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德
知識產權是一種無形財產權。法院對于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自然帶有一些不同于有形財產案件的特點。在知識產權案件中,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的審理,又具有不同于其他類別的知識產權案件的特點。這是因為,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如有關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的案件,不僅涉及了知識產權的無形特征,而且涉及了一系列技術問題。審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不僅需要法官具備較高的審判技能,而且還需要相關技術專家的幫助,以厘清涉案的技術問題。
正是由于知識產權案件所具有的獨特之處,正是由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所具有的更為突出的獨特之處,國際上自20世紀后半期就出現了設立專門的法院或者法庭,審理知識產權的案件,尤其是審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趨勢。在這方面,美國率先于1982年設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統一受理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利上訴案件,同時還受理專利申請人不服專利復審委員會決定的案件。①Federal Courts Improvements Act of 1982, Public Law 97-164 (April 2, 1982).同屬英美法系的英國,也于1991年在倫敦郡設立了專門審理專利侵權糾紛的“專利郡法院”(patent county court)。到了2013年10月,英國在“專利郡法院”的基礎上組建了“知識產權企業法院”,專門受理小額損害賠償的案件,例如專利損害賠償的要求數額在50萬英鎊以下,其他知識產權案件的損害賠償數額在1萬英鎊以下的案件。②See www.gov.uk/courts-tribunals/intellectual-property-enterprise-court.
歐盟在其經濟一體化的過程中,也不斷嘗試知識產權的專門化審判。例如,1994年的《共同體商標條例》第91條,要求成員國建立專門的“共同體商標法庭”(Community trademark courts),包括一審和二審法庭,處理與共同體商標有關的訴訟。③Council Regulation (EC) No 40/94 of 20 December 1993 on the Community Trademark.又如,2001年的《共同體外觀設計條例》第80條,要求成員國在2005年3月以前設立專門的“共同體外觀設計法庭”(Community design courts),包括一審和二審法庭,處理相關的訴訟。④Council Regulation (EC) No 6/2002 of 12 December 2001 on the Community Designs.除此之外,歐洲專利公約組織還在2005年提出了《歐洲專利訴訟協議》和《歐洲專利法院法律》的草案。在上述工作的基礎上,歐洲專利公約組織又成立了“單一專利法院籌備委員會”(Uni fi ed Patent Court Preparatory Committee),并且在2012年提出了《單一專利法院協議》(Agreement on a Uni fi ed Patent Court),供歐盟成員國簽署。目前,歐盟成員國除了西班牙和波蘭,都簽署了《單一專利法院協議》。一旦歐盟的27個成員國全部簽署,單一的歐洲專利法院體系,包括一審和二審法院,就會在歐盟范圍內正式運行。⑤See “Uni fi ed Patent Court Preparatory Committee” (www.uni fi ed-patent-court.org).
在知識產權的專門化審判方面,亞洲的日本和韓國也進行了積極的探索。例如,日本早在1996年就修訂《民事訴訟法》(1997年1月開始實施),確定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管轄。根據規定,凡涉及專利、實用新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計算機軟件的一審案件,由東京地方法院或者大阪地方法院管轄。其分界線在于,名古屋高等法院以東區域(包括名古屋)的案件,由東京地方法院管轄,大阪高等法院以西的區域則由大阪地方法院管轄。⑥參見《日本民事訴訟法》第6條。2005年,日本又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受理有關專利、實用新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計算機軟件的二審案件。⑦參見《日本民事訴訟法》第6條,以及《知識產權高等法院設置法》第2條。這樣,有關專利、實用新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計算機軟件等技術類案件,一審分別由東京地方法院和大阪地方法院管轄,二審則由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管轄,從而實現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專屬管轄。
又如,韓國于1998年設立“專利法院”,受理當事人不服專利商標局與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申請相關的案件,以及與商標注冊申請相關的案件。2016年,韓國又制定法律,讓“專利法院”管轄知識產權侵權的二審案件。具體說來,韓國將全國劃分為5個區域,指定5個地方法院作為專利、實用新型、外觀設計、商標、著作權、商業秘密、反不正當競爭案件的一審管轄法院。當事人對于5個法院作出的判決不服,則可以向專利法院提起上訴。這樣,韓國也實現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包括行政決定案件和侵權糾紛案件的專屬管轄。⑧參見金珉徹:《韓國專利法院的建立、現狀與未來》,2017年8月10日發布于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網(www.nipso.cn)。
在知識產權的審判方面,我國從一開始就走了一條專門化審判的道路。1993年8月,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和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成立了專門的知識產權審判庭。隨后,上海、廣東等地的中級人民法院和高級人民法院,紛紛成立了專門的知識產權審判庭。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最高人民法院也在1996年10月成立了知識產權審判庭。截止2016年底,全國四級法院之中,大約有四百二十余個知識產權審判庭。其中,最高人民法院和各省市自治區的高級人民法院,均設有專門的知識產權審判庭,大約二百二十四個中級人民法院和167個基層人民法院,設立了知識產權審判庭或者與之相當的審判組織。全國法院共有知識產權法官及法官助理、技術調查官、書記員等五千余人。⑨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綱要(2016—2020)》。
在知識產權審判的專門化審判方面,最高人民法院還面向司法保護的需要,指定了一些中級人民法院和基層人民法院,專門受理有關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糾紛的一審案件。截止到2013年底,全國共有87個中級人民法院可以管轄專利的一審案件,45個中級人民法院可以管轄植物新品種的一審案件,46個中級人民法院可以管轄集成電路布圖設計的一審案件,以及7個基層法院可以管轄實用新型專利和外觀設計專利的一審案件。⑩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法院知識產權保護狀況(2013年)》。
