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1
旭日高過街津山的山頂,暗藍的黑龍江泛起粼粼波光,大地漸漸變得和煦。
傅占祥站在船頭,冰冷的身體卻感覺不到溫暖。
黑龍江右岸的街津山上,成材的大樹早已伐光,在傅占祥的記憶里,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兒,曾經茂密的山嶺只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因缺少雨水,枝葉萎靡,落滿塵土。山腳下就是他生活的赫哲漁村,面向蓮花河幾排低矮的土坯房。
生產隊會計拎著銅鑼,拐拉到村口,他患有小兒麻痹后遺癥,上到黑龍江與蓮花河交匯的河口那塊凸出的大石砬子上。
生產隊會計敲響了收工的銅鑼。
這面銅鑼的鑼面有一道裂縫,尖利的聲音在沒有遮攔的江面上回蕩,傅占祥和社員們卻覺得非常地中聽。
生產隊會計多次找隊長,該換面新的了。
隊長的答復總是不耐煩,能將就且將就吧,再說,換不換家巴什兒,跟斗私批修不搭界。
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生產隊隊長喜歡在大會小會上,兩個嘴角泛著白沫,沒完沒了地發言。他的記憶力超強,能整篇地背下來《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的社論。公社革委會主任在場,他也不顧忌領導愈來愈難看的臉色。農民當了官,無論大小,骨子里仍舊執拗。
傅占祥的家在屯子的最東頭兒,所在不僅僅是方位,還具有社會的寓意。
傅占祥收了漁網,疲憊地任由舢板船順水漂流,不時地劃幾下槳,只是為了調整方向。
左岸的鐵架子哨所上,一個蘇軍士兵肩背沉重的步槍,在緩臺上來回踱步。
傅占祥的父親跟他說過無數遍,六十年代之前,他們跟對面的那乃人,俄羅斯境內的赫哲人,均為剃發黑斤的后裔,時有走動。那段前清的恥辱歷史,使赫哲人成為跨境的民族。中蘇兩國關系緊張后,雙方的邊境管理嚴格,親屬們斷了來往。
傅占祥泊好小船,女民兵排開始上操,列成橫排,面向對岸,端著木頭槍刺殺。
傅占祥無心觀看這老套的擺設,拖著沉重的雙腳回到家,母親掀開鍋蓋兒,給他滿滿地盛了一碗拉拉飯——用玉米子做成稠稠的軟飯,拌上咸雜魚。
傅占祥吃了早飯,倒在炕上歇息,若換了往日,腦袋只要挨著枕頭,鼾聲即起,可這天,他卻無緣由地沒有一絲困意。傅占祥直勾勾地瞅著天棚,捋著思緒,卻找不著緣由。
九月中旬,進入捕撈大馬哈的魚季。大馬哈魚,赫哲語,過路的魚,學名鮭魚,赫哲人在岸上看著逆江水而上的暗影,歡呼雀躍,“達依馬哈”。凌晨二三點鐘,天還漆黑,傅占祥和漁民們就起來上工了。
這種體格碩大的魚,成群結隊,從大海千里迢迢游回出生地,只是為了生育,然后死掉。傅占祥覺得,人和動物一樣,有著不可抗拒的宿命。每個赫哲人,不論男女老少,均善飲酒,這是民族在與殘酷的自然搏斗中養成的習慣,基因世代相傳,但對于傅占祥來說,酒還有另外的作用,是唯一能忘卻傷感的好東西。
傅占祥在炕上轉過來掉過去地烙餅,他尋思,與其這么折騰,不如提早去整理整理漁網。
傅占祥又折返回碼頭,他一邊抖摟漁網,一邊為自己的失眠,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出現在高高的堤壩上,矮胖的是公社的一個小干部,傅占祥歷來記不住端坐在辦公室里那些公家人的名姓,他們抽紙煙,喝茶水,看報紙,主要營生是開會,沒完沒了的拖著大尾巴的會議。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他不認識,穿著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儼然是城里人。城市和鄉村的干部都穿一樣標準的中山服,傅占祥一眼就能辨別出來,可說不清楚這里面的根據,大概這就是直覺吧。
公社小干部的手上提溜兒著個小黑匣子,海鷗牌照相機,上頭兒有人下來視察,他就像個跟屁蟲,一路陪同。
停泊在蓮花河岸邊一溜兒的漁船上,只有傅占祥一個人在忙活,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兩人下坡兒向他走過來。
傅占祥埋頭干活兒,裝作沒瞅見,他的性格跟他命運坎坷的父親一模一樣,耿直且倔強,看不上的人,連招呼都懶得打。
城里人語調和悅地問傅占祥,小伙子,你這半宿下來,能打上來多少魚?家里幾口人,生活得怎么樣?
上頭兒來的官員多背著手,板著臉,跟老百姓裝腔作勢地講話,仿佛從報紙上摘抄下來的語句,而這人面目和善,不端架子,說著人們日常的話,傅占祥有了踏實的感覺。
傅占祥話到嘴邊兒,又咽了下去,他不能如實說,要按公社規定好的統一的口徑,否則,會被扣上誣蔑社會主義優越性的罪名,輕則批斗,重則蹲監獄。
傅占祥的父母因病常年臥床,妹妹尚小,就靠他一個壯勞力賺滿勤的工分,全家才勉強糊口,上頓接下頓,苞米面餅子,燉雜魚。其他鄉親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占祥從不會撒謊,也不想惹麻煩,只有沉默。
“傅占祥,你不認識問你話的同志嗎?”公社的小干部以為傅占祥是故意不搭理他們。
傅占祥戧著茬,“我認識的魚,比認識的人多。”
公社的干部強壓怒火,耐著性子,“你該會唱《烏蘇里船歌》吧?”
“這還用說!”
