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蟬與紅蜻蜓

陳廿榛

1

2018年的夏天，岑暮蟬相了兩次親，去俄羅斯看了世界杯，開始學法語，古詩填詞小有成就，學尤克里里卻始終像在彈棉花。除此之外，她竟然回憶不起自己都做了什么。夏天，就這樣悄然結束了。留下的，也不過是因喝多了啤酒而終于不再平坦緊實的小腹，和體重秤上較以往多出的四斤肉。

說到啤酒，岑暮蟬便想起昨夜的聚會，發(fā)小們張羅著為即將返校的她踐行，一行人在燒烤攤上說說笑笑好不熱鬧。說是為她踐行，其實也不過是為大家一起聚聚而找的名頭。這些年，他們這幫初中同學人生際遇早已不同，有像她這樣選擇讀研還想繼續(xù)出國讀博士的，也有初中畢業(yè)就做起小生意如今兒女雙全日子和和美美的。

酒過三巡，不知道誰提議玩擊鼓傳花，拿了自家閨女的小沙包當?shù)谰撸欢岩呀?jīng)二十四五的人玩起小時候的游戲竟也有模有樣。沙包落在岑暮蟬手里時她干脆地舉起酒杯，在座的都知道，她自小就五音不全且肢體不協(xié)調(diào)，唱歌跳舞樣樣不行，小時候還能背首詩詞蒙混過關，長大了就只好干杯討?zhàn)垺?/p>

“你今晚都喝了不少酒了，講個冷笑話得了，我記著你最喜歡講冷笑話的?！闭f話的是梁九離的高中同學，和他們這一伙人同歲卻上學早了三年，外號“小神童”。小神童暗戀岑暮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人家從未表白過岑暮蟬也不好直白拒絕他，加上她確實已經(jīng)喝了不少啤酒，因此扶著腦袋想了想當真開始講冷笑話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1994年，有一只蟬暗戀一只紅蜻蜓。”

說完這句她就安靜坐在那不出聲了，眾人一愣，問她，“后來呢？”

“后來蟬就死了呀，蟬活一季，草木一秋?！?/p>

“這算什么笑話？”大家嫌棄地繼續(xù)丟沙包去了。岑暮蟬卻隱隱松了口氣，如果真有人刨根問底她倒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度水紅蜻蜓，傍人飛款款。但知隨船輕，不知船已遠。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放不下九離。”一直坐在岑暮蟬身旁的小神童輕聲說道，這個聰敏的少年已經(jīng)領會到岑暮蟬的未盡之言，紅蜻蜓以為船會一直陪著它，讓它借力，卻不知船早已遠去了。見證了岑暮蟬和梁九離整個青春期的小神童自然知道，蟬是岑暮蟬，紅蜻蜓就是梁九離。

喝醉了的岑暮蟬講個冷笑話都不忘自嘲，可見梁九離傷她至深。小神童離席給梁九離打過去電話，電話是個女孩接的，說他在洗澡，如果撥通電話的人是岑暮蟬，想必又會傷心許久吧，小神童笑著囑咐那女孩讓梁九離洗完澡給自己回個電話。把他們聚會的地址告訴梁九離后，小神童在路邊的槐樹下站了許久。

按理說，如今梁九離已經(jīng)有了未婚妻，他不該再打這通電話讓他們見面?？墒菒矍槔?，哪有那么多的公道正義，明明岑暮蟬和梁九離遇見得更早，憑什么他們不能在一起呢。想到這小神童也學著岑暮蟬的樣子嘲諷地彎起了嘴角，自己這么做又算什么呢?？吹搅壕烹x匆匆趕過來扶起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的岑暮蟬，小神童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回頭。

2

1994，岑家迎來了寶貝的獨生女，岑爸是武俠小說家，岑媽則是話劇團的當家花旦。文藝撞文藝，一山不容二虎，小女兒的冠名權最終被岑媽搶到，岑暮蟬三個字被寫在了戶口本上。在當年一水的“翠薇麗雪夢晨娜”中，暮蟬的名字格外顯眼，引得大一些的孩子們常常結伙跑去岑家看她。小小的嬰兒躺在襁褓里啃自己腳丫的樣子本就可愛極了，暮蟬又專揀父母的好相貌遺傳，倒是實實在在圈了一堆哥哥姐姐粉。

