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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阿飛”:滾動的話語邏輯與基層實踐走向(1949—1965)

2018-02-07 06:02:19
中共黨史研究 2018年5期

劉 亞 娟

1949年后,中國共產黨接管城市,國家權力開始向下延伸,揭開了城市基層社會清理與改造的序幕。通過劃分“敵”“我”、“新”“舊”,中共將不符合新社會特征的文化形態具象化,進而自上而下、卓有成效地解決了城市舊疾,使基層社會得到前所未有的凈化。作為文化形態的載體,某些話語也伴隨著這一進程逐步更新、嬗變甚至消失。如果將話語視為一種“活”的、與意識形態密不可分且或隱或現的權力關系的再現,那么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顯然也是一部話語史,上海阿飛即是這部歷史中最為典型的案例之一。“阿飛”這一稱謂來自洋涇浜英語。在有限的學術成果中,阿飛均被納入流氓的范疇,呈現刻板、片面和靜止的形象。*關于“阿飛”的英文來源存在一定爭議,概括起來有fit、fly、figure、fashion四種。以筆者目之所及,迄今未見有以阿飛為主題的學術成果,但相關通俗讀物數量頗豐。參見程乃珊:《“阿飛”正傳》(上、下),《上海文學》2001年第7、8期;程薔、孫甘霖主編:《民俗上海·黃浦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30頁;薛理勇:《上海閑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152、153頁;葉世蓀、葉佳寧:《上海話外來語二百例》,上海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61頁。此外,關于游民改造的相關研究也多次提及阿飛,基本上屬于“流氓”層面的解釋。參見阮清華:《上海游民改造研究(1949—1958)》,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34、179、209頁。實際上,阿飛起初并非流氓,而阿飛與流氓的分合也折射出相當復雜的歷史信息,天然可作為話語分析的素材。近年來,開始有學者嘗試將話語分析的方法導入黨史國史研究。在相關的研究中,話語的生成與演變有一條清晰的線索可循,不單話語的塑造與政治運動的走向相契合,地方實踐也基本成為中央高層指示的直觀反映*盡管以“話語”為題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但真正使用了話語分析方法的研究尚不多見,比較典型的研究成果參見陳靈強:“十七年‘革命歷史敘事’生成與建構研究”,福建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劉怡:《從“麻雀”到“害人鳥”:五十年代中后期滅雀運動的話語邏輯》,《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期。。不過,這種單調的線性邏輯并不足以解釋阿飛形象與內涵的流變。阿飛釋義不以歷史前后相繼的順序排列并通往唯一終點,也不像編年體一般呈現所謂新舊交替的面貌。打不勝打的阿飛不僅再現了基層文化頑強的生命力,其背后蘊藏的諸多信息更值得還原與深究。

一、小阿飛初現:時髦青年問題化

阿飛是近代上海的“特產”,其典型打扮是“三包一尖”(奶油包頭、褲子緊包腿臀、褲腳緊包腳踝、尖頭皮鞋)。他們既非上流青年的打扮,又多少有點摩登的意思,有幾分“紈绔子弟”的味道,又夾雜些“輕浮舉止”。*陳丹燕:《上海閱歷三部曲·蝴蝶已飛》,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57頁;周起鳳:《石榴花開的時候》,《申報》1936年6月23日;頻羅:《成衣匠的傀儡》,《申報》1936年11月3日;劉業雄:《阿拉上海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0頁。舊時洋學生與上海灘的白領常稱那些標新立異、打扮得引人注目的人為“這位阿figure朋友”,或是評論某些前衛的裝扮時來一句“迭(上海話,意為‘這’)個人蠻‘飛’的”*程乃珊:《“阿飛”正傳》(上),《上海文學》2001年第7期。。40年代從國外傳來一種新式舞蹈,“兩人對舞,搖頭晃腦,抽肩膀,扭屁股”,上海人改曲譜名為“滿場飛”,亦可以從中窺見“飛”字的獨特內涵。在時人眼中,褲腳管細得像筆管、花得耀眼的襯衫、尖頭皮鞋乃至于乘勢凌空的“飛機頭”,不過是愛漂亮的都市兒女的生活剪影*額前留部分頭發,用吹風機壓好再回旋,使頭發向前高高翹起,形似飛機的頭部,再涂上厚厚的凡士林,油光發亮,這即是“大包頭”,或稱“奶油包頭”“飛機頭”。參見李阿毛文,董天野圖:《洋涇浜圖說》,上海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7頁;蕭毓華:《風氣》,《申報》1942年5月21日;云郎:《飛機頭》,《時代周報》1946年第3期。。上海著名消閑小報《小日報》還有一撰稿者常以“阿飛”自稱,阿飛在舊上海之流行可見一斑。