《烏蘇里船歌》這首經典的音樂作品,經由歌唱家郭頌演唱,迅速紅遍祖國各地,一個人口統共只有幾千人的少數民族——根據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赫哲族人口總數為5354人——為全國人民所熟知。《烏蘇里船歌》也成為赫哲族的文化象征和標志。
傅占祥可謂是聽著《烏蘇里船歌》長大成人的,他尚在垂髫,上船給父母打下手,赫哲人各個是歌手,邊唱著這首優美的歌曲,邊撒網捕魚。
公社干部指著身邊的人,“這位就是胡小石老師。”
樸實的赫哲人視《烏蘇里船歌》的作曲汪云才,作詞胡小石,演唱者郭頌,為赫哲族的恩人。
傅占祥不相信公社干部的話,他們習慣了跟老百姓扯謊,面前這位沒有架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個大人物呢。
“我還是郭頌呢。”endprint
胡小石哈哈笑著,“小伙子,假了包換。”
胡小石將工作證遞給傅占祥。
傅占祥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公社小干部埋怨,“也不問胡老師好。”
胡小石向傅占祥伸過手來,傅占祥醒過來,連忙在衣襟上蹭了蹭雙手,緊緊拉住。
胡小石的手綿軟而有力量。
“聽許多人介紹,你是青年才俊哩——”
傅占祥不僅擅長歌唱,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還有做樺樹皮畫和魚皮畫的好手藝。
傅占祥一掃臉上的憂郁,“胡老師,《烏蘇里船歌》這首歌,最好一邊兒唱,一邊兒和著拍子劃船,更帶勁兒!”
胡小石有了興致,“小伙子,你能不能讓我親眼看看,你一邊劃船,一邊唱歌的樣子?”
“太好了!”
傅占祥請胡小石坐在船頭,他們面對面。
傅占祥雙臂劃槳,小船溯流而上,黑龍江像條金色的巨蟒扭動著身軀,經過那個大大的洄灣兒,沙洲上的柳條在漸漸變紅。
傅占祥昂起常年被江風吹得干裂的臉,高亢地唱起來,“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艙。阿啦赫呢哪,阿啦赫呢哪,赫呢哪哩呀……”
傅占祥加上了自己的襯詞兒。
胡小石鼓掌。
這更激發了傅占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復復唱著。
胡小石示意坐在船尾的公社小干部,給他和傅占祥就這樣照一張合影。
傅占祥看見公社小干部擺弄照相機,趕緊脫下寒磣的上衣,他只有身上這一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服,露出生產隊獎勵的白背心,胸前印著“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紅字,挺直了腰板。
不知不覺,小船劃進其他生產隊的地界了,公社的干部提醒傅占祥,“胡小石老師還沒有吃早飯,我們該回去了。”
傅占祥不好意思著,趕緊調轉船頭,奮力向回劃去。
胡小石問傅占祥,“小伙子,你多大了?”
“十八了。”
一片烏云遮住陽光,陰影籠罩住小船。
胡小石沉吟,“哦,多好的年紀——”
2
1959年的秋天,十八歲的胡小石拎著耄耋的外公留給他的舊皮箱,登上了開往黑龍江的火車。
兩年前的整風運動,在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讀書的胡小石寫文章,替被批判的老師們辯護。運動后期,胡小石被打成右傾分子,發配邊地東北,勞動改造。
整整兩天一夜的路途,黃昏時分,滿是塵土的列車停在哈爾濱站。站臺上亂糟糟的,人們高唱著“踢開困難,排山倒海,咱讓那工業農業大躍進,咱讓那社會主義鮮花處處開”,正熱火朝天地在拆除火車站原來的俄式票房。
這只是全國龐大合唱的一個聲部。
同行的人向車下移動,只有胡小石還坐在硬座車廂的座位上一動不動,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疲憊。
胡小石第一次離開家鄉揚州這么遠,黑龍江省對于他來說,只是地圖上的概念——中國的最東北,還有歷史書上關于寧古塔的敘述。
在胡小石的童年記憶中,身為鄉紳的外公永遠穿著深色的長袍,每年都要找東關街的老裁縫做件新的,式樣不變。外公家宅院的大門緊閉,門檻隨他個子的增長也在加高,即使他上私塾了,也需要費力地邁過去。有客人拜訪,門房總是先使門閃出一條小縫兒,稟報后開半扇,讓訪客側著身進來。外面就成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幼小的胡小石會借機向外窺探,時刻不離半步的老媽子便一把將他拽走。自從母親抱著襁褓里的他進來,幼學之前,他就沒邁出過這個深宅大院半步。
胡小石八歲那年,到廣陵路的梅花書院念書,身邊有兩個高大的男仆人,一左一右陪伴,洋車拉著直接去,再直接回來。
胡小石的心里一直揣著個悶葫蘆,外公為什么要看管他這么嚴。
時代巨變,新中國成立,胡小石上了大學,他才得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祖父胡恩溥早年從安徽績溪老家東渡日本,留學日本東京的日本大學法學系,完成學業回國,先至天津的北洋法政學堂教書,這是一所由直隸總督袁世凱開設的新式學校,后又受邀擔任袁世凱興辦的報紙《國權報》的社長。
在互聯網的今天,我們看到太多對歷史人物不一樣的評價。過去,我們似乎有一種行為習慣,將某些復雜的歷史遺產當作前行的羈絆,最簡單的做法,擱置到一邊。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中期,多事之秋的華北,三月的一天,胡社長在日租界的家里,穿著睡衣,仰在沙發里看書,這是一棟二層的洋房,一顆子彈從客廳的窗戶斜下射入,正中太陽穴,鮮血濺滿手上的小冊子《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第二天,侵華日軍駐天津師團的參謀長酒井隆揚言,暗殺胡恩溥系國民黨藍衣社的特務所為,指責中方破壞《塘沽協定》,向國民政府提出交涉。
