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
話說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我才7歲,啥也不懂,最大的感受是我們一家四口住在20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到了晚上,家里只有一盞煤油燈,而我媽,還允許職工宿舍的一個大哥哥每天來我家看書學習。
大哥哥被優待在桌子旁最亮的位置安靜地學習,我爸在稍遠的地方磨他的車工工具,我媽在更遠的地方縫縫補補,我和我弟總是被趕到最里面的床附近玩耍,不能去打擾大哥哥。
后來,大哥哥果真考上了大學,穿著挺括的藍灰色長呢大衣、圍著白圍巾來我家感謝我媽。我媽也在那時種下了讓我和我弟都上大學的夢想種子。再后來,我和我弟真的都考上了大學,我們家的變化翻天覆地,我最終成為一名光榮的“石油人”,加入“我為祖國獻石油”的豪邁行列。我弟更牛,竟然把家安在了祖國的心臟北京。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我們家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當然也歸功于我媽。
真知灼見
雖說是無產階級勞動婦女,我媽在政治上一直具有真知灼見。
記得我爸媽在文革之前信仰還是十分一致的,大家天天舉著紅本本,胸前閃光,思想閃光,兩眼閃光,單純極了。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尤其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我家那旮旯后,我媽立刻回過味來,率先擁護改革開放。
說起我媽堅決擁護改革開放,是事出有因的。
改革開放前,我媽最關心的事就是吃。那時糧票實行定量供應,我爸飯量大,家里的糧票不夠吃,我媽就把一部分白面票跟別人家換成苞谷面票。可是我不愛吃苞谷面,一看到飯桌上的苞谷面饃饃就哭著不肯吃。我媽總是想方設法留出點白面,給我攪點兒白面糊糊。要讓孩子吃好穿好,就是她擁護改革開放的最初動機吧,總之她的政見,就在那時堅固地形成了。不過我一直奇怪我和我弟小時候為啥不喜歡喝苞谷面糊糊,非要喝白面糊糊——那不就是漿糊嗎?我現在覺得苞谷面糊糊也挺好喝的嘛。
我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大約1976年,我爸我媽帶著我和我弟,一家人浩浩蕩蕩地拎著麻袋,扛著鋤頭,去戈壁灘挖老鼠洞。找到老鼠洞后,我爸總是習慣性地在兩只手心都吐口唾沫,然后高高揮起鋤頭,有如大干“四化”的情景畫報里一樣,幾鋤頭就把老鼠洞挖個四面開花。老鼠們嚇得瘋狂跑出家門,絕塵而去,我爸則一路披荊斬棘,直搗糧倉。我那時好吃驚,一個老鼠洞能藏那么多好吃的。玉米、麥粒、葵花籽等等好多,有的“倉庫”都能裝小半麻袋。那時只要天氣好,周末那一天休息時,我們家都會去挖老鼠洞。
當然,我從沒問過我媽那些玉米啊麥子啊什么的,到底是雞吃了還是我吃了。我怕我媽回答是給我吃了。
雖然老鼠們幫我們家解決了一點糧食問題,不過這件事也是有后遺癥的。后遺癥就是我多年以后,還會夢到自己在戈壁灘上玩,瘋跑的老鼠竄到我身上來了……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吃的最多的肉是兔子肉。那時候連隊大概一年分一回豬肉,到我家也就很小的一塊,還連著骨頭,所以小時候豬肉是很少見到的。唯一能自己弄到的肉,就是養幾只雞幾只兔子。我媽很珍惜雞蛋,每天都要去挨個摸一遍雞屁股。春天的時候,等天黑了,我媽把攢的雞蛋拿出來,一個一個對著手電筒照,說里面有個眼睛的就可以留著孵蛋。我至今也沒想通,因為我曾對著窗戶外的太陽仔細地看了雞蛋,沒有看到眼睛。總之我媽這個挑選的過程嚴肅又神圣,輕手輕腳,黑燈瞎火,我在旁邊常常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等到小雞孵出來了,我媽把它們放在紙箱里,上面蓋一片舊網套,每天端著出去曬太陽,給它們喂蛋黃。我也一直沒想通,蛋黃孵成的小雞,居然吃蛋黃,那不是吃自己嗎……
對了,明明說的是兔子。我爸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四方的敞口地窖,一米見方,上面一半覆了柴草,兔子就養在這個窖里。我媽每天下班都去拔一捆草,回來扔給兔子。兔子就從它們自己打的洞里跑出來,抱著草細細咀嚼。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好幾種兔子愛吃的草,有稗子草、奶子草、彎彎草。彎彎草就是打碗碗花,我把上面的花采下來玩,草就扔給兔子。奶子草是不論從哪撇斷,立刻流出潔白的“牛奶”。兔子就最愛吃這三種草。苜蓿它們當然也是愛的,但那個時候苜蓿是奢侈品,是人可以吃的菜。都說吃兔子多了會得三瓣嘴,我和我弟從小不知道吃了多少兔子,誰的嘴巴也沒變成三瓣。
所以,當我媽聽到改革開放可以敞開了不用糧票給孩子買餅干,敞開了自己養豬(雖然她是人民教師),就特別高興,衷心期盼。
關于理想
