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的關系表現為兩個層面:一是公司社會責任是控制公司權力的手段;二是公司社會責任作為公司自我粉飾權力的手段。深層關系體現在,社會責任的承擔是為了公司權力合法化。我國國有企業的權力與社會責任之間的關系有其特殊性,只有第一層關系,而無第二層關系。若想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需要調整公司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義務。
關鍵詞:公司權力;公司社會責任;控制手段;粉飾手段;董事義務
作者簡介:陳彥晶,黑龍江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哈爾濱 150080)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普通本科高等學校青年創新人才計劃資助項目“意思表示瑕疵商事適用的限制”(UNPYSCT-2017131)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8.01.013
一、問題的提出
公司社會責任為我國《公司法》第5條所規定,自這一制度在我國成文化以來,理論上的論爭從未停息,問題集中在公司社會責任實際上是義務還是責任,1公司社會責任是法律責任還是道德準則,2卻少有學者關注公司承擔社會責任的根源問題。公司權力(corporate power)是一個并不廣為人知的概念,簡單來說,公司權力是公司所擁有的超越普通民商事主體的權力。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關聯,對此,我國已經有學者注意到。例如,劉俊海教授作為較早研究公司社會責任的學者,指出強化公司社會責任的理論依據在于:(1)公司的社會性;(2)公司的經濟力量。“公司經濟力量的集中進一步加深了從公司擴張活動中受益的人群與非受益者之間的不平等。”3所謂公司的經濟力量即在本文意義上的公司權力。周友蘇和張虹兩位研究員指出,對公司“權力”的適度約束在現代社會主要基于兩點理由:第一,公司在實現其營利過程中,必然會產生外部性的問題。由于外部性存在正外部性和負外部性之分,故對于社會亦會產生好的作用或者壞的作用。典型的負外部性就是公司行為引起的環境污染。類似這樣的負外部性問題應當通過制度的安排由公司與社會和政府實現責任的最優分擔。第二,公司在現代社會的地位越來越重要。隨著公司資本的積累,規模不斷壯大,公司對社會各個方面的滲透力加強,特別是大型跨國公司的影響力甚至超越政府。……如是,利用公法的手段進行國家干預,推行社會責任是勢之所趨。1甘培忠、郭秀華提出,現代公司法之所以允許作為市場經濟主體的公司可以不去關注公共價值和公共利益,并且得以完全在認可和宣揚功利性追求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存在和發展的正當性,這與一些眾所周知的經濟學假設有關。公司顯然不是一個營利性工具,它同時集中掌握著社會財富和權力。對此,應通過公司社會責任予以調整。2然而,目前的研究均淺嘗輒止,沒有深入剖析公司權力的內涵,只是簡單指出二者之間存在關聯。同時,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并不是二者關系的全部內容,實際的內容要更加復雜。本文將繼續上述學者的研究,將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關系的研究予以理論上的深入,以認清二者關系的全貌,理性地看待公司社會責任。
二、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的界定
欲厘清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之間的關系,需先明確二者各自的準確內涵,方能使對二者關系的討論建立在準確的理論基礎之上,否則難免引人誤解。
(一)公司權力的界定
關于公司權力,并沒有一個通行的定義,首先能夠明確的是,公司權力可以分為外部權力和內部權力,前者是公司在社會上普遍行使的權力,后者關注公司內部的控制關系。3現有中國學者關于公司權力的研究大多是后者,即公司內部的權力配置與運行。本文并不關注公司內部權力的配置,而是關注公司作為一個社會主體所擁有的外部權力。只有明確了這一點,才能確定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之間的關聯。若將公司權力限定為公司內部各機關之間的權力,本文的研究則會顯得荒唐。