具有留日背景的胡恩溥是大家公認的親日派。
當年的國民政府像無證照的商販,誰都可以訛詐。
最后,何應欽與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簽訂 “備忘錄”,即臭名昭著的《何梅協定》。
其實,胡恩溥與董必武是日本大學法學系的同窗好友,雖然政治信仰不同,但他憑借自己的身份,一直在為天津日租界活動的共產黨人提供幫助。
日本戰敗后,遠東軍事法庭上,酒井隆供認,刺殺胡恩溥是他策劃的一個陰謀,栽贓國民黨,為進一步侵略華北尋找借口。
胡恩溥遠在武漢大學讀書的獨子聞訊后,怕國民黨特務斬草除根,胡家幾代單傳,連忙躲避北平,投奔父親的好友傅作義將軍門下,長子胡小石出生,也不敢疏忽大意,托付揚州的岳父撫養。
子夜,火車隆隆地駛過濟南濼口黃河大橋。胡小石和車廂里所有同去黑龍江的旅伴一樣,整夜無眠,覺得時間從沒有過地漫長。
胡小石的腦海里有兩股力量在對抗,彼長此消,一是外公的囑咐,達觀地活到最后,才有可能看到誰勝誰負,另一個念頭稍占上風,只要踏上這片寒土,像無數流放的先人一樣,永無回歸之路。endprint
在我們的對面,寒冷的西西伯利亞,也星羅棋布著一個個勞改營,俄語簡稱ГУЛАГ,我們翻譯為古拉格。
胡小石的生命走向,在他下火車的那一刻,發生了他無法預料的逆轉。
這些右派分子在哈爾濱短暫停留后,在新領隊的看押下繼續他們的行程——更遙遠的大荒之地,只有少數的幾個人留下來了,其中就有胡小石。
省里負責接收派遣右派的某位不大不小的干部翻閱了這批人的檔案材料,他注意到,一個年輕人的名字竟然與南京大學的胡小石(號夏廬)先生的名字一字不差。他在大學期間,從師過游壽先生,對這位國學大師的師爺有耳聞。
他有了好奇心,接著往下面看,這個年輕人還跟國學大師一樣亦擅長詩詞,新成立不久的哈爾濱歌舞劇院創作室尚缺個寫作歌詞的人,便把胡小石的檔案從摞成山的大堆里抽了出來。
有時,命運就是陰差陽錯。
第二天的上午,這個人事干部送胡小石至哈爾濱歌舞劇院報到,在管理員引導下,住進單身宿舍,這是一棟那個年代最常見的仿蘇聯兵營式的樓房,我們俗稱的筒子樓,一個大穿堂,兩邊統一排列八平米見方的房間。
宿舍里依墻擺放四張單人床,上班的鐘點兒,三個人在蒙頭大睡。
管理員指著靠門那張空著的鋪位,你就睡這兒吧。
昨天在招待所,胡小石瞅著星空,迷糊過去,碎夢一個接一個,過后沒有半點痕跡留下。
胡小石本無睡意,三人的鼾聲讓他的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他也睡著了。
胡小石過后回憶,這一覺,好久沒這么踏實了。
3
胡小石和傅占祥相識,整整十年后,兩人才再次見面。
赫哲族首屆烏日貢(赫哲語,喜慶吉日)文體大會在同江縣的街津口鄉舉行。
開幕式,主持人播報到會的嘉賓,“大會主題歌《烏蘇里船歌》的詞作者胡小石老師……”
觀眾掌聲一片。
代表饒河縣四排赫哲民族鄉參加叉草球表演的傅占祥早就認出主席臺上的胡小石。
晚上,縣委書記宴請來賓,酒席散了,胡小石回到招待所,傅占祥斜倚在前廳的椅子睡得正香。
“胡老師,這位同志來找您,已經等了好久了。”前臺的服務員說。
胡小石叫醒傅占祥。
傅占祥仍有濃濃的酒意,拉著胡小石,非要出去再喝幾杯。
傅占祥是發自內心地真誠。
傅占祥開始相信,這世上真的有傳說中的法力無邊的大神恩都力(赫哲語,天神)。十年前的那天,他無緣由地失眠,其實就是神靈的顯現和庇佑,若是像往常那樣熟睡過去,他就錯過了認識胡小石老師這個千載難逢的機緣。
“胡老師,四排鄉送我到黑龍江省民族干部學院音樂專業學習,下個月,我就去哈爾濱報到。”
“你什么時候搬去饒河四排了?”
傅占祥舉起玻璃缸子的白酒,一口干了下去,“胡老師,說來話就長了——”
傅占祥和胡小石在江灘上見面后不久,街津口公社籌建獸醫站,他第一個報了名。
1969年3月,中蘇兩國軍隊在烏蘇里江的珍寶島,赫哲語叫古斯庫瓦郎,一個只有0.74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多次發生激烈的武裝沖突,邊境形勢驟然緊張,同江縣革委會將家庭有歷史問題的居民強行遷離邊境一線,傅占祥一家先搬到勤得利農場,后又挪至更內地的友誼農場。
年邁的父親以為再也回不到漁村了,跟傅占祥說:“看來,魚打不成了,你得學門糊口的手藝。”
傅占祥就給在農場當獸醫的親戚,打下手,學著治馬治牛,農場獸醫站站長看他有悟性,送他到佳木斯的獸醫學校進修。
中蘇關系漸漸緩和下來,縣革委會又把他們遷回了原籍,還沒結業的傅占祥也隨著父母回到街津口。
幾年的實踐下來,加上學校的理論學習,傅占祥達到了單獨主刀手術的水平,若沒有這次變故,他就進入農場的獸醫站工作了,成為賺工資的農工了。
傅占祥和要好的朋友喝酒,將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公社的赤腳獸醫非他莫屬。
然而,出乎傅占祥的意料,名單公布,榜上無他,錄用的那人是公社副主任的小舅子,原先只是個鄉下劁豬的。
傅占祥獨自喝悶酒,越想越憋屈,半醉的他借著酒勁兒去找公社副主任說理,就是當年那個陪同胡小石的公社小干部,如今,人家升遷了。
公社副主任肯定還記恨著當年的傅占祥對他的態度,根本不聽傅占祥的講話,厲聲叫他滾出去。
“你是國家干部,對待老百姓,這是什么態度!”傅占祥質問。
“怎么了,就這態度,你有章程的話,直接去中央告狀吧!”
這激怒了年輕氣盛的傅占祥,覺得身上所有的血向腦部奔涌,他在辦公室里破口大罵。
公社副主任跟傅占祥娘呀爹呀地對罵起來。
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
公社副主任對著圍觀的人高叫:“把這個混賬東西給我趕出去!”