大體說來,在2014年以前,我國在知識產權的專門化審判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在保護知識產權,包括技術類知識產權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然而,大量指定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法院,甚至指定基層法院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也造成了一審法院過于分散的格局。這一方面使得各地一審法院的裁判標準不盡統一,另一方面也使得建立統一上訴的機制幾乎成為不可能。同時,這種過于分散的審判格局,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裁判標準不盡統一的結果,也妨礙了對于技術類創新成果給予強有力的保護,難以適應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需要。與此相應,我國有必要改革技術類知識產權審判的格局,以適應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需要。
在此背景之下,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4年8月31日通過了《關于在北京、上海和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決定》,2014年8月31日。隨后,最高人民法院又于2014年10月27日發布了《關于北京、上海、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案件管轄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北京、上海、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案件管轄的規定》,2014年10月27日。依據這兩個文件,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管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等技術類知識產權的第一審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同時,當事人不服國務院行政部門裁定或者決定而提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授權確權行政案件,由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管轄。依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知識產權法院屬于中級人民法院。一方面,當事人對于知識產權法院作出的判決不服的,可以上訴到相應的高級人民法院;另一方面,知識產權法院所在市的基層人民法院審理的著作權、商標等民事和行政案件,當事人不服的可以上訴到知識產權法院。依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知識產權法院對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實行跨區域管轄。在知識產權法院設立的三年內,先在所在省或者直轄市跨區域管轄。這就意味著,三年以后還可以跨越本省或者直轄市管轄相關的案件。
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于2014年11月6日成立,廣州知識產權法院于2014年12月16日成立,上海知識產權法院于2014年12月28日成立,開始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2017年,經過最高人民法院批復,又在成都、武漢、南京、蘇州、濟南、青島、杭州、寧波、合肥、福州和深圳的中級人民法院中設立了11個知識產權法庭。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于2017年8月29日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匯報了知識產權法院的運行情況,并且提出了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建設中應當加以解決的一些問題,包括增設知識產權法院,研究建立國家層面的知識產權案件上訴審理機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法院工作情況的匯報》,2017年8月29日。
顯然,針對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我國正在建設一個全新的專門化審判體系。大體說來,這個審判體系由知識產權審判庭、知識產權法院和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組成。下面,本文將依據《決定》,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法院工作情況的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以及本文對于相關問題的看法,討論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建設中的幾個問題。
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屬于試點。一般來說,試點工作在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后,就應當總結經驗,予以推廣。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最高人民法院的《報告》提出建議,應當總結推廣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的經驗,適時增設知識產權法院,進一步健全知識產權專門化審判體系。大體來說,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三個知識產權法院,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這些城市及其附近地區的專門化審判需要,但無法滿足中西部地區對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專門化審判的需要。所以,適時增設知識產權法院,應對更廣闊區域對于知識產權專門化審判的需求,就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僅僅授權在北京、上海和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按照這個精神,是否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在哪些城市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以及何時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都應當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予以批準。正是由此出發,最高人民法院的《報告》也僅僅是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總結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的經驗,適時增設知識產權法院。由此可見,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應當獲得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授權。
在討論如何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之前,有必要明確到目前為止設立的15個知識產權法庭與知識產權法院的關系。關于這個問題,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首先規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隨后又規定“知識產權法院審判庭的設置,由最高人民法院依據知識產權案件的類型和數量確定”。對于后一句話,在一開始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充分注意。將后一句話與前一句話聯系起來,似乎可以理解為,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內的審判庭的設置,由最高人民法院依據案件的類型和數量確定。然而,最高人民法院先后批復在成都、武漢、南京、蘇州、濟南、青島、杭州、寧波、合肥、福州和深圳等城市設立“知識產權法庭”,則賦予了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中的上述規定以新的含義。按照目前設立知識產權法庭的做法,《決定》所說的“審判庭”,并非僅限于“知識產權法院”內部的審判庭,而是包括了其他的“知識產權法庭”。
