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鳴
散文乃精神的載體。精神的品格,決定散文的品質。“五四”散文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奇花,綻放在自主自由自覺和真實真誠真意的精神大地上。
在中國封建傳統中,人的主體性往往被消解,人僅是“君”的附庸、“道”的工具、“眾”的附屬,人之求學、內省、修身、治世、為文,目的就是將自己歷練成為能被“君”看中、為“眾”接受的人。中國古代作家能否被社會接納,主要在于看其文章是否傳達了“君命”,闡釋了“道”,循蹈了“理”,維護了“道統”,表達了統治者及群體的意旨。取消了個人主體的文學,不可能自主自由自覺抒寫自我。因此,除少數敢于離經叛道,勇于抒寫獨立思想、表達個人情志的散文創作外,多數散文難以呈現作家豐富復雜的精神活動,極少體現個人的力量和內心的沖突。一味顧及“上”的允準,“眾”的贊同,就易于導致主體缺失,真意遮蔽,這為散文創作設置了牢固桎梏和緊身束縛。
這種狀況到了五四時期獲得革命性改變。在這場全面徹底的文化運動中,“五四”散文解構既往觀念,顛覆傳統范式,顯示了與傳統散文迥然不同的審美意識,恰如夏志清以《人的文學》為題所斷言的:“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分別不容抹殺,因為那是“非人的”和“人的”分別。人的主體性成為現代思想的核心所在,為君為道為祖宗為其他而非為人的文學藩籬被打破,個體的人從舊時代舊觀念牢籠中解放出來。魯迅鮮明地提出“任個人而排眾數,尊個性而張精神”;胡適力主發展人的個性,“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于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展”,“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林語堂則堅持文學要體現“個人之性靈”,“一人有一人之個性,以此個性無拘無礙自由自在表之文學,便叫性靈”;梁實秋宣稱:“文學家不接受任何誰的命令,除了他自己內心的命令。”這些主張的共同點在于把個人作為價值主體,強調人的主體性:人本質上是自主的,而非“他主”的;是自由的,而非禁錮的;是自覺的,而非受驅使的;是獨立的,而非依附的;是以實現自我精神為目的的,而非淪為工具性的。文學由此成為“人的文學”,這從本質上確立了“五四”散文的品格。
如果說,人的自主自由自覺追求拒絕了散文創作上的媚眾媚俗,那么主真主實主誠要求則杜絕了虛偽虛假。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堪為新文學運動先聲,他強調“真摯之感情”和“高遠之思想”。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他論述道:“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唯以“但求不失真”為標準。周作人堅稱,散文不僅是自己個人的,而且還須有“真實的個性”“真的心搏”。林語堂則說,“性靈派文學,主真字”,所謂“真”指“人能發真聲”,“說我心中要說的話”,只有“思想真自由,則不茍同”,才能發抒性靈,才可謂之“得其真”。冰心對“真實”與“個性”的關系做過激情的闡述:“能表現自己的文學,是創造的,個性的,自然的,是未經人道的,是充滿了特別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靈里的笑語和淚珠。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遺傳和環境,自己的地位和經驗,自己對于事物的感情和態度,絲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總而言之,這其中只有一個字‘真。所以能表現自己的文學,就是‘真的文學。”“‘真的文學,是心里有什么,筆下寫什么,此時此地只有‘我”,“微笑也好,深愁也好。灑灑落落,自自然然的畫在紙上。這時節,縱然所寫的是童話,是瘋言,是無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經充滿了‘真。文學家!你要創造‘真的文學嗎?請努力發揮個性,表現自己。”這里的“真”,更多的不是指對客觀事物的真切描繪,而是指對內在感情的真實表達,“真實與個性”由此得到統一。俞平伯強調“說自己的話,老實地”。在《德譯本〈浮生六記〉序》里,他說:“言必由衷謂之真,稱意而發謂之自然。”強調真誠,自然,不虛偽。李素伯認為文學作品“是作者最真實的自我表現與生命力的發揮,有著作者內心的本相”。艾青宣稱:“作家并不是百靈鳥,也不是專門唱歌娛樂人的歌伎。他的竭盡心血的作品,是通過他的心的搏動而完成的。他不能欺瞞他的感情去寫一篇東西,他只知道根據自己的世界觀去看事物,去描寫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創作的時候,就只求忠實于他的情感,因為不這樣,他的作品就成了虛偽的、沒有生命的。”事實表明,“真”才能打動人心,喚醒世界,實現散文的價值,“虛”切斷了散文的精神命脈,喪失了散文的力量,注定沒有前途和遠方。
重返“五四”,閱讀經典,思考當前散文創作中存在的媚俗和虛假病癥,我們是否可以從中得到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