下的樹就丟棄一旁,我看著可惜,就去用小斧子砍樹枝。他們認識我,就把樹連枝帶干都送給我了。那些粗木頭,是他們來打水時給我抬過來的。還外帶兩筐煤塊呢。”
埃娃媽媽滿臉驕傲的神情,把我都逗笑了。
待我歇息時,埃娃媽媽就會把她珍藏在地下冰窖里的東西拿出來讓我吃。春天時會有小櫻桃,紅紅的,瑪瑙一般,經過冰鎮后,特別甜。還有燈籠果,與櫻桃大小差不多,只是碧綠色,很酸很酸,但你一吃就會忘不掉。這兩種果兒,都是樓前庭院里剩下來的灌樹叢結的,有的年份多些,有的年份少些,不管多少,埃娃媽媽都不舍得自己一個人吃,一定要藏到冰窖里,等我去了,才取出來,與我一起吃。我走時,還會用小紙袋裝一些,讓我回去跟媽媽一起吃。而到了冬天,我每次去,埃娃媽媽都會給我帶回一小袋干核桃,這是玻璃屋外那片胡桃林的果實。
由于上了中學,我在市內的活動地域極大地擴展了。原先俄羅斯僑民居住過的地方,像哈爾濱工業大學附近,哈爾濱鐵路局也就是原先中東鐵路管理局附近,南崗秋林公司附近,道里高誼街、紅霞街、通江街以及整條中央大街,我都會有意無意地去觀覽。漸漸地,我發現,玻璃屋并非太陽島上那座胡桃莊園所獨有,只要是高檔一點的俄式民居建筑,就會在山墻一側建有玻璃屋。這些玻璃屋或大或小,或華麗或簡樸,但都使整座建筑豁然生輝。比較豪華的建筑,像原先的中東鐵路總裁官邸、華俄道勝銀行行長府邸,那玻璃屋就與胡桃莊園玻璃屋大小相仿,也是從上到下整面的玻璃墻,只不過玻璃墻外還會有些鐵花裝飾。而像中東鐵路中層管理人員、銀行經理、工程師、高級技師這類人的住宅,玻璃屋會稍小。但大小還不是最大的區別,最大的區別在于這些玻璃屋大多是半截玻璃半截磚石,就遠不如胡桃莊園通體玻璃墻那樣明亮、通透,富有藝術氣息了。對比之下,我也逐漸悟出,這種區別,是由于主人的身份造成的。凡是貴族出身的人,就會更重視玻璃屋,而一般平民出身的官僚、技術人員,只是習慣使然罷了。因為,玻璃屋在往昔貴族的心目中,是舊日繁華和高尚的象征,是他們夢想所系的隱秘圣殿。其他的人,縱使有錢,卻沒有這種夢想可以寄托。endprint
在我上初中二年級時,有次到島上看望埃娃媽媽,發現她一直系著的圍裙,補了又補,但還是有幾個破洞。想到我一直受她深切的關愛,卻從沒給過她任何回報,就下決心買一件新的圍裙送給她。但是,我是個學生,沒有任何收入,而媽媽的工資也很微薄,我無法開口再向她要錢。怎么辦呢?有次,我又要過江看望埃娃媽媽,媽媽照例給我四角錢,這是我過江乘汽艇的船票錢。過江的汽艇一次二角錢,四角錢每次往返都花掉了,從沒有剩余。但這次到了江邊碼頭,我突然想到,為什么要花錢乘船過江呢?離開碼頭不太遠,就是松花江大鐵橋。這座橋是哈爾濱的象征,修建于一九○一年。橋中間走火車,兩側有人行道可以過江,并且是免費通過,不收任何費用的。以前雖然聽人說過,但因從鐵橋過去后,如何能到太陽島不清楚,一直沒敢走。這會兒,為了省下四角錢,攢起來,給埃娃媽媽買條新圍裙,決心冒個險,走大橋過江。
第一次上橋那天,就遭到了考驗。那天早晨,天上陰沉沉的,烏云密布。因為天陰,怕下雨,過橋的人很少。在大鐵橋頭,有座四層的水泥堡壘,墻上有深深的槍洞口和極窄的■望窗,樣子很是令人恐懼。走上橋頭,我又看到,鐵舷梯轉角處,有一個軍人全副戎裝端著槍,站在那里。我膽怯地從軍人身邊走過,盡量不去看他。
來到鐵橋入口,我才看到鐵橋上的過江人行道,與一般的道路完全不同。道寬不到一米,一面臨江,建有鐵欄桿,另一面隔著鐵絲網就是鐵道。最可怕的是,腳下不是平實的道路,而是一塊塊枕木。這枕木橫鋪在鐵梁上,每塊枕木間留有十幾公分的空隙。那時,我還是個少年,腳長得瘦弱,看著這些空隙,真怕一腳踩偏,把整條腿都陷下去。開頭走時,還可以,因為橋下還是江岸土坡,可到后來就不一樣了。向四外看,全是江水,向腳下看,透過枕木間的空隙,只見滾滾的波浪,前伏后涌,奔騰不息,頓時頭暈目眩,不得不靠在身旁的鐵絲網上喘息片刻。而恰在此時,一列火車從南岸奔馳而來,“轟——”地一聲與我擦肩而過。那時的火車全部是蒸汽機車,車頭駛過時,不但帶著風,還挾著大量的水汽,團團白霧把我裹在中間,躲都沒法躲。我后悔了,這江橋三四里地長,像這樣的情況該有多少次啊,會不會出危險?!一旦出事,怎么向兩個媽媽交代呢?!