最高人民法院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之外設立15個知識產權法庭,也引發了知識產權“法院”與知識產權“法庭”是什么關系的討論。一些人甚至認為,現在成立的“知識產權法庭”,就是將來的“知識產權法院”。關于這個問題,還是應當回到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而加以理解。具體說來,《決定》的規定是:“知識產權法院審判庭的設置,由最高人民法院依據知識產權案件的類型和數量確定。”顯然,按照這個規定,由最高人民法院批復設立的15個“知識產權法庭”,應當是在“知識產權法院”的范圍之內。或許,其中的某幾個“知識產權法庭”,在將來有可能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批準,升格為知識產權法院。但是,將所有的“知識產權法庭”都升格為知識產權法院,是不可能的。至少,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知識產權法院應當跨區域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一審案件。如果將山東省的青島和濟南知識產權法庭升格為“知識產權法院”,以及如果將江蘇省的南京和蘇州知識產權法庭升格為“知識產權法院”跨越省市自治區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就會失去意義。
依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我們或許可以將新近設立的15個知識產權法庭,視為知識產權法院的“派出法庭”。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設立知識產權法庭就是一個一舉多得的做法。例如,設立于某一省市的知識產權法庭,可以作為相關地域知識產權法院的“派出法庭”,管轄本省市地域內的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并且以相關地域的知識產權法院的名義結案。又如,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派出法庭”,可以在辦公地點不變、人員波動較小的情況下,充分發揮已有審判人員的作用,就近審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再如,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派出法庭”,還可以方便訴訟雙方的當事人,就近提起訴訟和解決糾紛,而不一定非得前往設立于另一個城市的知識產權法院。
當然,最高人民法院在近兩年之內批復設立15個知識產權法庭,似乎有些匆忙。在這方面,應當從頂層設計和長遠發展的角度,審慎考慮地域、案件類型和案件數量等要素,穩步設立新的知識產權法庭。同時,知識產權法庭的數量和分布,還應當與知識產權法院的分布,與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的建立結合起來,予以通盤籌劃和安排。
在明確了知識產權法庭與知識產權法院的關系以后,如何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的問題,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首先,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知識產權法院在設立三年以后,可以跨越省市自治區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一審案件。按照這個精神,顯然沒有必要在每一個省市自治區設立一個知識產權法院。其次,如何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以及增設幾個知識產權法院,也應當回到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的精神,即依據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類型、數量和分布區域加以確定。
目前,我國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和沿海地區。正是由此出發,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大體說來,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再加上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的若干個“派出法庭”,可以滿足東部沿海地區對于知識產權專門化審判的需要。與此相應,沒有必要再在沿海地區設立新的知識產權法院。至于中西部地區,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數量相對較少,也沒有必要設立太多的知識產權法院。依據案件數量和地域分布等因素,可以考慮在中西部地區的某些大城市,例如武漢、重慶、西安增設三到五個知識產權法院。同時,還可以在新增設的知識產權法院之下,設立若干個知識產權法庭,盡可能覆蓋中西部的省市自治區,以方便當事人提起訴訟。按照這樣一個設想,一方面增設三到五個知識產權法院,另一方面設置相應的派出法庭,就可以滿足中西部地區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專門化審判的需要。
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還應當充分考慮知識產權案件管轄的特點。按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因為侵權行為而提起的訴訟,由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的法院管轄。?參見《民事訴訟法》第27條。就其中的被告住所地來看,有形財產與無形財產的管轄沒有區別。就其中的侵權行為地來看,有形財產的侵權行為地與無形財產的侵權行為地則有很大的不同。例如,關于專利侵權,侵權產品的制造地是侵權行為發生地,侵權產品的銷售地和使用地也是侵權行為地。與此相應,知識產權作為一種無形財產權,侵權行為地可以發生在很多地區。這樣,依據侵權行為發生地的特點,中西部地區的知識產權所有人,不僅可以選擇鄰近的知識產權法院或者知識產權法庭提起侵權訴訟,而且可以前往北京、上海、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提起訴訟。
基于以上的論述,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的基礎之上增設三到五個知識產權法院,加上二十到三十個知識產權法庭,再結合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管轄的特殊性,大體可以滿足全國對于知識產權專門化審判的司法需要。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樣一個“知識產權法院加知識產權法庭”的體系,將取代原來管轄專利一審案件的87個中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和7個基層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以及原來管轄植物新品種一審案件的45個中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和管轄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一審案件的46個中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可以說,隨著新的知識產權法院加知識產權法庭體系的建立和完善,原有的技術類一審案件的管轄體系,將逐步退出歷史舞臺。在這方面,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取代原來的第一、第二、第三中級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庭,已經說明了新體系對于原有體系的取代。
