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和現實生活有著一種天然有機的聯系,透過方言人們可以看到地域文化的影子。作家往往無意識地站在地域文化的立場來進行創作,高建群的小說語言就體現出濃郁的陜西地域文化色彩,其小說作品從語言到風格也體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方言作為一種語言形式、一種表達方式、一種情感和思維方式,是地域文化的載體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幾乎每個作家的創作都會受到所生活地區的地域文化影響,他們的表達方式和文本內容都會滲透出地域文化的色彩,甚至作家的創作風格也會顯示出獨特的地域文化特征。錢乃榮說過:“方言是最自然本質地表達中國多元化的根基。直到目前為止,絕大多數漢族人的母語即生下來最初學會的語言都是方言。”高建群作為一個地域文化色彩鮮明的作家,他用方言來進行創作,這幾乎貫穿到每一部作品中。
一、生動傳神的陜西本土方言
高建群作品中的人物說著陜西方言,操著地方俚語,使得人物形象鮮活生動,傳達了濃厚的地域文化氣息,增強了作品的鄉土味。
在小說《六六鎮》里,張家山逞能開了個民事調解所,人們編了一個兒歌來諷刺他:“張家山,張家山,陜北出了個兒老漢,麻紙糊的一張臉,四處充好漢!”這個“兒”有嘲笑戲弄的成分,在民間經常會用到,但意思比較復雜。把不同尋常的人叫“兒貨”,把男女之間的風流韻事叫做“兒事”。“咋價”是為啥、為什么的意思;明白了叫“解下了”;撒謊叫“喧謊”,奇怪叫“日怪”。熱水為“滾水”,妻子叫“婆姨”,奶奶叫“婆”,父親叫“大”。
《最后一個匈奴》中的人物說著方言,顯得質樸穩重,洋溢著淳樸、真摯的陜西地域文化氣息。比如,孩子出生稱為“落草”,死亡叫“上山”。從中可以看出,陜北生存條件艱苦,人們對生和死看得很平常、很坦然。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自然現象,一切順其自然,表現了陜北人樂天知命、生死達觀的精神狀態。這里也滲透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陜北處于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交融地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地域文化現象,即黃土高原文化。陜北人受到少數民族風俗和宗教的影響,普遍相信“輪回”的說法,因此面對死亡時,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淡然和回歸自然的灑脫。所以,喪事從簡,“喪葬不做佛事,不用麻衣冠,不修神主,壞不擇地,各就左近荒地葬之,惟不修圍墻,不樹碑碣,蔓草蓑煙,轉瞬即不知為誰何”。
《古道天機》《六六鎮》中多次出現“黑皮”一詞。“黑皮”是陜北方言,關中叫“死狗”“爛娃”。黑皮與潑皮無賴意思相近,極愛面子、霸道逞強,但并不是惡棍,他們內心還有一些善的成分。高建群這樣寫道:
黑皮倘若住在城里,領帶一扎,西裝一穿,皮鞋锃亮,能夠照見人影,“洋樓”光滑,能跌倒蠅子滑到虱,人前有他,人后亦有他,處處占上風,事事胡攪蠻纏,你不經過,你不知道他的惡頑。倘住在鄉下,衣食所迫、環境使然,這勢則要扎得更硬,這樣才好在地面上混,倘若有一天勢倒了,臉面失了,下坡碌碡眾人推,立即會淪落到連一般人都不如的地步。
《大平原》里就有“領牲”場景的描寫,在高老太爺出殯時,眾孝子跪在墳前,供桌上擺著一只羊,請求亡人來認領。如果羊打了一個寒戰就認為亡靈已經感知,他領了牲,他的靈魂就附在了羊的身上,只有這樣,才能得到超度和輪回。這種儀式在關中和陜北常見,這就具有了宗教意味和神秘文化色彩。
在《最后一個匈奴》中,黑大頭被殺后,楊作新就擔任起了照顧朋友家室的義務。黑白氏讓兒子認楊作新為“干大”,在回娘家的路上晚上住店時,黑白氏反復哼著酸曲,當哼到“干大”二字時,還不停地用腳去蹬楊作新對他進行挑逗。此時的“干大”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干親,而成為母親的情人,透露出黑白氏風騷、潑辣的性格和熾熱的情感,對其形象塑造起到了輔助作用。文學是語言藝術,方言對地域文化的展現具有重要的作用。高建群小說中方言的運用,增強了人物的生動性、形象性,而人物性格由于語言的關系也更加突出。
二、獨具特色的民間俗語
高建群在《最后一個匈奴》《大平原》《六六鎮》等作品中,引用了許多生動有趣、意義豐富的民間熟語。熟語的使用使地域文化的特征更加突出,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也使得高建群的小說鮮活生動,更富于表現力。在《最后的民間》里,張家山讓李文化寫《過繼子嗣文書》,李文化不會寫“嗣”字,張家山說:“一滿是張士貴的馬,一上沙場,就臥下了。不會寫,先空下。”通過對話,人們就可以看到張家山的幽默而又賣弄學問的性格和對李文化的不滿。