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上來撕扯傅占祥,連推帶搡,將傅占祥驅出公社的大門。
傅占祥在回家的路上,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又折返回來,找公社副主任想繼續理論。
公社副主任辦公室的門緊閉,他知道那個污吏就在里面,一腳將門踢開,門下擋的木板掉了下來。
公社副主任站在那里一臉錯愕,慌忙抓起桌子上的電話。
派出所的警察趕來,拘留了傅占祥。
三天后,傅占祥出來,他徑直來到一家小飯店,不知不覺喝下一瓶六十度的高粱酒。
傅占祥醉醺醺地來到黑龍江邊兒,平時,這一瓶酒,對于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傅占祥解開小船的纜繩,邊劃邊唱著漁歌。
傅占祥累了,躺下迷糊過去,小船順流而下,出了同江縣的水域,進入撫遠縣,擱淺在對岸的沙灘上。
傅占祥醒了,四周站著高大的穿馬靴的蘇聯士兵。endprint
蘇聯邊防軍將傅占祥送進哈巴羅夫斯克的監獄。
雙方邊防軍會晤后,傅占祥被解送回來,縣法院認定他叛逃,以“現行反革命罪”的罪名,判處他有期徒刑八年。
“文化大革命”結束,國家糾正“冤假錯案”,傅占祥得以提前釋放。
傅占祥出獄,回到街津口漁村,人民公社更名為鄉,公社副主任轉為副鄉長,對于傅占祥受的冤屈,沒有絲毫的悔意,而是處處找他的碴兒,給他小鞋穿。傅占祥覺得繼續在老家待下去,這個主管漁業生產的官老爺一手遮天,找機會還會加重整治他,不管怎么樣,他確實非法越境了,顏面上也無光。于是,傅占祥遠走饒河縣四排村投奔了親屬。
胡小石知道安慰傅占祥是無用的,他們經歷不一樣,但同樣受過不公平的待遇,只有無聲地喝酒,這是唯一的稀釋手段。
“胡老師,我為了生計,娶了一個本地的赫哲姑娘,當年,就稀里糊涂地有了兒子,第二年,又有了女兒……”傅占祥又開口了。
“誰家的閨女?”
“尤桂琴的小女兒。”
“你岳母滿肚子里,裝著的全是原汁原味的嫁令闊。”
“我一有工夫兒,就撥起口弦琴,讓岳母給我吟唱,并記錄下來。”
“四排村孕育著取之不盡的赫哲族文化資源,你要好好汲取,會受用終身。”
“我只是個打魚的漁民……”
“小傅,你還年輕,有大把的好時光,千萬不要沉淪下去,過去只是一時的挫折。”
胡小石鼓勵傅占祥到了黑龍江省民族干部學院后,好好學習專業知識,努力鉆研赫哲民族音樂。
“我們一起合作。”
“胡老師,你說什么?”
“我作詞,你來譜曲。”
“胡老師,我不是在夢中吧。”
“我們一言為定。”
“胡老師,有機會一定來我們四排,我給您在烏蘇里江上唱《烏蘇里船歌》!”
《烏蘇里船歌》在嚴格的意義上誕生在烏蘇里江的四排村。
“我真想念四排的老朋友們!”
“現在的四排,比您當年去的時候,大變樣了,修了通縣城的公路。”
胡小石感慨,“二十多年了——”
4
1961年8月5日,位于松花江畔的哈爾濱青年宮——一座迎著江面昂首起飛的飛機象形的建筑——劇場的大幕徐徐拉開。第一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開幕。
哈爾濱歌舞劇院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第一樂章《田園》,指揮孫圣漢。
九天后,閉幕式,同樣的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第一樂章《田園》,指揮普爾克拉別克。
1908年4月,旅居哈爾濱的俄羅斯僑民組建的中國第一支交響樂團“哈爾濱中東鐵路局交響樂團”,普爾克拉別克是最后一位指揮。
隨著《田園》最后一個音符停止,普爾克拉別克的指揮棒飄逸地落下,大幕緩緩合上。
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新時代開啟。
全場觀眾起立,掌聲雷動,久久不退場。
在后臺掩面而泣的普爾克拉別克返回謝幕。
普爾克拉別克站在臺上淚流滿面,忘記了向觀眾鞠躬致謝。
觀眾席上的胡小石也早已熱淚盈眶,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女高音歌唱家張權,反右運動被打成右派,他們前后腳來到哈爾濱,跟他一樣,除了音樂的感染之外,這座處于冰冷寒帶的城市,半個世紀以來,用無比溫暖的懷抱,接納和擁抱了無數——包括普爾克拉別克,張權和他——被放逐的身軀和心靈。
首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鼓舞之下,創始人之一的哈爾濱歌舞劇院院長沙青籌劃在轉過年的第二屆上,推出新創作的曲目,決定派藝術家們下基層采風。
合唱隊隊長郭頌找到作曲家汪云才和創作員胡小石。
郭頌與汪云才同齡,比胡小石大了九歲,憑借演唱《丟戒指》《新貨郎》等東北民歌,聲名遠播,后師從俄羅斯女高音歌唱家阿恰依,在提高演唱技藝的同時,開拓了藝術視野。
郭頌想讓兩位同事給他創作一首藝術性更強的歌曲,轉變自己帶有明顯東北二人轉的曲風。
此時,汪云才正給赫哲族劇作家烏·白辛的話劇《赫哲族婚禮》配樂。
汪云才隨烏·白辛到同江縣八岔鄉深入生活,搜集了不少民歌,并用簡譜記錄下來。日本侵略東北時,關東軍國境守備隊為阻止黑龍江和烏蘇里江兩岸的赫哲人來往,強行將赫哲人遷至三江平原的腹地。光復時,從沼澤地里走出來的,只有幾百人。會唱民歌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汪云才搜集來的,大多不完整,有的只有一兩句。
可這些赫哲族民歌的碎片,優美的旋律,詩一般的語言,不僅給汪云才,也給胡小石、郭頌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汪云才無法隨他們下去體驗生活,他提議,不妨寫一首反映赫哲族新生活的歌曲。胡小石和郭頌同意。
赫哲族為黑龍江省獨有的少數民族,當年,最主要的聚居點有三處,分散在同江縣的街津口鄉、八岔鄉和饒河縣的四排村。
胡小石先去了同江縣的街津口和下八岔,在哈爾濱坐火車,顛簸一夜到了佳木斯市,接著換乘長途汽車,匈牙利進口的依卡路斯60型客車,車圍的紅漆布滿了泥漬,頂棚行李架放置煤氣包,人只好和行李混在一起,空間狹小,旅客團著身子擠在座位上。
長途汽車出了佳木斯市,一條看不到盡頭兒的蜿蜒土道,凸凹不平。中午左右下了場小雨,道路泥濘不堪,乘客時不時地要下來,卷起褲腳,幫助推陷入爛泥中的車。晚上,好不容易地挪蹭到了縣城,多是低矮的泥草房,稀疏的燈火比天上所剩無幾的星辰還寥落。