在一溜蘿卜頭中，梁九離年紀最小，本應被擠到后頭，誰料他語出驚人，頓時和岑暮蟬一起被大人們圍到了中間。梁九離說的是“妹妹”，這兩個字本不稀奇，稀奇的是這是梁九離三歲以來頭一回開口說話。梁九離的阿姨當即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卻生怕嚇到他強忍住了。九離的父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自由戀愛，愛得轟轟烈烈，散了也是鬧得遠近皆知，可憐的是九離，剛一出生父母就離了婚。寡情的兩人誰也不要孩子，九離被祖父照養(yǎng)到三歲，老人家卻忽然腦溢血離世。親戚們互相推脫，九離最終被一個遠房的阿姨收養(yǎng)。

阿姨脾性溫柔，可惜一直沒有小孩，她和暮蟬媽媽是多年的閨蜜兼同事，因此在暮蟬出生以前九離就已經(jīng)是她家的?？土恕＠先思覀兌颊f九離的名字取得不好，小時候又被父母嚇到了才遲遲不說話，畢竟帶他去醫(yī)院查過多次都說他一點問題也沒有。阿姨早已做好九離一輩子不開口說話的準備，驟然聽他開口自然情緒激動，當即要認暮蟬做干女兒，岑媽自然不會反對，那時候小小的九離和暮蟬都沒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羈絆早在幼年時就開始了。

說來也怪，九離自小性格乖僻不合群，偏偏喜歡圍著暮蟬打轉(zhuǎn)，直到如今岑媽偶爾還會感慨，暮蟬小時候多虧九離看著，給她沖奶粉麥乳精，用小勺子喂飯，暮蟬也算是九離照顧大的。起初大人們是不放心九離照看小暮蟬的，后來見他事事盡心比照顧自己還要精細，也就樂見其成了。因為只有在哄暮蟬的時候，九離臉上的笑才像孩子一樣。

在暮蟬的記憶里，直到九離上大學以前，九離哥哥對自己都是有求必應的。幫她畫黑板報，教她做數(shù)學題，被同班的小胖子揪辮子哭著跑去他的教室求援，這樣的片段簡直數(shù)也數(shù)不清。暮蟬也曾問過九離，那時她坐在秋千上晃著腿，九離在她身后輕輕地推，“哥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夏日的晚風溫柔地吹，暮蟬聽到九離說，“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你是我妹妹呀，我本來就應該對你好的”，暮蟬想反駁說自己同學的親哥哥對妹妹一點也不好，卻又被從她眼前飛過的紅蜻蜓迷住了。

從秋千上跳下去急著捉紅蜻蜓的暮蟬摔到了草地上，膝蓋破了皮不說，手心也被地上的碎玻璃劃了長長的一道口子。追過來的九離板著臉的樣子第一次讓暮蟬覺得害怕，后來的一個月即使他依舊送她上學給她提書包，卻始終板著臉不搭理她。暮蟬被他冷淡的樣子嚇得直掉眼淚，生怕哥哥再也不理自己了。眼見暮蟬哭了九離才慌神，連忙解釋他不是不理她，只是氣自己沒有照顧好她。

等暮蟬掌心的傷結了疤，九離不知道從哪給她捉來了兩只紅蜻蜓，暮蟬把紅蜻蜓當成寶，悉心養(yǎng)在玻璃瓶子里。一周后蜻蜓不知怎么死了，暮蟬哭了好幾天，九離要給她把蜻蜓做成標本，暮蟬卻說要把蜻蜓埋在花園里。那一年，暮蟬七歲，后來她再也沒有要過九離捉來的紅蜻蜓，九離問她是不是不喜歡紅蜻蜓了，暮蟬說，“我能看著它們自由地飛就好了，喜歡并不一定要把它們?nèi)υ谄孔永镅健?，九離雖然不解卻也聽她的話不再捉紅蜻蜓了。