當我們在外部權力這一層面上使用公司權力時,學者有著不同的描述。有學者關注到公司權力的經濟基礎,如加拿大學者凱洛爾(Carroll)認為,公司權力是指現在世界上大量資本集中于大型公司所累積的權力。4具體而言包括了資本積累的權力、作為商業領袖的權力、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轉型中的公司權力。公司權力的范圍包括了組織上的、空間上的和支配性的。5有學者認為,從最基本的形式上說,公司權力是個人擁有的,通常以集體的方式發揮作用,借助于他們在市場上擁有的統治地位,他們能夠做出關鍵性的決定,一般性地決定著產品、分配、商品消費、科技發展、雇傭的條件及地理位置。公司權力影響到社會存在的各個方面:工作、教育、藝術、休閑、通信、運輸、娛樂。它能夠形成(如果不是決定的話)社會、城市、地區甚至國家的經濟狀況和命運。6綜合以上學者的表述,再借助盧克斯的權力理論,7可將公司權力限定為公司所擁有的不顧他人反對而貫徹自身意志的能力、控制或選擇與自身相關的議題是否被提起的能力以及當負有某種義務時不作為的能力的組合。公司權力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1)合法性。公司權力的描述意在表明,受到公司權力影響的人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如果公司的行為明顯違法,受害人或利益相關人能夠通過相應的法律手段對公司的行為予以干涉或制止,則此時公司并不擁有權力。1(2)潛在性。“權力是一種能力,而不是那種能力的運用(權力可能從來不會被運用,并且它也可能從來不需要被運用)”。2所謂潛在性是指公司權力很多時候只是被我們所推斷,而非捕獲,因為公司只是擁有權力,而并非實際使用它所具有的權力。(3)隱蔽性。即使公司權力被運用了,其通常也比較隱蔽,而非赤裸裸的行使。值得注意的是,“事實上,對于行動者和類似的觀察者而言,當權力最不容易被觀察到的時候,它是最有效的。”3
(二)公司社會責任的界定
公司社會責任并無一個統一的定義,有學者從內涵的角度定義,認為公司社會責任實際上是指公司對社會承擔的一種義務,即公司應當或必須為一定行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必要性。有學者從外延的角度描述,將公司社會責任描述為:公司自愿決定尊重和保護比股東利益更廣泛的利益,通過積極的相互作用促進健康的自然環境和良好的社會環境。公司社會責任是企業的自愿安排,讓它以一種負責任的方式扮演社會角色。公司社會責任讓企業致力于維護與員工、員工家庭、社區的可持續發展以增進他們的生活質量。公司社會責任是政府、民間社會和企業的合作。在公司社會責任的視角下,公司從多個角度被圍攻:利益相關者的要求、環境問題、可持續發展問題、多樣性、勞動條件、倫理投資、慈善等等。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4我國學者將公司社會責任描述為公司不能僅僅以最大限度地為股東賺錢作為自己的唯一存在目的,應當最大限度地關懷和增進股東利益之外的其他所有社會利益,包括消費者利益、職工利益、債權人利益、中小競爭者利益、當地社區利益、環境利益、社會弱者利益及整個社會公共利益等內容,既包括自然人的人權尤其是社會權,也包括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權利和利益。5也有學者采取了內涵加外延的方式定義,指出公司社會責任是公司應當對股東這一利益群體以外的、與公司發生各種聯系的其他利益群體和政府代表的公共利益負有的一定責任,主要是指對公司債權人、雇員、供應商、用戶、消費者、當地居民以及政府代表的稅收利益等。6羅培新教授犀利地指出,“時至今日,‘公司社會責任仍然缺乏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定義。而有意思的是,正如斯通所言:‘公司社會責任的含義固然模糊不清,但恰恰由于該詞模糊不清而獲得了社會各界的廣泛支持。”7既然如此,本文的重點在于研究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的關系,便不對公司社會責任下定義,上述幾種典型的描述方式已經足以讓讀者對此有所認知。