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孤寂 我們彼此相依

羅光太

A

初中畢業那年，15歲的我第一次離開家到遠方的技校讀書。

學校在漳平潘洛鐵礦，一個叫大深的村莊里。當時由于交通不便，每天只有一趟到劍斗的火車經過，早上進，下午出，別的時間里，我們面對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就感覺那所技校是另一種形式的監獄。

從一進學校，我就沒有展開過笑容。我甚至萌生過退學的念頭，但后來卻被朝玉的一番話改變了。朝玉是我的后桌，他是礦工子弟，但他的情形和我又有幾分相似。

朝玉中考分數很高，他報中專，卻莫名奇妙落選了，只能靠著他父親在鐵礦，以礦工子弟的身份進來讀技校。他說：“我是農村戶口，本來連讀技校的資格都沒有，還好父親在礦里上班，我才能繼續讀書。”

“這破學校有什么好讀的，我都想退學。”我憤然地嚷嚷。

“在哪所學校由不得自己選擇時，我們只好接受，而真正學到本領才更重要，不是嗎？”朝玉反問我。他說話時，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我有點想不通，他中考分數那么高，上不了中專，讀高中也挺好的，雖然那時考高中，并非大家的最佳選擇，但無論如何，窮于這所破技校。但后來想想，朝玉那么高的分數都沒抱怨，我又有何好抱怨的，再說，抱怨也沒用。

去過朝玉在鐵礦的家后，我才理解了他的想法。朝玉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要一直吃藥，他還有個哥哥，正準備考大學，懂事的朝玉知道，如果他也上了高中，就算順利考上大學，也得七年后才能幫家里分擔一些責任。他想早點工作，掙了工資后，就能給他母親買更好的藥了。

“我挺感激的，還能繼續讀書。”朝玉說。

他的真誠我能感知，在班上，他是我唯一可以敞開心扉交談的同學。還好那時有朝玉在，他的陪伴給遠在異鄉的我很多安慰和溫暖。

B

在那閉塞的大山里，只有大深村有條不足五十米長的街道，而那時，我們青春正好，向往城市的繁華，但在鐵礦，眼前除了大山還是大山。

我過得很壓抑，整天郁郁寡歡，又由于水土不服，開學沒多久，居然生病了。宿舍的同學都是萍水相逢，他們原本也不喜歡總是悶聲不吭的我，除了簡單的詢問，沒人真正留在宿舍照顧我。倒是后桌的朝玉，看我沒去上課，就到宿舍找我，發現我發燒厲害后，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去了醫院。看完醫生，拿了藥，朝玉竟然直接把我帶到他家。他家就他和他父親兩個人住，其他家人都在老家。看朝玉忙著為我熬藥，累得滿頭大汗，我過意不去，想回宿舍，但他說：“你生病了，得有人照顧。”然后不容我再拒絕，悉心地喂我吃藥，幫我蓋好被子。從沒被人如此細心照顧過的我，感動得偷偷抹了淚。

那以后的每個周末，朝玉都會邀請我去他家。去了兩次后，我有些難為情，總是去他家吃飯，讓我很不自在，我并不想欠他太多。

朝玉似乎是看明白了我的心思，他說：“我在鐵礦也很孤單，你知道的，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除了我爸，我也沒幾個認識的人，有你陪我，我感覺很快樂。”朝玉后來還對我說：“我家就是你家，我們是兄弟，周末你得回家幫忙干活。”

朝玉居然說我是他的兄弟，讓我頗為感動，但話雖如此，可總去，我還是覺得別扭。我知道朝玉家不富裕，可我又幫不上什么忙。

朝玉后來就讓我幫他一起打理他家的菜園，因為這個理由，我沒再拒絕。我用自己的方式回報了朝玉對我的友善。

我內斂、寡言，班上的其他同學都不怎么喜歡我，就是在宿舍，我也常是孤單一人。我不知道朝玉為什么在眾多同學中就認定了我這個朋友，“緣分”一詞，或許是最好的解釋。有時我常想：如果沒有朝玉在，我能否捱過三年的技校生涯？

C

從來沒打過架的朝玉，第一次和別人動手是為了我。

那一次，宿舍一個同學的錢丟了，他們不約而同全都懷疑我。被人冤枉，我據理力爭，但在爭執過程中發生了肢體碰撞，然后他們商量好似的幾個人對付我一個。

我很委屈，身體的傷痛和心靈的傷害讓我想要逃離。晚自習時我沒去教室，朝玉就找到宿舍來看我，當他看見我烏黑的眼圈時，冷冷地問：“是誰打你？”我沒說，把頭埋進被窩，哭得很傷心。“我會為你找回公道的。”他說完就離開了。