3

人一出生就好似上了弦的鐘表，必須踏踏實實向前走，有人慢了幾拍，有人中途斷了弦，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按部就班地走著。九離走到了高三，暮蟬也即將初中畢業(yè)，早熟的小姑娘意識到九離高考完就會離開，悶悶不樂了許多天。但生活總要過下去，這天暮蟬和同伴約著去吃麻辣燙，還沒等把碗里的甜不辣吃完，小神童就跑進來讓她快去勸架，說是九離和同學打起來了。在高三這么重要的關口，九離怎么會和人打架呢？暮蟬雖是疑惑了一下，身體卻比腦袋反應要快，她連包都忘了拿就朝學校跑去。

暮蟬一路心跳如擂鼓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九離的教室，小小的教室里圍了一圈人，有人勸架有人起哄，暮蟬抽過一張凳子站著朝里看過去，當即紅了眼，清瘦的九離被兩個男生壓著打，奮力掙扎好似困獸之斗。暮蟬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撥開人群鉆了進去，小小的女孩抱著凳子就要朝下砸，嚇壞了兩個男生趕忙向后躲開。

明明他們已經(jīng)推開了，暮蟬的手卻還在隱隱發(fā)抖。向來文靜的她心里怕極了，生怕他們躲不開自己會傷到人。但也恨極了，尤其是在看到九離臉上的傷以后。倒是九離，不知道是覺得自己被欺負在妹妹面前丟了臉，還是傷口太疼，他始終低垂著頭不肯和暮蟬對視。暮蟬只惦記他的傷，又急又氣，也沒注意到他的躲閃。

去完醫(yī)務室，又去教導主任辦公室，一下午暮蟬都在陪著九離。打人的男生有恃無恐，九離又一直悶不吭聲，反倒是暮蟬一直把他護在身后。兩方家長都來了，男生家里來的人多，九離的叔叔阿姨要照顧他們剛出生不滿一周歲的女兒，還是岑爸從家里趕了過來。教導主任以圓滑聞名，擺明了想拉偏架，對方的女家長又蠻橫，岑爸一介書生直接被罵懵了。眼看九離就要背上警告處分，暮蟬把岑爸的手機直接從兜里拿了出來拍在桌上。

“剛才辦公室里的對話我都錄下來了，要警告就都得警告，就算是我哥先動手也是他們先挑事的，再說兩個人欺負一個人，這位阿姨你還想打我哥。今天要是處置得不公平，我就把錄音拿到晚報去，找?guī)讉€記者來采訪一下，看看到最后大家怎么說。”

暮蟬的一番話把家長和教導主任都唬得愣住了，岑爸明知道暮蟬沒有錄音卻走上前去幫著女兒圓場。父女倆一唱一和倒真是讓教導主任改了主意和起稀泥來，學生打架事小，真要鬧大了影響學校招生反倒得不償失?？斓郊視r岑爸給暮蟬使了眼色暗示她先上樓，他和九離談談。暮蟬會意，老爸也是男生應該最能理解九離此時的心情。

“九離為什么和那兩個孩子打架？”

“我想大學報化學專業(yè)，以后給暮蟬研究出能讀取氣味的儀器，這樣她懷念小酸棗的味道時就不用抓耳撓腮了。他們笑話我貼在教室板報上的理想。”

岑爸聞言推了推眼鏡，轉(zhuǎn)而開始鼓勵九離努力學習。他不愧是寫小說的，一會兒就把九離開解得笑了。見九離總算露出笑模樣，岑爸這才問身旁的少年，“今天的事你認為暮蟬做得對嗎？”九離并不覺得岑爸是在責怪自己，心情平靜以后他也覺得暮蟬太沖動了，因此乖乖替她認了錯，岑爸見狀嘆口氣摸了摸少年的頭，“你也還是個孩子啊，九離，但這些話我不能跟暮蟬說，她外柔內(nèi)剛氣性又大。你別怪叔叔偏心，暮蟬終究是女孩，我不想她吃虧。你對她這么好，她現(xiàn)在把你當哥哥，明年后年呢，小姑娘情竇初開再正常不過?！?/p>