胡小石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坐上了專程送他去街津口的馬車。黃昏時分,終于到了目的地,胡小石覺得兩條腿有些僵直,緩了好久,才能活動。
一個月后,又去了更下游的八岔鄉。
轉過年的春節后,胡小石又去四排。endprint
胡小石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前有在同江縣旅行的經驗,這次去的饒河縣,同屬偏遠的邊境,但情況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饒河縣更閉塞,交通更不便利。胡小石輾轉走了十八天,才來到封凍的烏蘇里江邊。
胡小石住進了招待所,這土坯房沒他的個子高,另一半挖在地下,窗戶與地面一平,當地人叫地窨子。
胡小石打趣著,“我也仿效徽欽二帝坐井觀天。”
胡小石學會了做一個樂天派。
每天晚上,人們勞作歇息了,胡小石挨家挨戶上門,請赫哲老百姓,唱民歌、講故事。
赫哲人住的房子,大多也是這種地窨子,里面搭上火炕,冬暖夏涼。
人們說,胡同志,我們唱歌,要有酒相伴,聽者也得一醉方休。
從街津口到四排村,這半年下來,胡小石的酒量大長。
胡小石每次都爽快地答應。
有一回,胡小石在赫哲人著名歌手葛德勝家喝醉了,倒下身子睡在葛家的火炕上。
第二天早上,胡小石醒來,連忙道歉。
葛德勝說,這就是你的家。
胡小石對這個詞早已陌生了,他從沒想過能再回到揚州那個灰瓦白墻的大宅院。
葛德勝使勁兒地往炕洞里添柴火,胡小石感到渾身無比地熱乎。
這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早,冰雪融化,公路的土道無法通車,饒河與外界的交通斷絕了,胡小石只有等到五月份烏蘇里江跑過冰排通航,乘火輪船至撫遠縣,轉松花江到佳木斯,再返回哈爾濱。
生產隊趕馬車送胡小石去縣里乘船返回省城,全村的老百姓前來送行,依依不舍。這幾個月里,胡小石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歡樂同憂愁,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葛德勝舉著酒杯,用高昂的嗓音唱起了“依瑪堪”。
“阿朗赫呢哪,阿朗赫呢哪,阿朗赫赫呢哪,赫雷赫赫呢哪,阿朗赫呢哪,赫雷,給根——”
這是“依瑪堪”只用虛詞的散板性引子。
旭日東升,抬眼望去,金暉灑滿烏蘇里江,遠處的大頂子山,映山紅盛開,一朵朵形狀各異的云彩悠悠飄過……
胡小石按捺不住喜悅,在這一瞬間,他找到了要表達的語句。
在六十年代,藝術的主題在創作之前就已固定下來。
胡小石的構思,在同江縣的街津口、八岔時就已基本成形,通過敘說赫哲族富有本民族特點、充滿生活氣息的捕魚勞動場面,歌頌赫哲老百姓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可是,他苦于一直找不到觸發他創作靈感的那個重要的起始點。
胡小石在顛簸的馬車上,他把本子擱在盤坐著的腿上,奮筆疾書。
“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艙……白云飄過大頂子山,金色的陽光照船帆,緊搖槳來掌穩舵,雙手贏得豐收年……”
《烏蘇里船歌》的歌詞,胡小石一氣呵成。
5
那年的農歷七月十五,赫哲族河燈節,四排鄉的豐書記邀請胡小石和郭頌來饒河參加活動。汪云才不幸病歿了。
傅占祥激動地跟胡小石單獨通了電話,“胡老師,我們穿民族傳統服裝在村口迎接您。”
豐書記到饒河縣城迎接胡小石和郭頌。
胡小石問豐書記,“傅占祥呢?”
“老傅在鄉里布置會場,他可是我們鄉乃至縣里文化活動,不能缺少的人物哩,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他是樺皮手藝國家級傳承人。”
傅占祥來到烏蘇里江邊的四排村生活,這里比街津口閉塞很多,尚比較完整地保留著赫哲族的傳統習俗和文化,葛德勝能唱大段的“依瑪堪”,尤連仲會一手嫻熟的樺樹皮制作技藝,尤銀合隨口就來優美的嫁令闊和赫尼娜小調,傅萬金是瀕臨消亡的赫哲語的活詞典。
這幾位赫哲族民間藝人的絕世才華觸及了傅占祥的心底深處,他立馬變了一個人,歇網期的大部分時間,用在向這幾位討教上。傅占祥暗下決心,做一位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尋者。
四排村改建為赫哲族民族鄉,王姓的書記和鄉長到網灘上找傅占祥。傅占祥憑借自己的靈性,而立之年的他已成為赫哲族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
傅占祥正在漁窩棚里,和幾位同伴,就著殺生魚“他勒卡”,喝燒酒。兩位當家人向傅占祥說明來意,請他到鄉文化站工作。
“小傅,新成立的四排鄉,需要你這樣能寫能畫能唱的文化人。”
傅占祥像個聾啞人,耳朵和嘴巴不好用,只顧喝酒。
看傅占祥紅撲撲的臉色,酒已有了九成。
書記和鄉長告辭,留下話,改天再來。
一個同伴問傅占祥,“傅蟲子,你真沒聽清楚書記和鄉長說的啥?”
嗜酒如命的傅占祥自嘲自己是酒蟲子,他說,喝酒的人應該按水平的高低,授予相應的“職稱”。
傅占祥仿效公家單位的四級技術職稱,也定了四個級別,從低到高,依次是酒混子、酒蟲子、酒鬼、酒仙。
傅占祥振振有詞,“酒混子,一天三頓飯,頓頓喝,不落下,不多喝,二三兩,也不快喝,慢慢遛著喝,整天暈乎著。酒蟲子,酒量有限,但有酒必喝,每喝必醉。酒鬼,酒量大,喝過了,也能把握住,不丟丑。至于酒仙,無論喝多少,從未醉過。”
傅占祥封自己是酒蟲子,中級職稱。
“傅蟲子,公家的正式工作,你竟然不動心!”
“公家人不如咱們這么自在,人這輩子,有酒喝,足矣——”
大家沒有當回事兒,以為傅占祥的大腦處于迷糊的醉態,等他清醒了,他會主動去找鄉領導。
然而,傅占祥照常出船,聊天也不談及,好像書記和鄉長根本沒來找過他,從來就沒有這回事兒。
果然,幾天后,書記和鄉長又來到網灘,傅占祥打魚去了,兩位領導就地等著,一直等到傅占祥收船靠岸。
“再說吧,我還沒考慮好。”傅占祥說。endprint
“你好好考慮幾天,我們再來。”
書記和鄉長走了,一個要好的同伴提醒傅占祥,“傅蟲子,你真以為你是諸葛亮,非得領導三顧茅廬!”
