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地

九荒

清水白菜

這個秋天，一個人坐在井邊

不停地清洗白菜

鐵桶潛入老井，一根拉直的繩子

已變成洗滌過的目光

每一斤清水都是一種深度

每一次洗滌，都是一種境界

那些洗過澡的烏鴉，像鴿子一樣注視我

它們深沉憂郁的眼神

多么希望提上來的水

能把井下的黑，上升到飛翔的高度

而我多么希望，清洗過的白菜

比水還要白

這個臘月

這個臘月似乎很沉重

沉得有些慌，重得有些冷

就連瘦如干柴的老人

也要穿上鐵，穿上帶有輪胎的鐵

帶著幾年沒見父母的孩子

到水泥林立的城市里

進行骨肉團聚

臘月如韭菜一樣

被穿著鐵的人，一茬茬割走

村莊里的年味

一年比一年寡淡

只剩下那些穿不動鐵的老人和孩子

在拾掇生銹的光陰

如果那些出走的人，永遠不再回來

只希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能守住，村莊里最后的鐵

鐵烏鴉

黑壓壓地壓在玉米垛上

像一層鐵，重重地鋪在黃銅之上

沒有縫隙可言

也沒有饑寒交迫的危機感

即使這樣，這些樸素的烏鴉

依然內心柔弱，不敢大聲說話

唾棄、詛咒、蔑視

始終壓得它們像鐵一樣喘不過氣來

它們不敢隨意飛翔

飛翔已定義為目光里的兇兆

甚至不敢相互低語

這樣的嘴巴，低語一定是嚴重的錯誤

它們只好安靜，安靜，再安靜

安靜得要從一塊鐵

回歸到深埋于山底的石頭

谷子地

一壟壟，一片片

他們彎著脖子，低著頭

像一把把磨好的鐮刀

在秋日陽光下等待金屬的光芒

他們靜靜地思索，默默地盤算

一壟谷子究竟會解決多少饑餓？

一穗谷子種下又會長出多少生命？

他們不希望

一片土地只需一粒谷子

就可以繁衍出一座糧倉

只希望，一個人，吃掉一粒谷子

心中就不會荒涼

冬捕

冬天的水庫看不到水

光滑的冰面，借風雪之勢，鱗光閃閃

如一條大魚沉睡于季節的湖泊之中

魚的下面還是魚

欲望的下面一定是欲望

鐵釬、鐵鎬、漁網

人山人海，只為一個“捕”字

鑿開冰面，鑿開流動的光，那是水

分開水，分開游動的生命，那是網

躲開水而躲不開網的，那是魚

那么多冷酷，那么多爭買頭魚的人

也許其中幾個，就是漏網之魚

我的淡水

母親的菊花

再一次從枯萎中站立起來

我敬畏淡水的力量

相信身體里的骨頭，曾是大地的秧苗

是母親的一瓢瓢澆灌

讓我的血肉，流淌著四季的芳香

母親離去的日子

我在岸邊用哀痛鋪寬了河面

看星星落水時的悲傷

那些少年時的夢想，如淡水般

走進溫暖的回憶

那些從眼睛里流出的潮水

鹽一樣的咸

暮色里

荒蕪的視線

丟失了漸行漸遠的北

疲憊的心，疲過了沉重的雙腳

沒有一條路可以通向羅馬

也沒有一盞燈可以照亮地上的暖

暮色里

只有母親生起的火爐

指引我，踏雪歸來

干菜或咸菜

那些失去鮮活容顏的蔬菜

在瓷碗里，在陶罐里，

在張望里看不到的地方，干枯、憔悴著

她們不用視頻，不用監控

卻一次次地看到故鄉空起來的巢穴

看到秋天過后的滿地蒼白

她們只需輕輕轉身

就會看到一位位母親在晾曬游子的棉衣

每當寒流襲來，她們不用轉身

也會看到，母親們會把落在季節后面的

干菜或咸菜，放在玉米粥旁邊

再用一顆顆鑲好的牙齒

去咀嚼冬天的味道