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的知識產權法院屬于中級人民法院。一方面,知識產權法院可以在本省或者直轄市內,甚至可以在鄰近的省市自治區,跨區域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另一方面,知識產權法院所在市的基層法院判決的著作權、商標和反不正當競爭的上訴案件,由知識產權法院受理。顯然,按照這樣的安排,知識產權法院可以在其案件管轄區域內,協調和統一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甚至是著作權、商標和反不正當競爭案件的裁判標準。然而,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不服三個知識產權法院關于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判決、裁定的上訴案件,分別由北京市、上海市和廣東省的高級人民法院受理。這樣,由三個或者更多的高級人民法院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二審,就有可能在法律適用上出現沖突,進而影響審判標準的統一。
就美國和日本等國的實踐經驗來看,解決二審法院適用法律標準不一的根本性做法,就是設立一個全國性的上訴法院或者二審法院,受理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訴案件,以相對統一的裁判標準,審理案件并作出必要的判決。例如美國在1982年以前,有關專利的一審案件由聯邦地方法院受理,不服一審判決的案件由一審法院所在地的巡回上訴法院,諸如第一、第二、第五巡回上訴法院受理。由于各個巡回上訴法院掌握的專利有效與否、侵權與否的標準不盡相同,造成了原告和被告都竭力前往對于自己有利的巡回區提起訴訟的現象。到了1982年,美國設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統一受理來自全國地方法院的一審專利案件。按照規定,有關專利糾紛的一審案件仍然是由散布在各地的聯邦地方法院審理,但是上訴案件則統一由聯邦巡回上訴法院受理。這個做法,不僅大體統一了專利有效與否和侵權與否的標準,而且更加有力有效地保護了專利權人的利益,促進了技術創新的蓬勃發展。?參見李明德著:《美國知識產權法》(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170—173頁。又如,日本于1997年修訂《民事訴訟法》,有關專利、實用新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計算機軟件的一審案件,集中到東京地方法院和大阪地方法院受理,以避免一審法院過于分散和審理標準不盡一致。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服這兩個一審法院判決的上訴案件,卻分別由東京高等法院和大阪高等法院受理。到了2005年,日本終于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統一受理來自東京地方法院和大阪地方法院的有關專利、實用新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計算機軟件的二審案件。?參見《日本民事訴訟法》第6條,《日本知識產權高等法院設置法》第2條。這種做法,不僅在很大的程度上統一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裁判標準,而且有力有效地保護了權利人的利益,促進了技術創新的繁榮。
按照我國目前的做法,對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二審,可以由32個高級人民法院受理。?31個省市自治區的高級人民法院,再加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高級人民法院。基于二審的分散和裁判標準的不盡一致,有可能影響對于技術類創新成果的保護,學術界很早就提出應當仿效美國和日本的做法,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或者高級法院。?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產權中心編:《中國知識產權保護體系改革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8年版,第233—242頁。關于這一點,2008年頒布的《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已經指出:“研究適當集中專利等技術性較強案件的審理管轄權問題,探索建立知識產權上訴法院。”顯然,隨著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立和運行,建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統一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二審案件,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關于這一點,最高人民法院的《報告》也提出建議:“從推動建設知識產權強國和世界科技強國的戰略高度,研究建立國家層面知識產權案件上訴審理機制,實現知識產權案件審理專門化、管轄集中化、程序集約化和人員專業化。”
值得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報告》使用了“上訴審理機制”的術語,而沒有使用上訴法院或者高級人民法院的術語。顯然,這個說法為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二審機制留下了充分的空間,也與學術界很多人所說的“上訴法院”有所不同。其實,按照我國現有的法院組織體系,既然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的法院為“中級法院”,那么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的就應當是“高級法院”。而且,《報告》所說的是“國家層面”的上訴審理機制,也表明將來設立的應當是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
在立法程序上,設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要比設立“知識產權法院”困難得多。具體說來,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4年8月作出《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三個知識產權法院。這表明,設立三個屬于中級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法院”,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授權就可以了。而且,全國人大常委會還可以在這個授權的基礎之上,批準設立更多的知識產權法院。但是,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或者全國性的“上訴審理機制”,則需要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授權。這種授權,可以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單獨作出決定,也可以是經由《法院組織法》的修訂而加以規定。在這方面,無論是美國于1982年設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還是日本于2005年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都是先由立法機關制定相關的法律,而后加以設立。所以,倡導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不能忽略立法的要素。