傅占祥覺出不妥,“咱不是那樣擺譜的人。”
傅占祥回家換了件干凈的褂子,去了鄉政府,他成了賺工資的公家人。
胡小石問豐書記,“傅占祥的酒量又大長了吧?”
豐書記笑著不答。
傅占祥酒蟲子的本色,胡小石算是見識過了。
傅占祥在黑龍江省民族干部學院學習期間,同寢室的幾位兄弟民族的同學,有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錫伯族、朝鮮族,個個是豪飲的漢子。這幾個人隔三岔五就聚在校外的小酒館里喝酒,傅占祥每回都喝得東倒西歪。
有一回,傅占祥跟同寢室的那幾位同學酒后,大半夜了,仍山南海北地胡侃著。
其他同學或躺或坐在床上,唯獨傅占祥屁股搭在木條椅子的背上,腳踩著凳面。
傅占祥越說越興奮,“學校的牌匾應該掛在咱們寢室的門旁。”
其他同學附和叫好,“傅蟲子,你若把學院的牌子摘下,以后,我們哥兒幾個輪流請你喝酒,一直到畢業!”
“你們這是激我!”
大家起哄,“傅蟲子,不敢!”
傅占祥出去,不大的工夫兒,扛著學校的匾額回到寢室。
幾個人又挨個門敲其他的寢室,找釘子和錘子。
全樓層的人讓這幾個胡鬧的人攪和醒了,睡眼惺忪地圍觀叫好。
傅占祥更來勁兒了,指揮著,高了,低了。
他們折騰到凌晨,到底把學校的牌子立在寢室門的右邊。
第二天早上,傅占祥和同宿舍的難兄難弟酒醒了,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
傅占祥摘下學校的牌子正準備送回原處,學校的主要領導出現在樓道里。
學院的女書記扶了扶高度近視鏡的框子,質問這是誰干的。
這位女書記給傅占祥他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板著面孔,從來沒笑過,也從沒談過個人以及家庭情況。傅占祥和許多同學猜測,她一直單身。
傅占祥站出來。
傅占祥被叫到了學校辦公室,有官銜的工作人員無論大小,輪流地批評他。
好心的班級輔導員私下里找停課反省的傅占祥,“傅蟲子,你這件事兒,的確鬧得不小,事到如今,只有向書記和院長說軟和話,請求寬恕,真要是被開除了,你回縣里,怎么跟領導交代。”
傅占祥終于耷拉下了腦袋,像缺少水分的植物打蔫了。
同宿舍的那幾個人攛弄傅占祥出去喝酒,轉換一下心情,高興高興。
“給傅蟲子叫上咱們班那幾位能歌善舞的朝鮮族女同學。”
提酒字就興奮的傅占祥第一次沒有應和。
傅占祥連續幾天找書記和院長檢討,可這兩人像是一對說相聲的,一唱一和地不依不饒。
“你的事兒,得過幾天,再上會研究。”
看來,領導的怒氣還未消。
輔導員問傅占祥,“你認不認識能跟學校領導說上話的人?”
傅占祥囁嚅,“在哈爾濱,我只認識胡小石老師。”
輔導員拍著大腿,“趕緊給胡小石老師打電話。”
“這多丟人呀。”
“傅蟲子,到現在了,你還顧得上丟人不丟人!”
時任黑龍江歌舞劇院副院長的胡小石正忙于組織一個大型的演出,忙碌中,給學校的女書記打了個電話。
女書記把傅占祥班級的輔導員叫去。
輔導員從女書記的辦公室出來徑直來到傅占祥的宿舍,“還是胡小石老師的面子大,傅蟲子,你小子算是躲過去了。”
“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了!”
“沒算完,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兒,寫篇檢討,深刻些,最好自己給自己上綱上線。”
傅占祥拿著檢討書給女書記送去。
女書記的態度變得溫和,“院領導考慮到你已經認識錯誤了,又是少數民族干部,以及方方面面的原因,不想給你更大的處分,希望你以后能遵守學校的各項規章制度。”
傅占祥回憶起這件往事,拿自己打趣,“我傅占祥絕對名垂校史了!”
第二天的上午,胡小石參觀了饒河縣博物館,在傅占祥制作的那幅長七米半的赫哲族民俗樺樹皮長卷前,不住嘴地夸贊他。
豐書記躲到一旁偷偷地打手機,焦慮地詢問。
其實,豐書記回答胡小石尋問傅占祥,都是他事先編好的托詞。傅占祥酒后又惹禍了。
傅占祥因一個工作上的瑣碎小事,跟縣里的主管文化的領導,吵了起來。
這個女官員原在縣公安局的重要部門擔任領導,行事作風一貫強勢。
她指著傅占祥的鼻子厲聲呵斥,“你給我滾出辦公室!”