在方言的基礎上產生的熟語形式眾多,一般分為俗語、歇后語、諺語等。而熟語更能表現出濃郁的地域文化氣息和鄉土特征,更好地揭示出近乎原生態的生活方式、精神特質、思維習慣和性格心理。俗語采用了許多修辭方式,如夸張、比喻、擬人和雙關等,形象生動地表達了老百姓的真情實感。比如,好狗照三家,好漢照三莊;女人豆腐心,誰睡跟誰親;瞌睡遇上個遞枕頭的;拔出蘿卜坑坑在;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驢子馱不成;牛頭不爛,少了二斤柴炭……
方言與現實生活之間有著天然的關系,作家在作品中大量運用方言,可以真實地展現人物形象和生活場景,從而給讀者展現一片具有地域文化色彩的“世界”。在《最后的民間》中,李忠順老漢對李文化說:四香“豬的骨頭羊的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四臭“殺了豬的腿,連瘡腿,娃娃的尻子,老漢嘴”;四白“摘了皮的蔥,剝了皮的蒜,姑娘的肚子,白洋面”;四歡“空中旗,水面魚,十八姑娘,青草驢”。《最后一個匈奴》《大平原》中有“母雞下蛋,公雞罩窩”“餓不死的兵凍不死的虱”等俗語。
高建群的小說還有許多具有陜西地域文化色彩的歇后語和諺語。例如,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人閑生余事,驢閑啃槽幫;女人要風流紅褲帶露外頭;紅蘿卜調辣子——吃出看不出;丈二的椽子——強出頭;大紅公雞帶串鈴——硬充高腳牲口;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這些方言土語的使用不僅僅是作者對故鄉農民的尊重,因為用家鄉的語言能最真切地表達他所熱愛的故鄉和故鄉的人,表達他心中濃厚的鄉土情感。這些方言俗語的使用,對地域文化起到了很好的展現和襯托,增強了作品的地域性和生動性。endprint
三、豪放粗俗的辱罵語言
在《大平原》《最后一個匈奴》《六六鎮》《古道天機》等作品中,作者適當引用一些辱罵語言,與當時的環境和所要表達的情感相結合,可以更好地表現人物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更加逼真鮮活。例如,“臟慫”“瓷慫”“老騷包”“賤貨”“騷情”“狗日”等,表現了陜西人豪爽、直率、甚至有點粗魯野蠻的性格特征。
在《大平原》中,在高老爺子出殯當日,兒孫們爭著要摔“紙盆子”,高發生嚇傻在那里,那小腳祖母催促道:“瓜慫,你摔!你快摔!”“瓜慫”一詞把小腳祖母那潑辣的性格和關中民間喪葬文化真實地表現出來。高二要休顧蘭子,高老漢生氣地罵道:“高二,好你個龜子驢球的,我本想見面后,先給你一摑,好叫你知道啥叫三個多兩個少,好叫你知道啥叫糟糠之妻不下堂。”痛斥自己的負心兒子,表現了高老漢的仗義、豪爽,也表現了陜西人重情重義、恩怨分明的性格特征。
《最后一個匈奴》里,黑白氏哼著酸曲,還不停地用小腳去勾引楊作新,把黑白氏那種媚人的姿態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還有小伙子站在遠處騷情,扯著嗓子唱道:“你穿紅鞋鹼畔上站,把我們年輕人的心擾亂!”女子則抿嘴一笑,仍然用信天游回敬:“我穿紅鞋我好看,與你別人毬相干。”“騷情”“毬”等詞充滿了陜北地域文化色彩。陜北處于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交融地帶,深受游牧民族生活習慣和風俗的影響,因此陜北人骨子里就帶有一種粗獷、豪放的成分。他們敢愛敢恨,潑辣直爽,很少受到封建禮的束縛,行為大膽,展現了鮮明的陜北地域文化特征。在《六六鎮》中,在抓奸過程中王謀子被抓住,秀嫂想去幫他解開身上的繩子,王大屁罵道:“你這賤貨……滾到一邊去。你再胡騷情,連你也一根繩子綁了!拴螞蚱一樣,把你們拴到一塊綁了!”一連串辱罵方言的運用,再現了當時矛盾沖突的激烈場景,生動逼真地刻畫了一個粗俗、鄉間無賴的形象。陜西人罵人時總帶有“慫”等字眼,陜西方言中表示示弱的意思,有時寫作“熊”或“松”。所以就有了“瓷慫”,表示傻瓜的意思;“臟慫”表示骯臟、腌臜的意思;“糊腦慫”是說人頭腦不清楚、犯迷糊。
總之,正是這些方言,揭示了陜西人民的生活習慣和表達方式、思想情感、心理性格等諸多方面。高建群在小說中,努力發掘陜西地域文化,傳達了豐富的民間文化氣息。民間語言更加具體、生動的形式,普遍存在于一方之言和一方之俗的交織之中。因此,高建群小說方言的使用,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逼真、突出。通過方言,高建群將陜西人的生活習慣和方式原生態地展現出來,反映了陜西地域文化的多姿多彩,凸顯了其小說的地域文化特征。
(西安航空學院人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基于高建群小說方言中的陜西地域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6JK139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王寶偉(1982-),男,陜西西安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