本文認為,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應當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庭作為基礎。按照這個設想,一方面可以擴充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的人員,以適應受理全國性的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充分利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組織架構、辦公場所和后勤保障,對外加掛“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的牌子。事實上,這種做法在國際上也有先例可循。例如,美國于1982年設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就是將原有的“關稅與專利上訴法院”和“行政法院”合二為一,并且仍然位于原有的辦公樓房之內。時至今日,美國的聯邦巡回上訴法院還是既受理有關專利糾紛的上訴案件,又受理不服聯邦行政機關決定而提起的訴訟案件。?參見李明德著:《美國知識產權法》(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173頁。又如,日本于2005年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也是將東京高等法院之內的幾個知識產權合議庭組合在一起,對外加掛“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的牌子。在組織架構上,“知識產權高等法院”屬于東京高等法院的一個“特別分支機構”。至于辦公地點,仍然是在東京高等法院的大樓之內。當然在另一方面,為了顯示“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的特點,又設立了單獨的法官委員會以處理相關的司法行政事務,設立了單獨的秘書局(辦公室)以處理相關的日常事務。?參見《日本知識產權高等法院設置法》第2條、第4條和第5條。
關于“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目前有一種建議認為,無論是在組織架構上還是辦公地點上,都應當另行組織、另行尋址。然而,這種做法對于現行的法院組織系統沖擊似乎較大。具體說來,我國目前共有32個高級人民法院,包括31個省市自治區的高級人民法院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高級人民法院。如果在這個體系之外另行設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必然會對現行的高級人民法院體系造成很大的沖擊。但如果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的基礎上,對外加掛一塊“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的牌子,作為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一個組成部分,則會最大限度地降低對于現行高級人民法院體系的沖擊。
事實上,日本在討論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的時候,也曾經提出過單獨組織、單獨設立的建議。具體說來,就是在現有的八個高等法院的基礎之上,將東京高等法院中的知識產權合議庭分離出來,組建第九個高等法院。但是,考慮到可能對于現行法院體系的沖擊過大,最后還是采納了將“知識產權高等法院”設置在東京高等法院之內,作為一個特別分支機構的方案。?參見近藤昌昭、齋藤友嘉著:《司法制度改革概說2——知識產權關系二法和勞動審判法》,第一章“知識產權法院設置法”,商事法務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4頁。在這方面,《日本知識產權高等法院設置法》第2條明確規定:“在東京高等法院之內設立知識產權高等法院,作為其特別分支機構”,處理本法規定的知識產權案件。顯然,是單獨設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還是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框架內設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日本的做法值得我們借鑒。
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2014年8月的《決定》:“不服國務院行政部門裁定或者決定而提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授權、確權案件,由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管轄。”這里所說的國務院行政部門作出的裁定或者決定,主要是指專利復審委員會關于不授予專利權或者專利權有效與否的決定、商標評審委員會關于不予商標注冊或者撤銷商標注冊的決定,以及農林部門關于植物新品種權利的決定。在此之前,當事人對于專利復審委員會裁定或者決定不服,對于商標評審委員會裁定或者決定不服,通常都是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一審訴訟。至于農林部門作出的關于植物新品種權利的決定,當事人不服則通常是向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一審訴訟。隨著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的作出,不服行政機關決定或者裁定的知識產權一審案件,統一由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受理。
大體來說,國務院行政部門作出的有關知識產權的決定或者裁定,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不予授權或者不予商標注冊的決定,一類是已經授予的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是否有效的決定,以及已經注冊的商標是否有效的決定。
先來看不予授權或者不予注冊的決定。按照專利法的相關規定,專利申請人提出專利申請后,如果專利局作出了不予授權的決定,申請人可以請求專利復審委員會復審。如果專利復審委員會維持專利局不予授權的決定,申請人可以向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提起訴訟,直至向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按照商標法的相關規定,商標所有人提起注冊申請后,如果商標局作出了不予注冊的決定,申請人可以請求商標評審委員會復審。如果商標評審委員會維持商標局的決定,駁回商標注冊申請,申請人可以向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提起訴訟,直至向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按照《植物新品種保護條例》,申請人可以向農林部門的審批機關提出授予植物新品種權利的申請。如果審批機關作出不予授權的決定,則可以向農林部門的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提起復審。如果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維持不予授權的決定,則申請人可以向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提起訴訟,直至向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在我國,專利復審委員會、商標評審委員會和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作出的決定,屬于行政決定。與此相應,當事人針對這類決定提起的訴訟屬于行政訴訟。同時,按照《行政訴訟法》規定的二審終審制度,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作出的判決屬于一審判決,當事人不服還可以上訴到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這樣,一件專利申請、植物新品種權利申請或者商標注冊申請,就有可能走完審批部門、復審部門、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甚至是最高人民法院的程序。