這句話如鋒利的匕首,正正刺中傅占祥心底深處的那塊未完全愈合的傷疤,他條件反射地抓起茶幾上的煙灰缸,在桌子上。壓桌子面的玻璃,碎成一塊塊冰凌,散落在地上。
女領導叫來她以前的同事,反擰著傅占祥的胳膊,塞進警車里。
豐書記聽到消息后,趕到縣公安局找政委求情,可是,他來晚了一步,政委無奈地攤開雙手,他已經在行政拘留書上簽字了。
好在關到鐵籠子里面受教育的傅占祥這天下午就可以提前被釋放出來。豐書記總算一塊石頭落地了。
晚上,烏蘇里江邊點起了篝火,輪到傅占祥表演,他上臺前,一口干下拳頭大小杯子里的白酒。
傅占祥情緒激揚,為胡小石和郭頌一口氣唱了好幾首自己創作的赫哲歌曲。
“遍地的口弦琴聲,滿江的嫁令闊曲,魚兒歡跳,鳥兒歌唱,今天我們過節,愛寧木魯阿念魯依——”
阿念魯依,赫哲語,節日。
6
在返程的火車上,半夜時分,胡小石和郭頌仍毫無睡意,兩人習慣了熬夜,借著昏暗的夜行燈,對飲起來。endprint
胡小石有套自嘲的順口溜,其中有兩句,“抽煙喝酒不鍛煉,每天半夜兩點半。”
這是文學藝術創作者生活的真實寫照。
“豐書記私下里跟我說,傅占祥因為貪杯,誤了前程,我勸他少喝酒,他回答我,胡老師,多虧有酒,打開了我創作的心竅,也幫我過了太多輕易過不去的坎兒,酒無治療作用,但能止痛。我們曾經何嘗不是如此……”
那個涼爽的上午,胡小石揣著介紹信來哈爾濱歌舞劇院報到。這是一條綠樹成蔭的街道,中間是寬闊的綠化帶,圍著修剪成籬笆狀的矮榆樹,種著丁香樹,他當時并不認識,后來,同事告訴了他這樹的名字,樹叢里有石砌的甬道,隔一定的間距,放置一張刷著綠油漆的木條椅子,兩側人行道筆直排列著高大的糖槭樹,隔著柏油馬路拉起手來。陽光漏到地上,影子斑駁。米黃色的歐式建筑掩映在綠蔭之后,不高,但很壯實。這街道儼然是休憩的公園。
胡小石第一次看到如此具有美感的城市規劃,對他將要生活的這座城市,漸生好感,呼吸開始變得均勻。
收發室的看門人半摘下眼鏡,從報紙上抬起頭來,指點胡小石上四樓,這棟新建的四四方方灰樓的頂層,人事科,盡把頭兒的那間,門上有牌牌。
不復雜的交接手續后,科長讓一名工作人員,領著胡小石去后院兒的單身宿舍。
“胡同志,今天安頓下來,明天正式上班。”
這個看上去跟胡小石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藍咔嘰上衣的領子扣得嚴嚴實實,讓外人看上去極不舒服。他指了指一個虛掩的房門,轉身離開。
胡小石推開窗戶玻璃貼著報紙的木門,合頁發出很響的摩擦聲,逼仄的小屋,緊抵四個角,安置了四張單人床,挨窗戶和左手邊的三張上面,有三個人正蒙頭睡大覺,而這個鐘點,正是上班的時間,樓道里靜悄悄的,他們的鼾聲在走廊上回蕩。胡小石趕緊合上門。
臨近中午,這三人先后醒了,之間相差的時間,以秒來計算。胡小石想起了《史記》里寫的,“應時而皆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合。”
他們熱情地打招呼。他們事先知道,要有一個年輕人來。
幾個人寒暄著。
這三人都操著南方口音,這讓胡小石倍感親切。
“終于能湊成完整的局子了。”胡子拉碴的那位說。
“打撲克。”戴近視眼鏡的小個子解釋。
“我們一伙,對付他們兩人。”方臉龐的拍了拍胡小石的肩膀。
黃昏,這三人從食堂打回飯菜,年齡最大的那位窩下身子,在床下面掏出一瓶白酒來,角落里不止這一瓶,歡迎這位小老弟入伙。
胡小石平生第一次喝酒,一小口高粱酒,卻仿佛剛涌出煉爐的熱流,經過食道,進入胃里,然后,又通過毛細血管到達身體的每一個末梢神經。
年歲最大的老兄是安徽人,比胡小石早來半年,他被打成右派,老婆領著孩子就和他劃清了界限,他便退回當年,又成了單身漢。
另兩位室友,一個來自江西上饒,一個來自浙江奉化,年紀輕輕還不到而立之年,卻是老資格的無產階級文藝工作者,光復后,他們紅小鬼隨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文工團來到東北,后來,許多戰友跟著解放大軍南下,組織上安排他們兩個留在哈爾濱。
三人對胡小石說,酒是個好東西,尤其在寒冷的邊地,清朝順治年間,詩人吳兆騫遣戍寧古塔二十三年,他的《秋笳集》,里面多是飲酒時賦的詩。
這些詩篇,胡小石是熟悉的,他在來東北的火車上,一直在默念。
胡小石吟誦最多的是吳偉業的《悲歌贈吳季子》,“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那位好久沒刮臉的老兄一個勁兒問胡小石,“說,說,感覺?”
胡小石頭有些暈,他實話實說,一個從未喝過酒的人初次品嘗烈酒的感受。
“全身發熱……”
“你慢慢就體會到酒的好處了。”
老兄拉起了二胡,劉天華的名曲《病中吟》,喑啞的琴聲響起。
天色徹底暗下來,這里的星空遠比南方的寥廓,深邃,澄澈,迢遠。
胡小石一口喝下杯子里剩余的白酒。
胡小石迷糊著了,他睡得很沉,從學校黨委開全校大會,批斗他的那天起,就沒睡過安穩覺,不連貫的、亂糟糟的夢,說醒就醒來。
這一覺下來,胡小石睜開眼,天已大亮,那幾位兄弟還在打呼嚕酣睡。
胡小石被分配到劇院的創作室工作。
胡小石在哈爾濱迎接來東北的第一個寒冬,幾個人圍坐在暖氣旁邊,順暢地喝著用熱水燙溫的白酒,天南地北地閑聊。胡小石覺得,這些知識和經驗,在大學課堂上永遠學不到。
有人來單位找胡小石,若他不在辦公室,同事就說,去后院的宿舍。來人問,哪一間。無論誰回答,都是一致的,門口立著空酒瓶子的那間就是。
胡小石宿舍門口的墻根兒,總有沒來得及扔掉的空酒瓶子。這是床下無空余的地方,挪出來的一小部分。
胡小石到赫哲人居住地體驗生活,加在一起統共大半年的時間,酒力得到突飛猛進的進步。寒冷而嚴酷的自然條件以及在這生活環境里的漁獵生產勞動,赫哲人無論男女,個個善飲,他每到一戶,男女主人就端出壇子裝的燒酒,拿出烤熟的魚坯子,招待他。
胡小石回來后,教會他喝酒的三位老師發現,這徒弟幾日不見,能耐大了,已不是他的對手。