雪霽

移動的天空讓出太陽

一片潔白，開始引人注目

干凈的大地，即使輕輕走過去

也會踩出咯吱咯吱的寒冷

李老師俯下身子，翻開積雪

撿拾那些凍僵的柴枝

她一直相信

粘著雪粒的枯枝也會很溫暖

她只顧低著頭，低得不能再低

幾乎忘掉了陽光的照射

想到村子里那間寒冷的教室

砰砰跳動的胸口就會積聚許多烏云

她要撿拾很多很多柴枝

直到讓每個孩子的身旁都擁有一堆火

她心中的天空，才會放晴

跪售葡萄干的兄弟請你站起來

你把新年和鄉愁一起放在膝下

以跪拜的方式，讓它們低得不能再低

你的葡萄干，從此高過了膝蓋endprint

高過了路人冷漠的眼神

它們就像妻兒脊背上的汗珠

也像父母臉頰上的皺紋

更像擠出水分的生活

親親地依偎在你的膝前

你的叫賣聲，異乎尋常地熱切

就像在呼喚故鄉的乳名

雪地上，陽光明媚，人來人往

兄弟，請你在這個時候站起來

一定要站起來

好讓膝下的新年和鄉愁出來曬曬太陽

也讓路人知道，你和他們一般高

并請你，在打烊的時候

把新年與鄉愁

連同沒賣完的葡萄干，一并收起

千萬不要把他們，丟在外鄉的路上

廣告衫在街上穿行

她們不僅穿著廣告衫

還穿過一條條馬路

在馬路上又穿過一堆堆積雪

她們穿過疲憊的空氣

把自己掛在搖晃的樹梢上

像葉子一樣沙沙作響

像火焰一樣炫耀熱度

以此來獵取路人的耳朵

爭奪忙碌的眼神

她們一直穿行著，搖晃著

燃燒著，或沉默著

是的，她們一直沉默著

在沉默的重壓之下

她們身體里沉甸甸的鹽

已經穿過廣告衫

融化了整個城市里的積雪

暖氣水管

鋼管，或塑料管

鏈接煤上的火焰

把水送到每一個需要熱度的房間

北方的冬天多么需要這樣的水管

一股股流水，就是一縷縷溫暖

讓寒冷不寒而栗

這個冬天我如一粒小小的草籽

默守一域，不為人知

繾綣在暖氣水管旁邊

等待遙不可及的雷聲

一粒草籽不能代表整個春天

但一根暖氣水管

足可以抵擋整個冬天

渴著的水

當水口渴的時候，糧食一定很饑餓

就像房子蓋多了，鳥兒們卻居無定所

當夏天如冬天一般冰凍

渴著的水關心的一定是冷著的火

就像挖了一輩子煤的表哥

把并不多的燃料分給伐木的鄰居

其實他們所用的燃料

一直都是秸稈或牛糞

秋天的寬闊

秋天的寬，是淹沒于眼淚里的寬

一棵草挨著一棵草倒下

一片樹葉挨著一片樹葉從秋風中死去

目光里的哀傷也越來越空曠

忙碌的季節，也許會無事可做

閑下的時間與這些空茫融合在一起

很多想法，也會在鮮活中老去

收回目光，閉上眼睛

那些目不能及的廣闊，正一寸寸

從額頭向腦后蔓延

甚至無法預知

留在頭上的最后幾根白發，會不會

從這個季節突然走失

風過荒原

當額頭上的青草燃成灰燼

荒原上荒得就只剩下風了

所有的眼睛都被迷惘

所有的眷戀都在逃亡

所有的傾訴都留給了風

豎起耳朵

風聲如簫如塤，嗚嗚咽咽

無論旋律多么悲切

也無法令寂寞的草根

生長出靈魂

都說二月春風似剪刀

現在，二月已經過去了很久

荒原上的風啊，你剪出的

只是荒原軀體上無法愈合的傷口

而那傷口上晃動著的鹽

又是誰心中徹夜的痛？

零星小雨

一些散碎的細銀

從穹門輕輕走來

那亦步亦趨的姿勢

似乎在尋找山谷里清澈的水聲

我如一個埋在地下多年的干癟乞丐

驚悸地來迎接這筆渴望了許久的

而并不豐厚的財富

我的腸胃，我的血管，我的骨頭

