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飲余生

桂浩男

泛著時光的黃色的老黃歷一天一天地被隔壁的阿婆從花醉樓的門神旁邊撕去，像是在宣告這些老物件兒的終結一樣——就這樣，除夕，近了。

我的師傅，老吳，把花醉樓撂給我已有一年了。他說，等我釀出第一壇子能上得了花醉樓年夜席的酒時，他一定在大年初一那天回來一趟，正式地把花醉樓交給我。年夜席是花醉樓在除夕夜的慣例，十桌酒菜，先到者先得。

我叫陳半，一年前還是個沒什么名氣的民謠歌手，自從一次稀里糊涂的旅行把我帶到了泉鳴巷，我便再也不愿離開了。

老吳把他一生的心血傾注在了這里。他把釀酒的本事傳給我之后，便說他老了，累了，想出去外邊散散心，便就把花醉樓交給了我——他唯一的徒弟手上。我知道，老吳一定是去找那個他一直掛在心頭的初戀了——至于去哪里找，怎么找，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圓滿。

沿襲老吳主事時的老規矩——春開梨花酒，夏飲槐花酒，秋是桂花釀，冬來青梅酒。我揭開去年秋天的桂花釀，一股醉人的香氣撲鼻而來。我禁不住自慚形穢，就我搞出來的那些東西，比起老吳釀的，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怎好意思上年夜席？我搖了搖頭，嘆著氣走出了酒窖。這時，店里幫工的田野湊了過來，見我一臉愁容，他也露出了頗為煩憂的神情，但仍安慰我說：“阿半，這年酒是一定要釀的，能不能釀得好也無所謂！”

我沒有與田野爭辯，只是牽起嘴角回給他一個笑容，搭著他的肩建議道：“兄弟，拿上一小壇子桂花酒，陪我出去走走吧。”

散漫地走到一個別致的竹亭，揭開酒壇子，我們就這樣對飲了一個下午。

待到作別，我已然飲了半壇酒。田野說要攙著我回去，我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已是深秋，黃葉落滿了亭檐，陳舊的亭柱掉了許多塊朱漆，大理石的路面被秋雨沖刷得锃亮，幽幽地反射著落日的殘暉。一切都像詩文里描述的那樣憂郁而美好。我微翕雙目，愜意地享受著這一切。一株早開的梅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簇純白的精靈，那種芬芳一下子沖擊了我昏昏沉沉的腦袋——老吳……好像從沒釀過梅花酒啊！

回到花醉樓后，我開始召集人幫忙收集梅花，碾碎，釀入酒中，卻并沒有想象中驚世駭俗的香醇，甚至還比不過梨花釀。

但一種一種方法、比例統統試過以后，我還是找出了一個最適宜的配方。配成那天，我興沖沖地抱著那壇子酒去讓各位行家里手品鑒，得到了一致的“不錯”的評價。我把最好的一壇子封存起來，就像封存一個小小的希望一樣，祈禱它有一天能夠發酵成一場美夢，住進每個充滿愛的人心中。

那夜，我與各位幫手慶功，喝了個痛快。酩酊大醉以后，我夢見我們在年夜席上談笑風生，師徒二人，還是那樣和樂。

老黃歷仍以時光追不上的速度翻轉，掉落，很快見了底。

除夕夜，老吳沒有來。

大家玩得很開心，眾人皆稱贊我的梅花酒，而我卻提不起興致。

初一，老吳還是沒有出現，田野卻交給我一個與老黃歷一樣陳舊的信封。看完信，我扯著他的衣領，差點要動手。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厲聲質問。

田野只是說，老爺子不讓……

那個糟老頭，其實就是不想把這整個花醉樓因為他的胃癌賠了進去，所以用這種方式不辭而別？開什么玩笑！我怒吼著，沖進了老吳房間。跪倒在空蕩蕩的房間的地上，我心中是說不盡的悔意，呆愣了很久很久……

我想，老吳有沒有找到她呢？一定會的吧？恍惚中，我仿佛看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踉蹌地走到一位老奶奶的墳頭，飲盡最后一壇酒……

正午，我斟了兩杯自釀的梅花酒，走到院子里，一杯酒酹地，良久又端起另一杯，一飲而盡。

“老吳，新年快樂！”

【湖北省荊門市龍泉中學嵐光文學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