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的愛情

水纖纖，曾用筆名似水纖纖。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西南六省市區作家班學員，綠城玫瑰女作家群成員。在報刊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鳳凰紀事》《一代女御廚》，即將出版長篇小說《7招喚醒女神氣質》《飛越時空愛上你——戰國之戀》。

我爺爺5年前去世了，留下奶奶一個人。雖然她已經85歲高齡，但身體仍算健康。最令人驚嘆的是，她的頭發直到耄耋之年都沒有完全花白，柔軟的黑發絲始終是多于白發絲的。就連她的皮膚也依然是白凈的，只是增添了幾道皺紋而已。可以看出，我的奶奶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不過，歲月不饒人，她畢竟是蒼老了。自從爺爺走后，她的一雙大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眼睛里沒有一絲生氣，像兩口已經干涸了的深井。她的鼻梁高挺，兩瓣嘴唇猶如兩朵生命垂危的花，緊緊地抿著。

聽說奶奶曾是地主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還染上了抽煙的習性。我對她年輕時的故事非常好奇，無人的時候，我就纏著奶奶講她和爺爺的往事。奶奶的眼神迷離，開始慢慢地陷入了回憶中。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當時的奶奶只有18歲，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她是陳家的幼女，上頭有三個哥哥，父親是村里的地主之一，擁有豐厚財富。

奶奶的父親認為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就給她許了一戶人家。那人祖輩經商，精通文墨，還是家中的長子。可是，奶奶不喜歡父母包辦的婚姻，個性好強的她很想自由戀愛，將來能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

她甚至以絕食相逼，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大事如此草率。父親就把她軟禁在書房里，憤怒地說你餓死就算了，就當自己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女兒。

奶奶的母親生下她不久就因病去世，所以沒有人會可憐她。父親新娶的后媽還恨不得她早點死，這樣又可以給家里減少一份負擔。

她獨自坐在窗前發呆，看著圓桌上的那束黃玫瑰已枯萎得發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就這么餓死，兩天兩夜滴水未盡的她已經頭昏腦漲，饑腸轆轆。

外面起風了，從窗戶的縫隙一點點地吹進來，竟讓她感到有一絲寒意。俗語說“春捂秋凍”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剛由冬季轉入初春，乍暖還寒。忽然，她聽見有人敲門，本以為是幻覺，但是持續不斷地響了幾聲，她才站起來。

誰呀？奶奶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外面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小聲地說著，月瑛，我是黃希知。

出于好奇，奶奶還是打開了門。她倚門而立，看到一個儀表不凡的男子，他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但并不影響他的俊朗。他很高，偏瘦，穿著一身黑色的正裝，還有擦得發亮的皮鞋。他抿了抿嘴唇，有些局促地笑道，聽說你病了，來探望一下你。

黃希知？奶奶略為沉思，終于想起這個人是誰了。兩人雖然素未謀面，但她曾經聽說過他的名字，原來他就是父親為自己挑選的男人。想到這里，她的臉頰立即泛上兩抹紅暈，害羞地低下頭。

他環顧著屋內，問道，我可以進來嗎？順道給你捎來一些山東產的櫻桃，也不知你愛不愛吃。奶奶看到籃子里紅艷艷的櫻桃，突然有了食欲，高興地說，我最愛吃的水果就是櫻桃了，謝謝！

黃希知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立即說，我去幫你洗一洗就可以吃了。奶奶看著他的背影，驚嘆世上的緣分真是奇妙。他身上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認定他了，堅信他就是與自己攜手一生的男人。沒錯，這個男人后來成為了我的爺爺。

爺爺看到奶奶狼吞虎咽地吃著櫻桃，有些忍俊不禁，但他還是極力克制住了。他咳嗽了一聲，慢吞吞地問，月瑛，你平時都有些什么愛好呢？奶奶望著天花板，想了兩分鐘說：“我喜歡繡花和織毛衣。”

爺爺走到書柜前，突然說：“你這里有不少書啊。”奶奶仍然坐在原處，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是我不愛看書，覺得那些書似乎對我沒有什么用處。”可爺爺卻對那些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如饑似渴地翻閱起來。他完全沉浸在書中的世界，以至于把奶奶獨自晾在一邊足足有二十幾分鐘。

直到奶奶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忍不住問了句：“你都能看得懂它們？”奶奶自幼沒有上過學堂，因為她父親覺得女孩子家將來是要嫁人的，只要安心相夫教子就行了，認不認得字無所謂。況且，她當時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根本沒有考慮到將來的變故。

“書籍會把你帶入一個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特別是那些古書籍，它能使你了解先賢們的思想，也能體會到他們那時的生活與我們有那么多不同。”爺爺的話讓奶奶提起了讀書的興趣。沒想到這些平時會讓她心生厭煩的書，現在卻有著如此大的魔力。于是，她真誠地問道：“你今后能不能教我習字？只因你讓我有了看這些書的興致。”