在有關授權和商標注冊的問題上,與美國和日本等國相比,我國至少多出了一個環節。例如在美國,專利商標復審部門屬于準司法機關,其作出的決定相當于一審判決。如果當事人不服,則可以上訴到聯邦巡回上訴法院,直至最高法院。至于日本,當事人對于特許廳審判部作出的決定不服,可以上訴到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直至最高法院。鑒于美國和日本的做法,學術界曾經提出建議,將專利復審委員會、商標評審委員會和植物新品種復審委會規定為準司法機構,當事人對于這些機構作出的決定不服的,可以上訴到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產權中心編:《中國知識產權保護體系改革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268頁。基于這樣的建議,2008年頒布的《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提出:“改革專利和商標授權、確權程序,研究專利無效審理和商標評審機構向準司法機構轉變的問題。”然而,時至今日,準司法的概念并沒有獲得立法機關的認可。
本文認為,在中國建立了完整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之后,應當將專利復審委員會、商標評審委員會和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規定為準司法機關,以減少專利授權、植物新品種授權和商標注冊的環節。按照這個設想,如果專利申請人、植物新品種權利申請人或者商標注冊申請人不服上述機構的決定,可以上訴到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并在必要的時候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當然,作為一個備選方案,也可以按照目前的做法,由申請人上訴到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并在必要時向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申請再審。在這里,關鍵的問題在于將專利復審委員會、商標評審委員會和植物新品種復審委會規定為準司法機關,同時發揮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和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作為專業法院的作用。
再來看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利無效和商標注冊無效的決定。按照我國目前的做法,專利權和植物新品種權授予之后,商標注冊獲準之后,只有專利復審委員會和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可以決定相關的權利是否有效,商標評審委員會決定相關的商標注冊是否有效。按照這個做法,在相關的侵權訴訟中,如果被告提出了專利權無效、植物新品種權無效的抗辯,或者商標注冊無效的抗辯,受理案件的法院通常會中止審理活動,等待專利復審委員會、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或者商標評審委員會的決定。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上述機構作出的決定,當事人不服又可以起訴到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上訴到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如果在走完了上述程序之后,最終的結果是權利無效或者商標注冊無效,則最初受理侵權案件的法院不必恢復審理,因為侵權訴訟的基礎已經消失。但如果最終的結果是權利有效或者注冊有效,則最初受理侵權案件的法院應當恢復審理,作出侵權與否的判決。而且,如果當事人對于一審判決不服,還可以提起上訴。
與美國和日本的做法相比,我國確定專利權或者植物新品種權是否無效的程序,以及確定商標注冊是否有效的程序,存在著環節過多、耗時耗力的弊病。例如在美國,是否授予專利權或者是否允許商標注冊,屬于行政機關的職責。但是相關的專利權是否有效、商標注冊是否有效,則由法院在侵權訴訟中作出判決。這種做法的最大好處是,法院可以在一次審理活動中,既確定相關的權利是否有效、注冊是否有效,又確定被告是否侵犯了相關的專利權和注冊商標。與此相應,當事人拿到是否侵權判決的環節要少,時間也短。又如在日本,在專利無效和商標注冊無效方面,原來的做法與中國一樣,也是由特許廳的審判部作出有關的專利或者商標注冊是否有效的決定。但是日本于2004年修訂《日本專利法》,允許法院在專利侵權訴訟中,直接裁定涉案的專利權是否有效。根據修訂后的《日本專利法》第104條之3,在有關專利權的侵權訴訟中,如果原告的專利權“應當在無效程序中被宣告為無效”,則專利權人不得針對被告實施自己的專利權。?參見《日本專利法》第104條之3。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如果專利權“應當在無效程序中被宣告為無效”,是由審理案件的法院來認定,并非等待特許廳審判部作出無效裁定。這樣一來,事實上宣告專利權無效的權力,就從行政機關的手中轉移到了司法機關的手中。又根據2004年修訂的《日本商標法》,法院在審理商標案件時,可以引用《日本專利法》第104條之3,判決涉案的商標注冊是否有效。?參見《日本商標法》第39條。
在制定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的過程中,學術界曾經提出,借鑒美國和日本的做法,由受理侵權案件的法院直接判決涉案的專利是否有效、涉案的商標注冊是否有效。?同注釋?。但是,這個建議一直難以實現。主要原因在于,可以管轄專利、植物新品種和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案件的一審法院過于分散,而二審案件又可以由32個高級人民法院管轄。這樣,由分散的一審法院直接決定專利權是否有效,由分散的二審法院確定一審判決是否恰當,必然造成審理標準的不統一。
然而,隨著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的建立,由審理案件的法院直接判定涉案的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是否有效,涉案的商標注冊是否有效,時機已經逐步成熟。具體說來,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有關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的一審案件,由知識產權法院管轄。如果在相關的侵權糾紛中,當事人提出了專利權無效或者植物新品種權無效的主張,則由審理案件的法院先作出相關權利是否有效的認定,然后作出被告是否侵權的判決。如果當事人對于一審法院作出的判決不服,包括對于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是否有效的判決不服,則可以上訴到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至于受理上訴案件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則可以通過自己的判決,協調和統一各個知識產權法院(包括知識產權審判庭)有關專利權是否有效、植物新品種權是否有效的標準。除此之外,相關的法律還可以明確,凡涉及到商標注冊是否有效的問題,應當由知識產權法院審理,并且在必要的時候上訴到知識產權高級法院。
就知識產權法院體系與行政機關的決定的而言,一方面專利復審委員會不授予專利權的決定、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不授予權利的決定和商標評審委員會不予注冊的決定,可以視為準司法機構的決定,上訴到“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由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作出授權與否、注冊與否的決定,進而協調和統一授權、注冊的標準;另一方面,在相關的侵權糾紛中,由知識產權法院直接認定涉案的專利權是否有效、植物新品種權利是否有效、商標注冊是否有效,進而作出侵權與否的判決。對于這類判決,如果當事人不服,又可以上訴到知識產權高級法院,進而由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協調和統一相關的裁判標準。這樣,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就會在一方面承擔起領導專利和植物新品種授權與否、商標注冊與否的職責,另一方面承擔起領導知識產權法院關于專利權有效與否、植物新品種權有效與否、商標注冊有效與否,以及侵權與否的職責。屆時,無論是相關權利的授權與否,還是相關權利的侵權與否,都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局面。