看到九離震驚的神情岑爸繼續(xù)說道，“不是叔叔想得多，就算如今你們都沒這個心思，但暮蟬還小，我不能不防。九離啊，好好努力考去北京上海的學校，學費叔叔給你出，你離家鄉(xiāng)遠了，暮蟬就不會那么粘你了，你也能去大城市見見世面?！闭f完岑爸拍了拍九離的肩膀，少年人的眼淚順著紅腫的臉頰落下，卻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

那天夜里九離輾轉(zhuǎn)了很久，滿腦子都是暮蟬護在他身前的勇敢模樣。沒有人會像她一樣，從小就對他毫無芥蒂地笑，叫他哥哥，有什么都想著他。如果自己離遠點是為了她好，他自然愿意的。可九離不知道為什么還是蜷起了身子，明明已經(jīng)快到夏天了，窗外梔子花的香氣縈繞在臥室里熏得他生生淚流。

4

2016年，北海道，雪紛紛揚揚落在樹上，在溫柔的燈光里像櫻花一夜盛開，九離和暮蟬沿著運河走了很久。自從高考完出去讀大學以后，九離和暮蟬的聯(lián)系就漸漸少了，起初，她還會給他寫信，一封又一封，踏遍山水來到他的身邊。她的每一封信他都會翻來覆去讀幾遍，但總是要等好幾封信才會給她回一封。信里無非是嘮叨些老生常談的話，時間久了，她應該是不耐煩了，就不再給他寫信了。

九離把那些貼著花哨貼紙的信全部收好，放在一個文件夾里，心里十分難過時才會打開來看看。若是勤著看，他怕信會被折舊了，也怕他的想念難捱忍不住想回去看她。大學四年，九離只有過年才會回家，要說“家”其實也不是了，有了自己小孩的叔叔阿姨對他更像一個陌生的客人，雖然依舊噓寒問暖，但兩相比較總能發(fā)現(xiàn)不同。小妹妹并不喜歡九離，總覺著這個哥哥會分走爸媽的愛，九離不想叔叔阿姨為難，過年回去也只待兩三天。盡管小妹妹總是陰陽怪氣想趕他走，九離每年還是會回去，只為見暮蟬一面。

小姑娘一年變一個樣，也或許長大了，跟他也慢慢生疏了，再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撲到他面前脆生生地喊“九離哥哥”，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了跟他寒暄，見到他時也會有些躲閃，九離每年離家時都盼著她能來送送他，但她好像真的已經(jīng)習慣沒有他的日子了，她從沒來過。

這一次她的大學畢業(yè)旅行選擇日本，九離暗自興奮了很久。大學一畢業(yè)他就來日本工作了，一方面是考慮到薪酬，另一方面則是覺得異國他鄉(xiāng)反倒更自由。對于他的選擇，岑爸表示支持，自從那年讓九離考去北京以后，岑爸不知是愧疚還是心疼九離，每月都會給九離去信了解他的近況。九離是感激岑爸的，他缺失的父愛都是從岑爸身上感覺到的。大學還沒畢業(yè)，九離就通過勤工儉學和做小生意還清了岑爸的錢，來千葉以后，他還在岑爸的指點下在故鄉(xiāng)小城買了套房，每月收租金還房貸。簽完合同以后九離的心好似有了歸宿，他終于有自己的落腳地了。

看著身邊眉目精致的女孩，九離想如果現(xiàn)在他追求自己喜歡的小姑娘，岑爸應該不會反對了。可有些話，在心里藏得久了，就很難開口。

“這次打算待幾天？還去其他地方嗎？”九離還是選了這樣一個安全的話題，倒是暮蟬更活潑一些，她好像已經(jīng)忘了他們這幾年的冷淡，俏皮地問他，“你在千葉有女孩一起住么？沒有的話我可以借宿嗎？”九離被她拋出的話驚住了，解釋完自己沒有女友又緊著說起自己住的地方小，言語之間生怕會委屈她。

