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開展
出租屋
房子很小,幾乎容不下一個靈魂在里面大喝一聲。
每天依然把自己情人一般約見,做自己的王,書是美人,筆指江山,不管,不顧,內心皓月長空,鏡子里那個佯裝強大的男人,臉上不易察覺的陰影,是內心真正的死角。
以至于從不敢熄燈,我知道,生活的淚珠與真相都在暗處掙扎,會生成病根。也常在亮堂堂的燈光下自我慰藉,掏空肉身。
這些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和感到羞恥,我習慣把自己一再抱緊,抱成一根針,一罐蜜,一輛轟鳴的火車,抱成高山,抱成一個親親的人兒。
只是不知,一個人要住多少出租屋才能找回故鄉,一只鷹要穿過多少逆流才能安息在高原上。
過長江
此刻的車窗外,它千年的雄性多么柔美,夕陽給以橋相握的兩岸鑲起金邊,像是大地的一條束腰。
亙古不變的豐姿偉岸,浩渺狂奔,一種慷慨的悲壯,一遍遍蕩滌著塵世渾濁,兩岸的高樓宇聳起新的價值觀,安慰了你遙遠的心,字跡泅漫。
長江啊,你從天而來向天而去,江南江北是你的手心手背,平原與大海之間的思念,以你相牽,開枝散葉。
可我過了江北,將一去千里,多少次回眸就有多少次依戀,中年的灘途蒼茫,與故鄉像兩只耳朵不能相見,只能靠一根電話線。這電話線比長江更長。
想起娘
日子一個接一個被你雙手捧起,炊煙裊裊,莊稼成熟,讓我想起生命的最初,你抱著我,以血的乳汁喂養,讓我長成你肩上的一株紅高梁金黃,飽滿。
而今你收獲的幾畝白發,如村頭老槐樹的落花,常在異鄉的孤夢里,刺痛我的雙眸。
家鄉又該是插秧的日子,是誰在用最質樸的方言同莊稼親切交談,是誰從歲月的碾縫中摳粒粒谷物,喂養兒女的幸福。那額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里,濃縮你一生的榮與辱。
娘啊娘,叫一聲娘,叫一聲我枯瘦孤獨的村莊,和城市對飲,噙著的全是酸楚和驕傲。
鄉愁是一種癮
南來北往,思念總被淚水浸泡,一天天發芽。
習慣坐在那個臨窗位置,掏出這些文字的火焰,這些血液中奔突的姓氏和母語,點燃一個又一個流浪的中秋,以及一生的懷念。歌唱,或者哭泣。
故鄉,再遠,也沒有遠出我的心窩窩。我欠你太多的夜晚和春暖花開。我能把榮譽卸下,也能把生命安然地卸下,就是卸不下鄉愁。
故鄉,請允許我邀來千年的月光,在燭照八千里黃土時,也溫暖我巴掌大小的村莊。讓隔世的糧食,種進荒蕪已久的來路。
也請允許我緊抱夢想,打開隱秘,再多寫一首不虛偽,不做作的詩歌。我愿做其中的一個漢字,一個句讀,用淚眼仰望,方言朗唱,以身老他鄉的姿勢還魂……
出門在外
回首荒蕪的來路,那向下的斜坡,那馬蹄和冷月,那銹跡斑斑的舊時光,那些惑我入歧途的春風們,伎倆都不過如此。遠程的勞頓和途塵,我都放在迎風的兜里,一騎絕塵。
遠行是為了更好地回來,回到生命的最初,回到故鄉,回到感恩。最大的對手是內心的小獸,不斷縮小的背影,在繼續縮小。
出門在外,明明滅滅,以無為詩。每日須三省吾身,要抬頭,在人前,在人世,難過的時候,就眺望前方,回望下來路。生活教會我,路徑窄處,不止一個入口,最遠的遠方生長著遠見。
誰不是在路上?誰不是光陰的囚徒呢?所謂的遠方,無非是一些路變寬了,一些原本沒有的路成了路,一些路不見了。
(選自《中國詩人》散文詩2017年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