在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的建設方面,除了增設知識產權法院、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明確知識產權法院體系與行政授權確權機構的關系,還有一系列問題,例如技術調查官、法官獨任審判、大合議庭、三審合一、法律審與事實審,值得探討。這里僅討論其中的三審合一和法律審與事實審的問題。
先來看“三審合一”。三審合一是指,有關知識產權的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由一個知識產權審判庭或者合議庭統一審理。在實行“三審合一”之前,知識產權的民事案件、行政案件和刑事案件,分別由民事審判庭、行政審判庭和刑事審判庭審理。由于各個審判庭的專業視角不一樣,對于相關案件的判決也不盡一致,甚至產生了一些偏差。以商業秘密的案件為例,民事審判庭側重的是涉案的信息是否構成商業秘密,如原告的信息符合秘密性、具有商業價值和采取了合理的保密措施,以及被告以不正當手段竊取、披露和使用了涉案的商業秘密。而刑事法庭的側重點則在于被告的行為是否構成了犯罪,是否符合犯罪的構成要件。由于民事審判庭和刑事審判庭的視角不一,再加上司法實踐中“先刑事后民事”的做法,至少在商業秘密的審判方面就出現了一些偏差。例如,有些案件經過刑事審判判決被告有罪,而在后的民事審判卻發現涉案的信息不構成商業秘密,被告沒有侵權的問題。?同注注釋?。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在制定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的過程中,學術界提出了“三審合一”的建議。?同注注釋?。基于這樣的建議,2008年6月發布的《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也提出:“研究設置統一受理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的專門知識產權法庭。”隨后,在最高人民法院的主持之下,在全國范圍內的知識產權審判方面,逐步推廣了“三審合一”的做法。
然而,按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僅僅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一審民事和行政案件,而將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一審刑事案件排除在外。其具體規定是:“知識產權法院管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等專業技術性較強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和行政案件。”按照這個規定,隨后設立的知識產權法院,包括將要增設的知識產權法院、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都只能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的民事和行政案件。顯然,這樣一個思路,與已經廣泛推廣的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的三審合一,是不一致的。
根據筆者所知,由最高人民法院起草的《決定》初稿,北京、上海、廣州三個知識產權法院管轄的技術類案件,僅僅涉及了專利、植物新品種和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三類案件。按照我國現行的法律制度,侵犯專利權、植物新品種權和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權,僅僅承擔民事責任和接受行政處罰,但沒有刑事責任的問題。而且,由于起草《決定》的時間緊迫,最高人民法院也刻意回避了刑事責任的問題。因為,一旦涉及刑事責任,則不免會涉及公安部門的偵查、檢察院的起訴。如此一來,如何協調和規定法院與公安部門、檢察院的關系,就會復雜起來。而僅僅規定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受理技術類知識產權的民事和行政案件,則會簡單得多,也會使得《決定》很快獲得通過。?筆者多次參與了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的草案討論。
然而,經過各方面的討論,尤其是接受學術界的意見和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決定》在規定三個知識產權法院受理的技術類一審案件時,增加了技術秘密。隨后,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規定》,又增加了計算機軟件。依據我國現行的法律制度,嚴重侵犯他人商業秘密(包括技術秘密)的行為和嚴重侵犯計算機軟件著作權的行為,可以追究侵權者的刑事責任。顯然,如果將嚴重侵犯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著作權的行為排除在知識產權法院體系之外,由一般的刑事法庭管轄,又會走上民事案件與刑事案件分別審判的老路,不利于統一侵權與否和犯罪與否的標準。由此可見,在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的建設中,就侵犯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著作權的案件,實行三審合一,仍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再來看法律審與事實審。按照我國民事訴訟法,民事案件實行兩審終審。同時,如果當事人提起再審請求,則上一級法院還可能再次審理相關的案件,或者要求下級法院重新審理相關的案件。同時,按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無論是一審法院還是二審法院,甚至包括再審法院,都是既審查案件的事實,又適用相關的法律并且作出判決。而且,即使是當事人在二審或者再審的程序中提出了新的證據,審理案件的法院也應當加以審查。?參見《民事訴訟法》第十二章“第一審普通程序”,第十四章“第二審程序”,第十六章“審判監督程序”的規定。
將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對應到前面討論過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則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一審案件由知識產權法院管轄,既審查案件的事實,又適用相關的法律,進而作出必要的判決。如果當事人不服一審判決,則受理二審案件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也應當既審查案件的事實,又審查下級法院對于法律的適用是否恰當。如果當事人仍然不服而提起再審請求,則受理再審案件的最高人民法院同樣是既審查事實又審查法律的適用。按照這樣一種做法,不僅一審法院的法官工作負擔沉重,而且二審法院法官和再審法院法官的工作負擔同樣沉重。正是由此出發,有人認為,以一個全國性的高級法院,受理來自若干個知識產權法院的大量上訴案件,必然是不堪重負。
本文認為,這個問題可以通過處理事實審與法律審的關系而加以解決。例如在美國,在相關的民事案件中,一審法院負責查明事實并在此基礎之上適用法律,進而作出必要的判決。至于二審法院,則僅僅審查法律適用的問題,而不去審查有關事實的問題。即使二審法院發現案件的事實有誤,也會發回一審法院重審。正是基于這樣的程序,美國的各個巡回上訴法院才可以專注于法律問題的理解,并且在必要的時候作出具有創造性的、確立新的法律規則的判決。同樣,美國的聯邦巡回上訴法院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受理來自全國各地聯邦地方法院的專利上訴案件,并就相關的法律問題作出創造性的判決。