不過,在公司社會責任這一概念的內部,應當區分“關系責任(relational responsibility)”和“社會行動(social activism)”。第一個系列指的是提升員工、消費者或者社區的福利,這些主體受到公司主流商業行為的影響。包括限制公司生產過程所帶來的傷害,或者公平地對待公司經營中所接觸到的必要部分。第二個系列,指的是純粹對社會或者利益團體有益的行為,但是脫離公司日常商業經營的范疇,包括慈善捐贈、藝術資助以及一些與教育或者城市再生有關的活動。這種區分是重要的,因為兩種行為包含著對于公司社會責任的功能以及公司經營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的不同認識,指出這種區別的目的不在于呼吁或者譴責上述現象,而僅僅是指出不同的評價標準應當被適用。1endprint
三、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的基本關系
公司權力產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公司社會責任則始于20世紀30年代,從時間上來看,公司權力產生在先,公司社會責任產生在后,所以,公司權力可能是公司社會責任的基礎,但這僅僅是一種基于時間先后的猜測。實際上,公司社會責任與公司權力的表面關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公司社會責任作為公司權力的控制手段,二是公司社會責任作為公司自我粉飾權力的手段。深層關系體現在,社會責任的承擔是為了公司權力合法化。
(一)作為控制手段的公司社會責任
所謂作為控制手段的公司社會責任,是指人們認為應當用社會責任來規范日益擴張的公司權力,即隨著公司權力被人們所認知,人們發現應該讓公司承擔社會責任,以此來消弭公司權力所帶來的不利影響。早在1932年,伯利和米恩斯就提出,當令人信服的社會責任制度被設計起來并被人們普遍接受時,今天的被動性財產權利2 必定要服從于社會的更大利益。3二人的作品強烈暗示了進一步加強對法人企業的公共調控的可能性(和合意性)。4后來,隨著公司社會責任理論的流行,人們強調“公司在一個社會中的功能在于他們必須對付一些嚴峻的問題,比如控制生產的外部化(externalities)和總體環境的控制,滿足增加科技進步生產率的需要,以對付外部化,以及為進步提供財政支持,以及控制世界范圍的通脹壓力”。5加速的工業活動不斷地改變社會,導致了社會責任的觀念和范圍逐漸擴大。在這種情形下,社會責任來源于企業活動對社會產生的影響。6從這個意義上說,社會責任更多地是作為公司的義務,比如,企業有責任糾正那些由他們引起的不良的社會影響。不負責任的企業運行是違法的。例如,企業應力求使外部成本內部化,即將應當由社會承擔的產品成本轉由企業自身消化。一個工廠向河流中排放有毒的廢水就產生了社會成本——也許是為人類和動物帶來了疾病,也許是自然環境遭到破壞——這些都是由無辜的社會來承擔,而不是由企業或它的消費者來承擔。企業不應當無視外部成本使利潤最大化,而應當想辦法使這些成本最小化。7
公司社會責任的這一功能,若從公司是否自愿的角度來判斷,乃是公司的被動性選擇,可謂勉為其難。其作用的機制在于,公司擁有權力,社會要求公司承擔責任,公司被迫承擔。從公司權力的角度看,這是作為調控手段的社會責任,即當公司擁有權力時,社會需要公司承擔社會責任,以使公司的權力受到適當的約束。然而,理論的闡釋總比事實的運行容易得多,現實當中在公司缺少約束的情況下,其很難承擔社會責任而將成本全部內部化。同時,另外一個問題在于,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面臨著一定的缺陷:
第一,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可能導致公司經營失敗。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可能導致公司經營失敗,甚至面臨破產的危險,若公司不復存在,何談社會責任。生產鞋產品的SR公司(Stride Rite)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公司除了對慈善事業進行了慷慨捐贈之外,還有一個舉世聞名之處,那就是它的決策是把工廠和設備分布在美國最為蕭條的內城區和鄉村社區,從而促進這些地區獲得重生,并為少數民族提供了穩固的、高收入的工作。然而到了1984年,該公司的收入下降了68%,這是13年來首次出現的利潤下跌,這使董事會成員相信公司必須把生產部門轉移到國外。