除了北海道和鐮倉，暮蟬不打算再去其他地方，只說要去東京多逛幾天。九離假期有限，帶她回到千葉以后答應周末領她去東京吃好吃的烤肉。誰知道真到了周末，九離卻在新宿地鐵站迷了路，還是暮蟬按著地圖指示外加問路的本事成功找到了地方。九離驚異于小姑娘的成長，開口打趣，“幾年不見，你認路的本事和日語都很厲害啊”，暮蟬淡定搖頭表示自己只是臨時抱佛腳學了幾句日常用語。九離看著暮蟬的側(cè)臉有些悵然若失，他的小姑娘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快速成長，他連時間的尾巴都拽不住。

5

有暮蟬在的地方明顯更有家的氛圍，九離每天快下班時都忍不住盯著手表計算路上用的時間。暮蟬是不會做飯的，她只負責去把菜買回來洗凈切好，等他到家就直接炒菜。兩人盡管不再像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卻也找到了合適的相處方式。擠在一張小桌上聊聊彼此錯過的幾年，倒也有種時光飛逝但斯人仍在的溫暖。

這天九離準備做關東煮，前一天炸好的甜不辣可以直接拿來用，高湯已經(jīng)煮上了，暮蟬在客廳的小桌上用油豆腐做年糕福袋，小姑娘認真地專注切香菇丁，耳畔有一縷不聽話的頭發(fā)垂到了眼鏡上，她用嘴吹了兩下頭發(fā)依舊在眼前晃悠。

“別看了，幫我找個發(fā)卡把頭發(fā)別上去。”看得有些出神的九離被她的話喚回了注意力，趕忙去客廳里翻翻找找總算找到一個買薯片送的夾子。長長的HELLOKITTY粉色夾在夾在暮蟬的頭頂，讓她看起來跟小時候那個愛美的小丫頭有些重疊。九離強迫自己忽視方才為她夾起頭發(fā)時兩人之間的曖昧氛圍，一聽到門鈴響就逃跑似的開門去了。

是鄰居家的奶奶送來自家剛炸好的天婦羅，暮蟬依稀聽到老奶奶問房間里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九離笑著稱是。聽到九離肯定的回答，暮蟬的眼前頓時起了薄霧，她厚著臉皮放下自己驕傲的自尊心來千葉，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怕他已經(jīng)心有所屬，怕他不耐煩，盡管表面上強裝活潑心里卻一直懸著。如今，她總算能落地了。沒再去聽他說了什么，暮蟬愉快地包起了福袋。

“鄰居奶奶送來的天婦羅，剛好配關東煮吃?！本烹x端著盤子進來，暮蟬朝他張張嘴，這是他們小時候才有的親昵，小姑娘忙著看動畫片玩橡皮泥，九離在一旁不時喂她點零食。如今暮蟬忽然如此，九離措手不及動作也顯得有些生疏，不過還是捏起了一塊天婦羅塞到她嘴里。

“吃關東煮不喝酒太可惜啦，你這里有酒嗎？”

“有濱福鶴的清酒，不過好像沒有酒杯?！?/p>

“我買了好些漂亮的杯子，剛好派上用場啦?！?/p>

暮蟬說完就要去洗杯子，九離后知后覺，“你什么時候?qū)W會喝酒的，小孩子不能喝酒”，暮蟬聽到他的話轉(zhuǎn)過身來朝他比劃了下，“我今年22歲了，哥哥，已經(jīng)過了國家法定結婚年齡了”。九離沒注意暮蟬后面意有所指的半句話，他此時滿腦袋都在回放暮蟬剛剛說的“哥哥”二字，她終于又肯這樣叫他了。

熱騰騰的關東煮吃起來整個人都變暖和了，暮蟬徑自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眼睛看起來都泛起星星一樣閃亮的細碎光芒，九離怕她喝多了酒傷胃，想把剩下的小半瓶酒拿過來。誰料暮蟬蠻橫地把手壓在了他的手上，“我喝多了你的酒你是不是心疼了”，沒等九離解釋暮蟬又繼續(xù)訴苦，“你高考完就狠心不理我了，每年只有過年才回來兩天，我寫的信你也不回，梁九離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你明明說過你會一直喜歡我的”，意識依舊清醒的暮蟬不管不顧借酒裝瘋說出了憋在心里好幾年的話。