從此，陳家的書房中總能瞧見爺爺和奶奶的身影。奶奶的父親知道他們一見如故，當然非常高興。慶幸那天巧妙的安排，才造就了這一段好姻緣。奶奶對爺爺的品貌當然是鐘意的，唯一不滿的就是他的不解風情，擔憂他只是一個書呆子。直到那一天，爺爺終于向奶奶表白，她才對他另眼相看。

爺爺看書累了，就提議奶奶陪他到花園里走一走。花園里盛開著玫瑰，花團錦簇，嬌艷欲滴，引來了一只五彩繽紛的蝴蝶，落在了玫瑰花上，用細小的嘴尖，輕輕地吻了它。爺爺隨手采摘了幾朵紅玫瑰，鄭重地獻給奶奶，還說了句：“月瑛，這花送給你。”

奶奶撲哧一聲笑道：“哪有在別人家的花園采摘玫瑰送給主人的？”爺爺卻一本正經地回答：“我聽說，玫瑰代表愛情，這就代表了我的一片心意。月瑛，我想和你相濡以沫，共度一生，你可愿意？”

奶奶含笑不語，面頰燃燒著鮮艷的紅暈，她低垂著眼簾，一只手在輕輕地扯著衣角。爺爺就是從那個時刻深深地愛上奶奶的，他從側面癡癡地欣賞著她如百合花一樣柔滑的肌膚，她的睫毛如扇，唇若珊瑚，令他陷入了向往的夢境中。此時，他們腳邊那片五彩斑瀾的玫瑰發出了淡淡的清香。

兩個月后，爺爺順理成章地娶了奶奶。他們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擺了近40桌酒席，邀請了眾多的親朋好友，還有在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爺爺雖然不算大戶人家，但祖輩經商，家境也算殷實。他們家主營毛筆，擁有兩間工廠，用上好的兔毛為柱毛，羊毛為披毛精制而成。由于口碑好，爺爺家的毛筆銷量一直都挺好，占領了縣城很大的市場。endprint

奶奶嫁給爺爺后，日子過得很安逸。她完全不用擔憂生活上的瑣事，因為爺爺對她疼愛有加，屋里屋外的事務全由他一手操辦。

爺爺和奶奶一共生了四個兒女，他們的日子逐漸過得拮據起來。每月除了領合作社一些微薄的津貼外，只能靠爺爺賣些字畫為生，每到過年之時，店里的生意才是最好的。家家戶戶都需要貼對聯，而大家都喜歡去買爺爺寫的字聯。

我仍記得，爺爺的字寫得龍飛鳳舞，畫畫得出神入化。現在回想起來，還略感遺憾，后悔我當時沒能跟爺爺好好地學習字畫。只因爸媽在我還沒出世的時候，就已經遷到南寧工作。遠離家鄉的他們，只有過年的那幾天才帶我回去探望，然后又匆匆趕回來了。因此，我有很長一段的時間是見不到爺爺奶奶的。可是我知道，爺爺和奶奶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他們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紅過臉。他們那一代人，只要認定了對方，就會攜手一生，不離不棄，直到永遠了。

最令我難忘的是爺爺快要病故的那一年，他患了老年癡呆癥。當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病入膏肓。瘦骨嶙峋的爺爺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的眼神是渙散的，完全認不得我們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即刻背過身去，生怕自己再看一眼，眼淚就會崩瀉而出。當時剛出社會工作的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拯救爺爺，只有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資全部交給奶奶，讓她給爺爺做些好吃的。

奶奶是個很樂觀的人，即使爺爺去世后，她也能很好地活著。她雖然出身嬌貴，可是我們幾個孫女都是她親手帶大的。盡管聽母親說，她背著還是嬰孩的我時，仍然煙不離手，不過我真的沒有辦法責怪她一點點。因為我知道，她已經很不容易。從一個地主的女兒，變成一貧如洗的婦人，那個過程的轉變是多么的艱難啊。但是，她仍能以樂觀的方式生活，這就很令人敬仰。

我的奶奶即使在80歲時，仍然還能織出漂亮的小毛衣、小毛線帽，在我還沒結婚的時候就悄悄地塞到我母親的手里，囑咐她將來交給我的孩子穿。我很感動，覺得真難為她了，這么大年紀，視力又不好，全憑著對后代的愛，把親情一針一針地織到毛衣里了。

奶奶現在跟大伯一家住在一起，他們自己起了一幢樓房，做點小生意，日子倒也過得不錯。不過，聽說大伯的子女對奶奶不太好，這令我很揪心。因此，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抽空回去看望她，塞給她一些錢，希望她老人家能快快樂樂地安享晚年。

世上有太多的無奈，生活中的艱辛也曾令我自顧不暇，所以能為奶奶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后記：事到如今，奶奶也隨著爺爺走了，但是他們會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寫下這篇文章，最大的意義就是紀念我的爺爺和奶奶，他們都是好人，一生中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相信他們也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極樂世界。

責任編輯 侯建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