根據SR公司董事和前任副主席梅耶斯·索羅斯伯格的說法,從此以后,追求低成本的勞動力價格就成為公司的一項“神圣使命”。它的美國工人每個月的工資在1200美元到1400美元之間,另外還有員工福利。為該公司生產鞋子的合同方所雇傭的中國工人每個月的工資只有100美元到150美元。公司除了把它的工廠轉移到海外之外,還把它在國內的工廠分布中心從馬薩諸塞州轉移至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維爾,以利用當地低成本的美國勞動力資源,并享受州政府提供的為期10年總價值2400萬美元的稅收減免。SR公司的銷售額翻了一番,它的股票價值上漲了6倍,這使它成為紐約股票交易所大受歡迎的對象。1SR公司的經歷為我們展示了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對公司可能帶來的危險后果。
第二,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的正當性質疑。美國學者雅各比(Jacoby)指責說:“任何公司的權力變得不正常時,救濟方法是去限制它,而不是接受它,然后要求公司在使用該權力時對社會負責。”2這種指責不無道理。的確,社會責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公司權力的問題,是一劑治標不治本的方子。但是,它仍然不失為一種控制公司權力的手段,公司權力是靠公司自身經營得來的,而非依靠特定機構的授予,那么對其限制就不似公權力的限制那般簡單,讓這種權力以一種對社會負責的方式來行使本身也是對公司權力的一種限制。
第三,制度上的局限。公司社會責任目前在大多數國家還停留在理論學說或“軟法”階段,即使如我國把公司社會責任寫進了《公司法》,立法也不敢輕易嘗試規定公司不承擔社會責任的法律后果。這就導致了公司社會責任在制度上的局限,即它不是一個擁有執行力的制度。那么依靠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在手段上就顯得軟弱無力。僅靠道德、輿論和一些軟法的調整,公司社會責任在控制公司權力這個方面仍然步履維艱。
(二) 作為粉飾手段的社會責任
當公司權力日益積累,其負面形象也在公眾中逐漸確立,一些富有遠見的公司會認識到,若長期與公眾保持對立的關系,企業將無法在社會中立足,此其一。其二,隨著社會責任理論的深入人心,公眾普遍期待公司承擔社會責任,沒有公司能夠忽視公眾的態度和期待,3與其被迫承擔社會責任,不如主動承擔社會責任。這兩個方面的原因造成了很多大公司會選擇主動承擔社會責任以粉飾自己權力對社會的危害,將公司權力披上合法的外衣。比較典型的方式就是大公司捐贈的普遍化,以致于有學者直陳:大量捐贈的制度化是公司權力增長的必要伴生物。4在公司行業方面,最具說服力的恐怕要屬煙草公司了,一方面生產著對人類和環境有害無益的產品,另一方面卻一直聲稱自身承擔社會責任,要做造福于人類的負責任的企業。加拿大學者喬爾·巴肯在這里打了一個有意思的比方:“我們都知道精神病人會努力顯得迷人,以掩蓋他們困擾自己的危險個性。對公司來說,社會責任感可能扮演著同樣的角色。通過社會責任感,公司能夠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富于同情心并關懷他人的形象,盡管事實上,他們根本不能關心任何自己之外的人或事。”5endprint
公司社會責任與公司權力的這一層面是目前研究中一直被忽視的方面。其實,在我國立法規定公司社會責任之前,很多公司已經在踐行社會責任了,很多國家至今也沒有將公司社會責任寫進成文法,但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十分普遍。這種現象說明,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并非全都是出于強迫,有時是它們主動為之。原因就在于,公司需要借助承擔社會責任的方式來粉飾自己所擁有的權力,掩蓋其權力膨脹的事實或權力行使所帶來的危害。二者在這一層面上的關系是如此地不引人注目,以至于學者們總是只見控制公司權力的社會責任,不見粉飾公司權力的社會責任。這也正是公司的成功之處。公司成功地運用承擔社會責任的方式轉移了人們對其權力的關注,在社會責任的美麗外衣下,公司權力在以某種符合公司利益的方式運行著。