她為了來見他，學了一年日語，也早就想好了各種辦法，“酒后吐真言”便是其中之一。那頭九離看著暮蟬委屈的樣子心里便軟了，也就無心計較自己是否真的說過會一直喜歡她這樣的話。暮蟬見他并沒有出言阻止自己，索性直接挪到了他身旁，“你抱抱我吧”，九離看著暮蟬的臉忽然福至心靈意識到暮蟬也是喜歡自己的。他伸出手抱住面前的姑娘，那一瞬間感覺自己的人生終于圓滿。

把鬧了一整晚的暮蟬安頓好，九離起身把餐桌收拾好，盤盤碗碗都洗凈了，九離去看了看床上抱著被子已經(jīng)睡得打起小呼嚕的暮蟬，輕輕揉了揉她發(fā)頂最近才長出的小絨毛，給她蓋好被子后九離正打算去睡覺，卻瞥見了暮蟬手機里剛好彈出來的一條消息，九離盯著暗下去的屏幕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沉沉下墜，像是墜落在北海道漫天的白雪中冷得無知無覺。

6

第二天暮蟬醒來后就看到了床頭九離留下的便利貼，上面寫著他臨時接到任務要出差一個月。暮蟬拿著便利貼發(fā)了一會呆，把床頭的鑰匙和錢包狠狠丟在了墻上。梁九離這人想疏遠她，手段卻永遠都不高明，暮蟬咬著嘴唇冷笑了幾聲，胸腔隨著她的笑顫起來，暮蟬的淚水靜悄悄滑落在她和他一起買回的地毯上。她忽然覺得很累，整個人都好似脫力一般，迫切地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當天下午暮蟬搶到了回國的機票，在他的家里多待一分鐘她都怕自己會忍不住把屋子毀了。不是沒想過去問問他，為什么要忽然待自己冷淡，但暮蟬一想到他先是給了她希望，又把她的一顆心狠狠摔在地上，就終究意難平。憑什么呢，難道因為是她先表露心意，她先投降結束冷戰(zhàn)她就應該受傷嗎？

飛機平安降落以后暮蟬的氣就已經(jīng)消了，她本來也不是記仇的人，更何況那人又是梁九離。是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喜歡梁九離的呢？暮蟬循著回憶抽絲剝繭，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根線頭，喜歡這種心情，大概就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吧。暮蟬望著夕陽用力呼出一口氣，她甩甩頭把九離的臉努力甩出腦海，研究生開學在即，她想要學的東西又多，與其讓自己被困于患得患失的牢籠中，倒不如把心思專心放在學業(yè)上。

時光轉(zhuǎn)瞬便到了2017年，暮蟬沒再跟九離有過聯(lián)系，青春期時不理他是在賭氣，長大以后暮蟬才發(fā)現(xiàn)賭氣也是需要資本的，那時篤定九離非自己不可才能任性好幾年。如今，她連任性的勇氣都沒有了，算起來，九離今年已經(jīng)27歲了，在小城里，已經(jīng)是該娶妻生子的年紀。暮蟬頭一次生出巨大的迷茫，她這樣不管不顧一廂情愿的喜歡，是否也是九離背負的壓力呢？這一年的春節(jié)暮蟬獨自去了清邁，她需要有段完全靜下來的時間去思考自己和九離之間的關系。

期間岑爸在大年三十給她打了一通好長的電話，暮蟬聽著手機里傳來的煙花爆竹聲，莫名想起了《神雕俠侶》中楊過為小郭襄慶生的那場煙花，她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重蹈郭襄的覆轍，卻沒聽清電話那頭岑爸欲言又止的嘆息。

5月26，暮蟬的生日，也是張楚“微小相見”的巡回演唱會在杭州演出的日子，暮蟬買了兩張票打電話問九離有沒有空回國一趟，語氣漫不經(jīng)心到她自己都以為只是恰好多了一張票而已。暮蟬以為，就算自己不值得他回來一趟，張楚總也值得—那是他少年時期奉為神明的人，每次提起張楚九離總是會說，“有生之年能看一場他的演唱會真是死而無憾了”，小小的少年喜歡把生死掛在嘴邊，暮蟬總是趕緊叫他“呸呸呸”，他卻笑著說張楚值得。

