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80年代初,我在世界語刊物《中國報道》工作。為撰寫“大運河”、“松花江”和“長城”等旅游專題系列,我以記者身份沿途采訪,一直追溯到源頭。那是利用工作之便的旅行。在貫穿南北的大運河上,我搭乘小客輪,和滿臉刀刻般褶皺的老船長拉家常。黃昏時分,汽笛突然拉響,在貧瘠的土地上回蕩,空曠而凄凉。
1989年我終于成了孤家寡人。輕裝前進,周游世界的夢想不僅成真,而且一下大發了:居無定所,滿世界飛來飛去。僅頭兩年,據不完全統計,就睡了一百多張床。就像加速器中的粒子,我的旅行近乎瘋狂。它幫我確定身份:我漂故我在。對中國人來說,跨國旅行的首要麻煩是簽證。想想吧,在那些敵意的窗口排隊,填寫天書般的表格,繞開盤問的重重陷阱,忍受一個個扭曲心靈的折磨,得有多堅韌的神經才行。
大約十年前,我的法文譯者尚德蘭陪我到巴黎移民局辦理居留延期手續,接待我們的是個謝了頂的中年男人。先是例行公事,根據表格詢問核實,驟然間他喉結翻滾,臉色大變,連招風耳都紅了。他以法國最高國家權力的名義警告我,我的證件全部失效。“你,聽著”,他帶著快感高聲宣布,“從此刻起,所有機場火車站都對你關閉。”尚德蘭戰栗了,勸我一定要克制。
直到我無意中提到法國外交部一個熟人的名字,形勢急轉直下。他像泄了氣的皮球,大汗淋漓,開始跟我東拉西扯,從法國新浪潮電影到伍迪艾倫。第二天尚德蘭打電話詢問,那個法國最高權力的代言人宣布解除禁令,并正式道歉。
如今更是行路難。三年前我去參加耶路撒冷詩歌節,搭乘的是以色列航空公司從紐約到特拉維夫的班機。提前三個多小時到了肯尼迪國際機場,我正發愁如何打發時間。登機區由手持沖鋒槍的警察把守。驗明正身后,所有旅客逐一接受盤查,我面對的是位年輕的女警官。安檢儀尖叫起來———我忘了取出行李里的筆記本電腦。我成了重點審查對象。電腦交給反爆破專家測試,而我被男警官帶進小單間,脫成光屁溜,查遍衣褲的每個針腳。由女警官親自押送,我和另幾個嫌疑犯最后一刻才登上飛機。

當然也會有另一種意外。有一次我從馬奇頓開會回美國,先到布達佩斯過夜。第二天早上在機場登機時,我掏出積攢里程用的銀卡,把柜臺后的匈牙利男人唬住了,一下把我從經濟艙升到商務艙。航空港成了我生活的某種象征,在出發與抵達之間,告別與重逢之間;在虛與實之間,生與死之間。航空港寬敞明亮,四季如春,有如未來世界向我們敞開。我在其中閑逛、讀書、寫作、瞌睡,用手機打電話,毫無顧忌地打量行人。而我,跟所有乘客一樣,未曾相識也永遠不會再相見。我們被吸進巨大的金屬容器,射向空中,體驗超重或失重的瞬間。
從長安街那邊出發的男孩到此刻的我之間,到底有多遠?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我們這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成為時代的孤兒。有時深夜難眠,兀自茫然:父母風燭殘年,兒女隨我漂泊,社稷變遷,美人色衰,而我卻一意孤行。這不僅僅是地理上,而是歷史與意志、文化與反叛意義上的出走。這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們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財富。看大地多么遼闊,上路吧。
選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