這幾位老師倒是胸懷博大,“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胡小石和郭頌作為資產階級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下放到阿城縣新華公社的前陳占一屯務農。
生產隊分配從沒干過農活兒、笨手笨腳的胡小石和郭頌看青。這是農村最清閑的活計。生產隊長直白地告訴他們,縣革委會的頭頭兒有話,要不,肯定安排他們干觸及他們資產階級靈魂的累活兒。
秋天莊稼收割過了,日頭剛出來,生產隊長就站在村口吆喝,“出工了——”endprint
生產隊開始挖菜窖。
中蘇關系緊張,黑龍江省各地開展挖防空洞,戰爭沒打起來,老百姓發現,在陰涼的防空洞里儲藏蔬菜,是個好辦法。
生產隊長決定挖個更深更大的地窖,存下更多的山東大白菜、蘿卜、土豆,包括他和會計家的,度過難挨的寒冬。
農閑的胡小石和郭頌也得參加。
一撥兒男人掄著鎬頭刨土,另一撥兒用平板鍬挖土,婦女負責用擔子挑走,墊村口的臭水泡子。生產隊長比劃著,兩米寬,三米深,他小學沒讀完,但算術的水平超過平常人。坑越挖越深,將粘成塊狀的黃土從下面揚到過人頭的上面,太耗費體力。
胡小石和郭頌從沒干過這么重的體力活兒,晚上到家,一頭撲到炕上,骨頭散了架子一般。
轉過天,生產隊長不管怎么吆喝,胡小石和郭頌像沒聽見一樣。生產隊長撇拉著八字腳親自登門,兩個人仍躺著紋絲不動。
生產隊長正要發火,在隊部看家的婦女隊長,一個會擠眉弄眼的中年女人,一溜兒小跑趕來,“公社來通知,讓胡小石和郭頌去縣文工團報到。”
縣里要排演革命樣板戲京劇《紅燈記》,缺少人手,文工團團長想到吃過專業飯的胡小石和郭頌在下面的新華公社勞動改造,向縣革委會打了報告。
縣革委會主任叫人立馬辦理,這位轉業軍人終于有了解救胡小石和郭頌的理由。胡小石和郭頌當天就到了縣城,在縣招待所里的單間住下。
縣文工團覺得兩人是勞動改造的資產階級文藝黑線的人物,不能出演正面形象,面容又離臉譜化的壞人太遠,只好扮演次要角色,胡小石飾扛長板凳的磨刀人,郭頌飾左手戴手套的交通員。
縣革委會主任解釋,“你們不要有情緒。”
胡小石和郭頌樂不得如此清閑。
于是,胡小石吆喝了好幾年“磨剪子,搶菜刀”,郭頌跳了上千次的火車,一直到兩人落實政策返城。
一個禮拜天,他們正加班排練,離向黨的生日獻禮,只剩兩三天的時間了。縣革委會主任到現場,臉色不太好看,他說,今天就到這里吧,散了吧,革命成功不是一日之功。
縣革委會主任叫胡小石和郭頌跟他走。
縣革委會主任的軍大衣披在肩膀上,胡小石和郭頌從沒看見這個退伍軍人把兩個胳膊伸進袖子里。縣革委會主任走在前面,胡小石和郭頌隨在后面,這一路上,在胡同兒里轉來拐去,彼此沒說話。胡小石和郭頌如墜霧里,又不敢開口問。
胡小石和郭頌隨縣革委會主任來到縣革委會的大院,進了那棟刷滿白石灰水標語的紅磚平房。
縣革委會主任打開自己的房間,讓胡小石和郭頌坐在黑色人造革的舊沙發上,又是遞煙,又是沏茶。這更叫胡小石和郭頌迷惑。
縣革委會主任關緊房門。
“老郭,我想聽你唱過的歌,尤其是你和胡老師的《烏蘇里船歌》。”
縣革委會主任稱郭頌為老郭,也就說,他沒把他們當成對立面的人,控制和改造的對象。
但郭頌仍然慌張,“這可不敢,那些都是被批判的封私修的東西。”
“俺們喜歡聽,才不管是不是封資修的東西,倒是不愿意聽現在那些嘶啞狂吼般的歌曲。”縣革委會主任用的人稱是復數。
果然,不一會兒,有人敲門,又進來幾個革委會的頭頭,土生土長的農村干部。
縣革委會主任國字形的臉滿是真誠的渴求,郭頌放膽,小聲哼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老郭,唱你拿手的。”
郭頌大膽地唱起《月牙五更》,“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沒出來呀啊,貂蟬美女呀啊走下樓來呀,雙膝跪在地土塵埃呀啊,燒燒香那個拜拜月呀啊,為的我們那個恩哪恩哪哎了……”
縣革委會主任激動萬分,“老郭,比過去隔著電匣子,又親切,又好聽!這是俺們老百姓熟悉的,想要的。”
從這以后,郭頌經常被叫去給縣革委會主任唱幾段,胡小石作陪。
他們的堂會,時間能延續好幾個小時,甚至到深夜。
縣革委會主任犒勞郭頌竟然是六十度的玉泉大曲,玉泉是阿城縣下屬的一個公社,生產的曲子酒省內外有名氣。
有一天,縣革委會主任對郭頌懇切地說:“老郭,你出身好,寫個入黨申請書,俺做你的介紹人。”他又轉向胡小石,“胡老師,你入黨的事兒,俺真是幫不上任何忙。”
胡小石呵呵一笑。
郭頌求胡小石幫他寫入黨申請書,“你是大文豪。”
胡小石讓郭頌找來《中國共產黨章程》,最近的《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
郭頌把胡小石寫的入黨申請書交給了縣革委會主任。
縣革委會主任贊揚,“省里的干部就是有理論水平。”
郭頌入了黨,這是那個年代意想不到的事。
胡小石和郭頌回憶起這段往事,笑呵呵地評價,在縣一級別上,阿城是“文化大革命”中最“修正主義”的革命委員會。
車窗外的夜色濃得沒有任何縫隙,偶爾有一二點寂寥的燈火一閃而過。
赫哲人善于喝酒,更多的是這個民族與自然的搏斗和挑戰中保存下來的習慣和遺傳,是生活,乃至身體的需要。
酒對于胡小石和郭頌來講,已是生命的需要,酒幫助他們挨過了那些最難熬的日子。
胡小石和郭頌碰了碰杯子,將剩余的白酒一飲而盡。
“你達到了傅占祥說的喝酒之人的最高境界。”
跟胡小石喝過酒的人,從來沒人看過他喝走板過,無論他喝下多少。
“我們是凡人,成不了仙。”
“傅占祥才華不輸給任何人,你我同樣嗜酒,好在知道自我節制,命運卻完全不同。”
“但傅占祥活得更痛快,更自在……”
責任編輯 白荔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