在這方面,或許可以借鑒美國的做法,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授權,讓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在事實審和法律審的問題上進行試點。具體說來,在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中,知識產權法院(包括知識產權審判庭)負責查清案件的事實,同時適用法律作出判決。如果當事人對于一審判決不服而提起上訴,受理案件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只進行法律問題的審查,而不進行案件事實的審查。即使發現一審法院在事實審查方面有誤,也應當發回重審。如果當事人不服二審有關法律問題的判決,還可以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再審請求。至于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審,也應當是審查二審法院對于法律問題作出的判決是否恰當,而不去審查案件的事實。顯然,按照這樣一個做法,作為專門受理二審案件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以及有可能受理再審案件的最高人民法院,就會將主要的精力放在法律規則的解釋和適用上,從而協調和統一各個知識產權法院裁判標準,進而給予訴訟雙方的當事人以明確的法律規則的指引。
事實上,在二審法院和再審法院明確法律規則的前提下,我們還可以試點在技術類知識產權糾紛的處理中,引入司法和解制度。具體說來,在事實清楚、法律規則清楚的條件下,雙方當事人應當就相關的糾紛達成解決方案,而不必等待法院的判決。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應當預見法院有可能作出的判決。如果雙方當事人清楚法院有可能作出的判決結果,仍然要求法院進行判決,就屬于濫用司法資源。例如,按照美國的做法,在案件事實清楚、法律規則清楚、訴訟當事人輸贏清楚的情況下,如果仍然要求法院進行判決,就不僅屬于濫用司法資源,而且會受到一定的懲處。正是由此之故,美國97%以上的民事案件,都是在法院作出判決之前就由當事人達成協議而解決了。?Donald Carper et al, Understanding the Law, chapter 3 the Court System, 1991.
在目前的中國,很多知識產權案件的當事人總是要把官司打到底。如果一審敗訴就會提起上訴,如果二審仍然敗訴又會提起再審。在本文看來,出現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在于,各地法院和各級法院在適用相關法律規則的時候,不但標準不一,而且判決不一,從而造成了當事人對于二審或者再審改判的期望。隨著我國知識產權法院體系的建立和完善,隨著二審法院和再審法院將主要精力放在法律規則的解釋和適用上,隨著相關法律規則適用標準的協調和統一,我們應當適時引入司法和解制度,將有關的糾紛解決在法院的判決之前。或許有必要在這里重申,提起訴訟是為了解決糾紛。而解決糾紛,可以在訴訟提起之前解決,可以在法院作出判決之前解決,當然也可以在一審、二審或者再審的過程中解決。在這里,關鍵的問題在于,受理二審案件的全國性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以及受理再審案件的最高人民法院,應當著力協調和統一法律適用的標準,給予訴訟雙方當事人以明確的指引。
自美國1982年設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以來,國際上出現了一個設立專門的知識產權法院或者法庭,審理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趨勢。在這方面,我國知識產權審判從一開始就走了一條專門化的道路。自1993年開始,先是在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和高級人民法院設立知識產權審判庭,隨后則是形成了一個從最高人民法院到基層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體系。在這樣一個專門化的審判體系中,最高人民法院又指定了87個中級人民法院和7個基層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庭管轄專利糾紛一審案件;指定了45個中級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庭管轄植物新品種糾紛一審案件;指定了46個中級人民法院的知識產權審判庭管轄集成電路布圖設計糾紛案件。其中,對于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專利、植物新品種和集成電路布圖設計的一審案件不服的,可以上訴到所在省市自治區的高級人民法院,甚至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在本文看來,2013年之前所形成的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體系,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適應了我國專門化審判的需要,但是過于分散的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也造成了審理標準不一的弊病,妨礙了對于技術類創新成果的保護。在建設創新型國家的背景之下,在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背景之下,應當對于原有的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體系有所變革。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4年8月作出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受理有關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的一審民事和行政案件。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又在知識產權法院的框架之內,批復設立了11個知識產權法庭。同時,立法機關也在討論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的問題。這表明,中國目前正在建立一個全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以取代原有的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體系。
大體來說,這個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包括管轄一審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知識產權法院和作為知識產權法院派出機構的知識產權法庭,管轄二審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以及有可能管轄再審案件的最高人民法院。在建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方面,有一系列應當予以妥善解決的問題。例如,適量增設新的知識產權法院,設立全國性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將專利復審委員會、植物新品種復審委員會和商標評審委員會規定為準司法機構,知識產權法院在侵權糾紛中認定涉案的專利、植物新品種是否有效或者商標注冊是否有效,知識產權法院統一管轄技術類知識產權的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以及一審法院既查明事實又適用法律,而二審和再審法院則僅僅審查法律問題,等等。
本文認為,通過建立一個全新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專門管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和計算機軟件的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進而協調法律適用標準,統一裁判規則,將有效地保護技術創新成果,保障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