后來聽同學說，朝玉那天晚自習時一反常態，他把和我同宿舍的人一個個叫到了操場詢問，然后把打我的人都狠揍了一頓。朝玉身手敏捷，以前又練過田徑，一般的人贏不了他。

我沒有看見朝玉打人的情形，但我知道，他那時一定是憤怒了。后來丟錢的同學在洗過的褲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錢，主動給我道歉，其他參與這事的同學也一個個都來道歉，彼此間的關系漸漸緩和。

技校紀律管理比較松散，打架斗毆是常有的事，特別是我們這礦工子弟技校，情形更是亂。因為朝玉的保護，我倒是安穩地在技校過了三年。朝玉和我宿舍的其他同學關系也很好，他們常在一起打籃球、踢足球，有時周末我們還結伴到深山去野炊。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如果不是朝玉從中調和、周旋，我可能會遇見很多不可預知的麻煩事。那時，我在心里是把朝玉當大哥看待的，他待我，確實就像一個兄長，雖然他僅僅大我一個月而已，但他很會照顧人。

傍晚放學后，我喜歡回宿舍，躺在床上看書，任憑窗外的球場上歡呼聲一陣陣響起，我也沒興趣探出頭看個究竟。朝玉見我總不愛運動，就想了辦法讓我走出宿舍。他央求我陪他打羽毛球，有時是打乒乓球，我要拒絕時，他就苦著臉衰求我：“走吧，行行好，陪你哥鍛煉一下，要不，這肚皮日漸鼓漲了。”他說的是求我陪他，其實他只是想陪我鍛煉。我的身體一直比較瘦弱，這和我不愛運動不愛吃飯有很大的關系。我明白朝玉的用心，就拖沓著去了操場。他的球技好，玩什么都有兩下子，在他的帶動下，我漸漸在運動中找到了樂趣。

有一段時間，朝玉還天天大清早從他礦區的家里繞上一大圈跑來宿舍叫我陪他一起晨跑。灰蒙蒙的天，我睜著惺忪的睡眼，任由他拖著我往前跑。涼爽的晨風迎面撲來，清新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漸漸地，我竟喜歡上了晨跑。一年后的校運動會，我報三千米，居然還得了第二名，當然第一名是朝玉。

三年時間里，因為朝玉，我喜歡上了運動。朝玉說，沒有好身體，空有一身本事也是徒勞，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現在，我的身體很強壯，我想這應該歸功于朝玉，是他激活了我身上沉睡已久的運動因子。

在那段孤寂的青春歲月里，我們彼此相依。

D

三年時間，在我們平淡、重復的瑣碎中倏地遠去。

在畢業晚會上，我第一次喝醉了，朝玉也醉了，他抱著我，哭得一臉淚水，他說：“好兄弟，以后就各奔東西了，你一定要記住我，記住這段歲月。”我任憑朝玉抱著，很堅定地告訴他，我會記得他，記得這段孤寂的青春歲月里，我們彼此相依的所有事情。他對我的好，對我的真摯情感，我怎么會忘記呢？

我抹去朝玉臉上的淚痕，自己卻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都知道，一別就是天涯，我要回到我的故鄉，而朝玉準備到深圳打工。他說過，畢業后，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打拼，他要掙很多很多的錢，要為父母分擔責任。

我們偎依在一起，和班上的所有同學，大杯喝著啤酒，唱著離別的歌謠，任淚水肆意橫流……再不舍，終究還是分開了。

剛畢業時，我們時不時會寫信給對方，后來由于工作的變遷，我們的聯系漸漸少了。久了后，我想起朝玉時，卻是找不到他的聯系方式了。

十年，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我不知道，如果再見面，我們能否第一眼就認出對方？我是有愧于朝玉的，他曾經對我那么好，像兄長一樣待我，在那孤寂的青春里，是他陪伴我一起走過，可是我，卻把他弄丟了。

我畢業后，除了朝玉沒再和其他同學聯系，后來疏于寫信，竟然連朝玉也不聯系了。看著身邊的人，聽他們講同學，講同學聚會時，我就會特別想念朝玉。

在這月朗星稀的夜晚，望著窗外幽藍的夜空，我莫名地又想起了朝玉，想起了那段彼此相依的青春歲月，心里一片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