無論是作為控制手段還是粉飾手段的社會責任均使得公司權力獲得了合法性基礎。作為社會控制公司權力的手段,社會責任的出現意味著承認了公司權力的存在,當社會找不到理由剝奪公司權力的時候,只能通過施加社會責任的方式來達致權力與責任的平衡,如此一來反而承認了公司權力的合法性。作為公司自我粉飾的手段,社會責任的承擔意味著公司實現著“達則兼濟天下”的企業公民準則,正以一個良好“市民”的形象服務于社會,于是其“市民”身份應當被承認,其權力自然也應當被尊重。兩個表面關系掩蓋下的這一深層次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公司社會責任愈來愈流行,立法者通過公司社會責任被動性地承認了公司權力的合法性,公司則通過承擔社會責任在社會中主動塑造了自身權力的合法性。可以預見,公司社會責任在將來只會越來越被理論和實踐所重視,而非沒落。
四、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關系的中國樣本
當我們身處中國討論公司權力時,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是中國國有企業的權力,按照前述公司權力的定義,國有企業也有著各種權力。但是國有企業的政治權力與西方國家的公司政治權力并不相同,有其自身的特殊性,特殊性既源于我國特殊的政治制度,也源于國有企業的“國有”背景。很多國有企業都是從過去的政府機構脫胎換骨而來。例如中國鐵路總公司是原來的鐵道部,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于1988年由石油工業部轉變而來。這就使得國有企業的政治權力與西方大公司的政治權力有了不同的作用路徑,西方公司是財富積累—規模巨大—影響政治,我國國有企業則是政府機構(或附屬)—改制成企業—影響政治,如果說西方公司作用于政治是一種政治中心引力的表現,那么我國國有企業的政治權力則是國有企業在脫離與政府的關系中離心力不足向心力有余的表現。具體表現上,國有企業影響著政策的制定、與政府機構存在著人事共享。國有企業的經濟權力更加明顯,表現為擁有多行業的壟斷地位,擁有著民營企業所不具有的特殊市場,這與西方公司的經濟權力也有所不同。國有企業壟斷地位的取得通常是歷史性行政權力的遺留,隨著市場的發展,多數壟斷性國企的壟斷地位逐漸減弱;而西方公司的壟斷地位通常是自身經營的結果,隨著市場的發展,在缺乏反壟斷法措施介入的情況下壟斷地位會保持或逐漸加強。國有企業特殊的出資人背景和公司權力造就了其與公司社會責任的天然關聯性。在我國,國有企業是最先踐行社會責任的企業。從2005年國家電網公司發布其社會責任報告開始,國有企業就紛紛加入到承擔社會責任的大軍中來。國有企業的社會責任與非國有企業的社會責任有所不同。如果說,對于讓一個民間資本集合的公司承擔社會責任還需要在理論上充分地論證,那么讓國有企業承擔社會責任似乎可以省略這一環節。“國有資本暨國有企業天然地擔負著社會責任。從根本上說,這是因為國有資本暨國有企業的所有者是全體人民,企業職工和每個公民都是所有者的成員,即使董事和管理層完全遵紀守法,人們也有權對其及企業和股東提意見,說三道四、指手畫腳。”1
國有企業的權力與社會責任的關系有著一定程度的特殊性。我國公司法引入社會責任似乎并未劍指國有企業,而是泛泛地規定所有的公司均應承擔社會責任,但是承擔社會責任的主體應當主要是國有公司乃是不言自明之理。國有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是其權力積累的結果,同時也是控制其權力的手段。除了在營利目標的追求上,國有企業也要考慮其關系責任和社會行動。我國現有國有企業較多關注社會行動領域的社會責任,例如自然災害中國有企業總是慷慨解囊,捐助較多款項,卻很少關注其關系責任,而如今國有企業的權力往往是在關系領域發揮作用,例如供應商、客戶、員工、社區等等,一些國有企業存在著壓榨供應商、店大欺客、員工招聘歧視、不顧社區利益等行為,正是在這些領域國有企業應更多地承擔社會責任,以消除其擁有的超級權力而給公眾帶來的不利影響。僅僅靠特定事件中捐款來承擔社會責任,嚴重地矮化了公司社會責任的價值,也無法實現控制國有企業權力的目標。