我就地轉回身,勉強邁步往回走。這時,迎面一個老人對我說:“小伙子,這橋人行道不準回頭,只能往前走。開始不習慣,走走就好啦。”
我立刻想到了橋頭那端槍的軍人,大概他就是站在那里,不許人走回頭路的吧。
既然不準回頭,我后悔也沒用,就硬著頭皮往前走。在江橋上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對岸。下了橋,又東打聽西打聽,穿過一片濕地,走過一座木橋,終于來到太陽島上。又沿著江堤走了好久,總算來到了胡桃莊園。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埃娃很奇怪,就問我為什么這么晚才到?
我內心里很想把事情的經過以及大橋上的驚恐,傾訴給埃娃媽媽聽,可又怕她就此不許我再走大橋,使我的攢錢計劃泡湯,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說:“今天上午學校有活動,是吃了午飯才過來的。”
大概我的表情不太自然,引起埃娃的懷疑吧,她仔細地看看我,說:“列帕達長大啦,可別騙我呦。”
她這話叫我想起瑪莎對我說過幾乎同樣的話,一時有點傷感,就說:“不會的,我是您的兒子,兒子是不會欺騙自己母親的。”
“那就好,那就好。”埃娃似乎放心了。
至于回到家,我更不敢把這事告訴媽媽,怕她擔心我出什么意外,連我一個人過江都不許了。
大概這樣過了兩個月,我每星期在大橋上往返。正像那位不知名的老人說的那樣,走常了,不但不再覺得恐怖,反而覺得非常有趣。走著看著,身下是悠悠流水,時而火車一過就云遮霧繞,恍如云端漫步似的,大有神仙駕云的氣派呢。
到了十月,我數數手里攢的錢,已經有四元多了。我不知道圍裙的價格,不過覺得這錢應該差不多了,四元錢在那個年代是筆不小的數目了。在一個陽光特別明媚的星期天,我偷偷揣好錢,跟媽媽說去看望埃娃,但這次沒有直奔江邊,而是先去了道里八雜市。這八雜市是個很大的市場,方方正正,里一圈,外一圈,房子都是俄式一層磚房,里面賣什么的都有。我挑選了一條帶胸的長圍裙,花了三元六角錢,還剩了四角錢,恰好夠過江往返的船票錢。圍裙是純棉布的,雪白的底色,上面印著深綠色的小方格,非常漂亮。
平常來到胡桃莊園,我會毫不遲疑地闖進樓內,大喊大叫地呼喚埃娃媽媽,可這次不知為什么,走到樓門口,竟然心跳得厲害,不自覺地站住腳步。停了片刻,我才拉開沉重的樓門。
埃娃沒在伙房做飯,我又往前走了走,看見她正在玻璃屋中用刀削割角瓜條。
我進屋打了招呼,問:“這是要晾干菜么?”
埃娃笑笑說:“跟你們中國人學的,挺好玩的,一根角瓜條可以有四五米長呢。”
我鼓了鼓勇氣,說:“埃娃媽媽,削角瓜條有漿汁,弄身上洗不掉,你需要一條好圍裙啊。”
“唉,哪里有閑錢買呢,只好對付著。”埃娃抖抖身上那滿是補丁和破洞的舊圍裙說。
“埃娃媽媽,你看這條怎么樣?”我從懷里掏出剛買來的圍裙,在她面前展開。
“哎呦——好漂亮!從哪里來的?”埃娃驚喜地接在手里,上下前后地看,愛不釋手。
我幫她穿在身上,系好緶帶兒,埃娃竟然孩子般的在我面前打起轉來,一邊轉一邊問:“列帕達,你埃娃媽媽還年輕嗎?”
“很年輕,的確很年輕……”
突然,埃娃停住腳步,再一次問:“這圍裙到底是從哪來的?是柳燕媽媽送的嗎?”
我神秘地搖搖頭。
“哎呀,你,你可別做什么壞事了吧……”
“不,這是我花自己攢的錢買來的,專為媽媽您買的,送給您做禮物。”
“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我問:“您還記得有一次我直到下午兩點多才來到這里嗎?”
“當然,我記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