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
對向京來說,“沒有人替我看到”有兩層意思:首先,一個人在創作、成長中獲得的所有體驗和認知事物的過程,是他人無法替代的;其次,個體在場對于展覽具有重要意義,藝術家希望觀眾在閱讀闡釋之前,用自己的肉身去經歷展覽。
“沒有人替我看到”
我這一年沒有創作,沒有在那種完全自我的狀態里。因為創作作品必須要專注,必須完全沉浸在絕對的自由狀態里。無論把自己放在什么樣的時間維度下,放在怎樣的一個坐標點上,或者說,在未來如何去解釋你、標簽你,其實已經跟你沒有太大關系。你自己無非就是一顆塵埃,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在他人的言說和描述里面學習東西。他們講的一些點,其實未見得是我做作品時清晰想到的東西。就跟德勒茲寫培根一樣,德勒茲寫得很棒,但跟培根本人可能真的毫無關系。任何一種創作,勢必要在文本化中獲得觀念和合法性。它讓作品變成另外一個東西。我只是在工作,在為著一個我不很確定的東西服務,不管是創作也好,還是費勁地做一個展覽也好,我不太覺得我是為了自己在工作或怎樣。
其實展覽,尤其是當代藝術的呈現可能調性更高冷一點、更空曠一點,就是極簡狀態。然而我的展覽是極多的,它浩浩蕩蕩地呈現了作品,會滿足人的一種虛榮心,像是上交成績單一樣,感覺你工作量還行。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其實人最終透過漫長時間認識到個體的渺小。這就是此時此刻我的心得。就像作品的方向,是上升還是下降,我們都不知道。上升也是有限的上升,反正所有一切都在有限性里,它就是個體局限性的一個呈現。
一個人創作、成長,所有體驗,以及由體驗和經驗獲得和認知事物的過程,他人是無法替代的。在這種自我塑造和被塑造的漫長過程里,能夠去建構一個所謂的自我。在這種漫長的建構過程中,如果你有了言說的欲望,并產生過剩產物的時候,你才可能成為一個創作者。不管是自我建構,還是所謂這種創作的轉換——我覺得是一個語言轉換,這東西確實是別人無法替代的。這個世界,不管什么行業,它有很多套路、模板,你怎么樣去吻合,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覺得個體生命的生長過程,確實是藝術最核心的東西。
任何人的任何的觀看,任何眼睛的觀看,其實無非是自我投射,像在鏡子里面,然后再把它映射出來。就像約翰·伯格說的,無論再怎么看一個東西,我們無非是在審度物我之間的關系。我覺得這是觀看的一個基本屬性,就是在這種所謂的展覽現場,這種觀看的過程當中,每個人無非在這里面尋找到那個可以投射的一面鏡子。當然我這是一個概念,肯定是靠觀眾的真實在場才能夠去檢驗它,檢驗這個理論有沒有可能是成立的。
藝術的感知與人性的欲望
藝術并不只需要被感知,或者只成為一種感性存在。它當然傳達了某個觀點,但觀點不要成為感知的敵人,兩個東西是可以共存的,同樣重要。如果藝術一直走向觀念的極限,就太沒意思了,最好還是有它適度的地方,至少我的藝術觀是這樣的。
雕塑有一個先天優勢,因為它完全是立體的、活生生的具象,內容很豐富,會連帶你很多日常經驗。你漸漸走近它,從不同距離觀看它。你跟它基本上是差不多的尺寸,這種尺度按肉身去丈量,就有可能引起這種感受。走近這個作品的時候,眼睛余光突然看到那邊也有作品,然后你的肉身又往那邊移動,這個移動會制造一條線路,而這條線路可能就會帶來一些什么東西。
人無法排干凈那些所謂的規訓帶給你的一些文化意識,或者說所有的工作只是在這個底色之下達成的、實現的。人從來沒有完全洗去這個底色,我覺得這東西真的很悖論。一方面你試圖從這當中跳脫出來,另一方面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基本的文化背景,你所有的言說也沒什么力量,你很多力量其實是來自于這個文化賦予的命題。
比方說欲望這個東西,在我眼里,我不會帶著或好或壞這樣一個判斷。我覺得欲望就是人性里面對于生這個事實的一個基本本能,你永遠需要在欲望的驅動下活著。權力欲望,包括情欲,當然也包括虛榮心,包括我做的那幾條蛇,其實都在隱喻那種動力本身。你思考、行動,每天能吃能喝,就是最基礎的生的動力,當然你會產生更大的欲望,推動更大更有意義的行為。這就是我想講的所謂現代性的復雜性,哪怕碰到阻滯的時候,你依然還能保持一個有限的上升。
所有這種所謂正反面的東西都是一體的,比如生和死。講欲望、講生的時候,其實背后就有一個死。我就覺得任何存在、任何生命,都不是天然有生的理由。我總覺得活著是需要動力的,是需要有理由的。很多時候這東西是復雜的,我希望討論這個復雜性,所以我做了《抑郁癥》,它完全是欲望的一種反面,當然也是緊扣著的一個整體,它們互相拉扯。我們知道這東西不好,我們試圖遮蔽它、安撫它,讓它消退。但這種黑暗的東西永遠存在,從來沒有離去過,在任何一個生命體身上。這就是上帝死了之后的一個下場,就是現代性的后果,就是我們人性。面對著我們此時此刻的這個無助的人性,一定是充滿沖突和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