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我爸和我媽的理想也很不同。
我爸的理想不一而足,總的說來是這樣的:有一處莊園,莊園里有樹有果,有菜有花,一定還得有個漁塘,最好還可以劃船。夏天劃劃船釣釣魚、在船上曬曬太陽,冬天把漁塘上的雪鏟掉,在平如鏡子的冰面上打豆子。
我爸每回一想起這幅景象——他從來沒說過,這都是我從我媽對他的嘲笑里歸納出來的——就好幸福。我爸的理想基本屬于電影看多了,而且是建國初期為鼓舞人心而拍的那種電影模式:廣大無產階級勞動人民手舞鐮刀,幸福而浪漫地劃著小船,穿梭于九曲十八彎的蘆葦蕩里收割蓮藕,或在皚皚白雪覆蓋的山下冰河上,一張張洋溢著快樂的春天般的笑臉,一邊用捧槌什么的家什把秋天收獲的豆桿敲敲打打,把掉落在冰面上的豆子集中收攏,一邊在歡歌笑語中談著戀愛,然后一起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的歌踏著夕陽回家去。這樣的電影鏡頭給了我爸向往幸福生活的力量,也多多少少“毒害”了我爸的心靈,讓他總以為唱著歌就能種出沉甸甸的麥穗、白花花的棉花。所以,他這個農機高手一生都在作著種一塊地的夢,而且最好這地里種的是豆子,不管一家人能不能吃飽。
我媽對我爸這種不切實際的浪漫情懷堅決地嗤之以鼻,并且因為我爸總是有倆小錢就得瑟,就不由自主地把理想描畫一番,所以我媽一輩子都在嚴加防范我爸跑去荒山野嶺實現個人理想。
對比起我爸,我媽的理想特現實。自從不相識的大哥哥考上了大學,我媽就樹立了讓我和我弟上大學的理想。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我爸和我媽吃了很多苦,把家搬到有高中的團部附近,找了一棟別人都不住的破牛棚,改造成我們家的“天堂”,一住5年,直到我爸的單位分了房子。
如今我和我弟都大學畢業很多年了,弟媳婦還在我和我媽的一再鼓勵下,博士畢業都十幾年了。回想當年,我爸我媽堅決離開只有小學的連隊,奔向團部的決策多么英明。那些和我一起玩著泥巴長大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父母一直待在連隊,他們無法接受更好的教育,都早早輟學務農,或到城市里打著黑戶的工。或許也有活得比我精采的,但我相信,對我來說,還是上學這條路更適合我。我往后日子里的一切精采,都完全受益于當年我家那個艱難的決定和付出之后,我所受到的教育。
我常常想:如果我媽是我,早都是碩士博士或者碩博連讀了,說不定還漂洋過海留學國外了呢。那幾乎是一定的。我媽堅決地揪住了改革開放的東風,讓自己的兩個孩子成了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四有”新人。
關于遠見
我媽極不普通的遠見,讓我和我弟在接受教育上受益了終生。可她的遠見還遠不止此。
我11歲那年,我爸的老家人源源不斷地來到我家,因為他們聽說新疆人很有錢,所以來要錢蓋房、要錢娶媳婦、要錢這個那個。我們家那幾年陰云密布,家里窮得叮當響,我爸我媽鬧了好幾次離婚,最后婚沒離成,只好想別的辦法——去掙錢。
在“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引領下,我爸停薪留職,拿著我媽給他的6000塊錢,和兩個朋友去了石河子市,“下海”闖蕩去了。后來,他們在石河子開起了第一家農機制造廠。就這樣,我爸在石河子掙錢,我媽在家把我和我弟一個一個送進大學。我家的日子終于慢慢好過起來。
沒有那句“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的鼓勵,我爸決不會停薪留職去石河子做農機,他的一生和我們家的境況都不會有大的轉折。我爸這輩子也不會想到,他一個連隊里的車工能在大城市里開起一個農機廠。他做的播種機、中耕機、玉米收割機、葡萄埋地機,在往后的幾十年里,能賣到南北疆各地。
有了孫子后,我媽單槍匹馬去了北京,并且在這個城市有滋有味地生活著。爬香山看紅葉、觀鳥巢、游水立方,每天帶著孫子去游樂場,爬瀑布、玩各種不符合她年齡的刺激游戲。不僅成了地道的本地人,還比本地人更會玩。
這些年,過年一家人團聚時,我媽說話的句式常常是用“那時候誰能想到”開頭的。“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家也能有汽車呢?”“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家能住到北京來啊!”“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能開著車自駕到海南島旅行啊!”
“那時候誰能想到你會成了石油工人啊。你好好干活,注意安全,不要出事,不然得扣多少錢啊。”
借用我媽的句式:如果不是改革開放,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家會出兩個大學生啊。如果不是改革開放,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家后來會變得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