值得注意的是,國有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絕非為粉飾其權力。國有企業的權力在我國可謂是在陽光下運行,其也無須借助社會責任來加以粉飾,其承擔社會責任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本質上是國家所有的企業,而國家從來就不是一個追逐利潤的主體,追求社會公共利益才是國有企業的應有之義。《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指導意見》(中發〔2015〕22號)中,將國有企業分為商業類和公益類。商業類國有企業以增強國有經濟活力、放大國有資本功能、實現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為主要目標。其中,主業處于關系國家安全、國民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主要承擔重大專項任務的商業類國有企業,以保障國家安全和國民經濟運行為目標,重點發展前瞻性戰略性產業,實現經濟效益、社會效益與安全效益的有機統一。公益類國有企業以保障民生、服務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為主要目標,必要的產品或服務價格可以由政府調控;要積極引入市場機制,不斷提高公共服務效率和能力。1 可見,即便是商業類國有企業,也并非以賺取利潤為主要目標,國有企業承擔社會責任與其股東的追求有著高度契合性,這點是非國有企業所不具備的。
五、公司權力與社會責任的結合點——董事2義務
當我們試圖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時,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二者應當有交集,否則公司內部的部分組織或人員在承擔社會責任,同時其他部分卻在肆意不當地行使權力,他們之間又不存在隸屬關系,那樣公司就真的成為“精神病人”了。公司作為一個組織,其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人,所謂公司權力也不是由公司這一完全抽象的組織來行使,公司權力最終要由董事來行使,公司社會責任也是如此。換句話說,法律對于公司這一主體的任何描述最終都應當歸結到董事身上。所以欲用公司社會責任控制公司權力,需從董事義務著手。endprint
(一)現代公司法對董事義務的限定
現代公司法上,允許作為市場經濟主體的公司可以不去關注公共價值和公共利益,并且得以完全在認可和宣揚功利性追求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存在和發展的正當性,這與一些眾所周知的經濟學假設有關,3經濟學家弗里德曼就認為,對于公司的管理者來說,只有一個“社會責任”:他們必須為持股人創造盡可能多的回報。這是一個道德原則。管理者一旦選擇利潤之外的社會和環保責任——也就是說,努力更道德地行事——事實上反而是不道德的。4 “公司最高利益”原則如今在大多數國家都是公司法的固定組成部分,強迫公司決策者一舉一動都要考慮公司以及公司所有者的利益,以此來消弭“斯密的憂慮”。法律禁止公司利益之外的任何利益成為公司行動的動機,無論是幫助工人,改善環境,還是幫助消費者節省金錢。1這成為董事建立與公司關系的前提,公司及股東利益的最大化是董事的金科玉律,凡與此相悖的做法,均被認為是不道德的、應受懲罰的。因此,在董事個人行為的約束上,美國律師協會(American Bar Association)強調:“盡管允許董事考慮其他人的利益,但法律要求他們必須找到此種考慮與持股人長期利益之間的合理關聯。”2這實際上是要求公司承擔社會責任也必須是以公司利益為目標的。董事們作為公司執行者的義務同樣很明確:他們必須始終以公司的利益最大化為先,而非為了任何其他人的利益,除非這種關懷的表達能夠在某種程度上促進公司的利益。他們管理和投資的金錢并不是他們自己的。如果動用這筆錢去治療得病的人,拯救環境,救助饑餓的人群,那也不比給自己在托斯卡納買別墅更有道理。3
正是這種公司法對董事義務的限定促使了董事在謀求與運用公司權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因為顯而易見的道理是,公司權力能為公司及其股東帶來收益,這就保證了其滿足公司法的要求,而不會被法院判定違背了公司法上的義務而承擔責任。
(二)控制公司權力需對董事義務做出調整
用公司社會責任來控制公司權力,首先要保證董事不能因收斂公司權力、讓公司承擔社會責任而承擔個人責任。大多數情況下,公司社會責任應當被稱為犧牲利益的社會責任。4這就給董事帶來了極大的風險,其有可能因主導公司承擔社會責任而被訴,理由當然是違背了公司法上關于董事義務的要求,這樣的案例在美國公司法的歷史上并不少見。5為杜絕董事承擔社會責任的后患,可從三個方面調整目前公司法上的董事義務體系:
第一,賦予董事信義義務新的外延。董事信義義務除了包含注意義務與忠實義務以外,還包含有讓公司承擔社會責任的義務。當然,這需要復雜的理論修正的過程,畢竟來自于古老信托法的信義義務有著很明確的內涵和外延,顯然社會責任義務并不包含于其中。
第二,董事在公司法上除了對公司(或股東)承擔信義義務以外,還承擔著社會責任義務,這是在信義義務的外延之外賦予了董事全新的義務。這種做法的優點是避免了對于傳統信義義務體系的破壞,但缺點也很明顯,要想讓董事承擔其他方面的義務,立法要有明確的規定,同時也要顧及股東的感受,作為出資人的股東設立公司,選舉出董事管理公司,結果董事卻不僅是為了公司的利益,還要考慮社會的利益,這在股東的情感上不易被接受。
第三,由法律明確規定董事承擔社會責任后的豁免條款,即要求公司應承擔社會責任,若董事決策公司承擔社會責任,股東不得以損害公司利益為由提起代表訴訟。但這容易被董事所濫用,況且在公司社會責任還未能被大多數成文公司法所采用時,直接規定這樣的豁免條款似乎有些激進。
比較以上三種做法,第二種似乎更加合理。我國《公司法》在第5條規定了公司的社會責任,雖未規定公司不承擔社會責任的法律后果,從法條邏輯上講屬于不完全法條,但并不意味著公司社會責任在我國僅僅是道德宣示,在發生董事決策公司承擔社會責任而引致的損害賠償訴訟中,董事援引該條作為抗辯理由以求免責,并無不可。但這與第三種方案之間存在差別,其并非作為當然的豁免條款,而是交由法院予以判斷,即董事主導公司承擔社會責任的行為是否合理地符合公司法的要求,若超出了限度而損害了公司及股東的利益,則董事不能因此而免責。
結 語
公司社會責任與公司權力有著緊密的關系。隨著我國立法對公司社會責任的確認、學者研究的深入,一些敏銳的學者已經發現了二者之間的某種關聯。讓公司承擔社會責任有很多種理由,但公司擁有著超乎民商事主體權利的權力,似乎能幫助人們找到公司的“原罪”,在權力(權利)與義務應當匹配的原理之下,讓其承擔社會責任的說服力更強。一個經常被觀察到的現象是,立法者總是走在公司管理者的后面。正當立法者苦心為要求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尋找合適的理由時,公司自己已經開始主動承擔社會責任了,聰明的管理者意識到公司權力的擴張可能招致社會公眾的反感,與其被攻擊時措手不及,不如主動出擊,獲取良好公眾形象。公司權力與公司社會責任正是在這種相互依存的微妙關系中各自發展,各取所需。對二者關系的認知不能只看到公司社會責任對公司權力不利的一面,也要看到公司社會責任對公司權力有利的一面。
[責任編輯 李宏弢]
Abstract: The relation between corporate power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has two aspects: the first one is that the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is the measure to control corporate power which is used by the society; the second one is that the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is the measure to decorate their power which is used by the corporations. And the power of state-owned-enterprises is different from the west. The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is only the controlling measure of corporate power. If we want to control the corporate power, duty of directors and managers should be adjusted.
Key words: corporate power,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measure of controlling, measure of decoration, duty of director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