都需要一次徹底的補給

由于我的貧瘠

生長在土地之上的牛羊

一直沒有草吃，沒有奶水哺育粗獷

所以，至高無上的零星小雨啊

請在這個解凍的季節

準時光顧我的肉體和靈魂

讓我的每一寸神經，都變成種子

并生長出血性的勁草

直至蕭瑟山川

很瘦的樹

每個枝椏上的陽光都很重

重得不能接受一只鷹

當一只年幼的蝴蝶攔腰飛過

營養不良的葉子，會被震得嘩嘩作響

即使這樣，帶有舊傷的腰

也能擺脫一次次狂風暴雨

細細的根，也會在漆黑的夜里

摸準巖石的縫隙

這樣的性格，這樣的品質

多像我故鄉的兄弟

他們一棵挨著一棵，相互鼓勵

總讓枯瘦的季節

在貧瘠的鄉村，倔強地豐滿起來

柴胡，那一點搖動

科爾沁的七月，幾乎就是你的節日

黃色的花朵，星星點點

點出草原的盛大和遼闊

這種盛大，不只是簡單的美麗

還有一種想象或強悍

讓生命中的磨難

遠離大地的蒼茫和季節的枯瘦

讓一種暖，無窮無盡地開拓疆土

你隨風的那一點兒搖動endprint

不一定是弱不禁風的寒戰

那是一種語言

一種與根的交流方式

是通過風發出的信息，或是一份公告

告訴草原之上的所有生靈

冬天來臨的時候，不要害怕感冒

也告訴普天之下的瘧疾——

柴胡，是一味治病的良藥

桔梗花開

桔梗沒有留意

那花朵的藍，沒用多少時間

就把草原的一處洼地

盛開成了湖泊

那收不住的美麗

讓多少蝴蝶感動，讓多少蜜蜂忙碌

又讓多少山羊，站在湖邊忘記喝水

它們都在等待水面起伏后

浪花那一次次深情的回眸

透過藍色的漣漪

我看到了一種深度

看到了人參一樣潔白的根

深深地扎在泥土里

沉沉穩穩，安安靜靜

這樣的根須，其實就是海的源頭

就是草原最底層的內蘊

在缺醫少藥的年代

這些根須，不知解決了多少疾痛

在寒冷而沒有蔬菜的季節里

這些根須，不知做成了多少咸菜

讓人們，有滋有味地安全越冬

野花開滿草地

夏天說來就來了

草原上一會兒云，一會兒霧，一會兒雨

只是一會兒工夫

野花就趟過溪水，開得暗淡了草色

一朵朵，一簇簇，競相艷著

有的像眼睛，有的像嘴唇

微風過處

不是微笑，就是擠眉弄眼

無盡的爛漫，就這樣展開著

一切虛構都無法抵達如此燦爛的日子

一群群牛羊從芳香中走過

一縷縷炊煙，從遠處歸來

我的草地，多么幸福

夕陽岔里的小酒館

馬燈，酒幌，寒風

被一根銹跡斑斑的鐵絲

懸掛在豎起的舊木桿上

煎炒烹炸的響動

讓三間茅草房的門扇

不住地把一群群人關在房內

坐下的食客，會把一路風塵，一腔幽怨

全部抖落在舊木桌旁

外面的那些俗事，那些風雪

似乎，都與己無關

夕陽慢慢走過岔路口

白雪皚皚的山脈上，晚霞紅過五女峰

小酒館用即將到來的黑，隱藏了寒風

屋子里的人們，就一爐炭火

且喝且醉

子夜筆記

暗，如一堵墻

我，已是被遮住的光

每夜都在墻上做翻越練習

偶爾會遇到幽靈

也會遇到另一個自己

我發現，幽靈常在羊群里喝牛奶

在煤堆里尋找石灰石

另一個自己，總在子夜

騎著單車，馱著幽靈去看海

墻里墻外，自己和自己

總是背道而馳

一束流星的光影從天邊劃過

這一點點兒零碎的光

已在墻上打開一扇瘦弱的門

另一個自己

可不可以在這個復雜的夜晚

簡單地回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