可是，他終究還是忘了自己少年時的愿望，“暮蟬，我有女朋友了，不方便陪你去，抱歉”，暮蟬聽他說完抱歉竟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她笑著說“沒關系，我再找別人就是了?！睊鞌嚯娫挄r暮蟬的情緒并未像從前一樣因他而掀起波浪，她看著手里的票想起張楚的《走吧》，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據(jù)說是寫給三毛。

演唱會當天，暮蟬在杭州劇院外坐到演出散場，耳機里一直在單曲循環(huán)張楚的聲音，她想自己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再來聽一次張楚的演出，不是因為九離，不是因為任何人，只是為了來見一見自己如今最喜歡的歌手與詩人。

7

千葉一別后，九離刻意讓自己不要再去打擾暮蟬的生活，他開始學習遺忘，學習喜歡別的女孩。這個決定比起高三那年被迫考到外地從此遠離暮蟬似乎要容易許多，畢竟，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惶惶無依的少年了。

那枚準備送給暮蟬的戒指被九離去珠寶柜臺換成了男款，他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信也被打火機點燃，片刻間就化為灰燼?？粗鸸馀紶栭W過的幽藍色，九離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他想起自己看到暮蟬的導師發(fā)給她的關于申請去英國讀博的建議，暮蟬她，是要遠走高飛的女孩子，他留不住她呀。九離用戴著戒指的手不停擦拭眼角的淚，淚卻越落越多濕了整張臉?；鸸饨K于熄滅時九離想，或許他們下次見面就是他結婚時了。他終究，也只是個普通人，需要另一個人來一起對抗生命里無垠的寂寞與荒涼。

接到小神童的電話時，九離還是穿好了衣服準備去看看暮蟬，未婚妻躺在沙發(fā)上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只是囑咐他早些回家，自己不敢一個人睡覺。

“我會早點回來的。”

九離扶起暮蟬時，酒桌上的人們并沒有起哄，成年人的首要法則就是要懂得看臉色。等到離開那條燈火通明充斥著烤肉味的街，暮蟬把胳膊從九離手中抽了回來。

“你怎么來了？我沒喝多少，放心吧。”

“童遠打電話說你醉了，讓我來送你回去?！?/p>

“他還真是熱心腸?！蹦合s說完這話便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她和他之間，只有少年時期最親密無間，后來價值觀逐漸成型的幾年，不是賭氣冷戰(zhàn)就是喪氣逃避，到如今竟然連對方的近況都要從別人嘴里聽聞。

“你什么時候結婚？我提前給你包好份子錢，一定給哥哥你包一個大紅包?！?/p>

“明年五一吧，結婚的人一定多，熱熱鬧鬧也挺好。你什么時候走？”

“9月15，可惜沒法去成都看張楚的演出了。”

“以后總有機會的?！本烹x說完這一句兩人都沒再開口，距離暮蟬回家的路程越來越短，暮蟬想，這一次，他們終于走到命運的兩頭，他渴望一個完完整整屬于自己的家，她卻不甘心留在故鄉(xiāng)小城結婚生子平淡終老。

暮蟬正想著，前方忽然燃起了煙花，異常明亮絢爛的煙花把整個夜空倏然點亮了，暮蟬愣愣地看著煙花，卻聽九離問道：“你許了什么愿？”這是小時候他教她的，看到煙花許下愿望，愿望會被路過的神明聽到，幫她達成。

“回到1994年，去紅磡見張楚一面。”

“沒有別的了嗎？”

“還是回到1994年，不要讓我遇見你了。”

暮蟬看著九離的眼睛，她的話他們都懂。他點點頭，繼續(xù)向前走。她在心里沒說出口的話是，希望平行時空里的你被寵愛，被呵護，不必小心翼翼，不必遮遮掩掩，也不必浪費你的好運氣用來與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