無論是“阿飛”這一稱謂還是他們的典型裝扮,均是美國文化與上海都市文化相結合的產物,而對其影響最大的又是好萊塢電影。除了俠義愛情詼諧片、牛仔頻繁出沒的美國西部片外,在好萊塢明星中間風靡一時的“飛行熱”,也直接推動了阿飛的產生。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大包頭”“奶油包頭”在當時被稱為“飛機頭”,阿飛也被戲稱為“小飛機”。

新中國成立之初,阿飛多被冠以“小”,與滬上另一群體“老克拉”(洋涇浜英語,“克拉”即color)相對,展示了另一個年齡層次與時髦檔次。阿飛之“小”首先體現在年齡上,他們以一二十歲的青少年為多;其次,他們徘徊街頭,以奇特的衣著為炫耀,偶爾做一些起哄、欺騙、調戲之類的“小惡”,或者是跟著“大壞蛋”后面做點“小壞事”。

當時上海男青年中不乏以中山裝配花呢法蘭絨、鏤花鞋者,而燙著波浪式的人造卷發、大穿標新立異人民裝的也不在少數。“三包一尖”之所以迅速成為眾矢之的,是因為它們堂而皇之地再現了所謂“美帝文化”,顯示新中國的不少青年仍以模仿美國生活方式為榮*靈甫:《“阿飛”思想》,《文匯報》1950年11月10日;《抗美援朝代表會議,憤怒控訴美帝罪行》,《新民晚報》1950年12月6日。。從1950年6月開始,文藝界開展了一場清理好萊塢電影、肅清崇美思想的運動。剛剛創刊的《大眾電影》隨即刊登了一系列文章,聲討好萊塢電影將好青年變成了小阿飛。上海電影制片廠演員、劇作家黃宗英將阿飛視為穿著紅紅綠綠的襯衫、小褲腳管,嚼著橡皮糖,整日在電影院門前徘徊,既沒有家也沒有國籍的海派青年們;而時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廠長的于伶則直接將小阿飛視為青年人受美國影片“毒害”的明證*黃宗英:《兩種文化》,《大眾電影》1950年第1期;于伶:《期望》,《大眾電影》1950年第1期。。從1950年9月開始,《文匯報》又以“你對美帝影片看法如何?”為主題在工、農、商、學中間展開了對“美帝”影片的討論。不少青年現身說法,講述自己受好萊塢電影“毒害”而變成阿飛的經歷,從而將運動推向高潮。

不過,就在文教領域批判好萊塢電影的同時,一系列以阿飛為主題的滑稽戲卻紛紛出爐搶占上海娛樂市場。多家滑稽戲劇場競相以阿飛故事編成劇本進行演出,一時間阿飛戲滿天飛。剛剛解放、生意不好的戲館子,因上演阿飛戲而“出乎意料地生意好起來了”*歌今:《鄰居伙伴成搭檔,票友下海二笑匠》,《新民晚報》1950年6月23日。。各劇場上映的阿飛戲均十分賣座。上海的阿飛戲轟動一時,還吸引了香港片商來滬接洽,計劃將其拍成電影。

阿飛戲上演之初是作為配合公安機關清理阿飛的教育活動之用,但在黨報看來,這些戲把阿飛的“油腔滑調”寫得很突出,或標榜阿飛智慧,或將之視為英雄,結果不是反阿飛,反而是“宣揚”阿飛了*《上海工人對文藝工作者提出的要求》,《人民日報》1952年6月23日。。滑稽戲多反映城市市民的日常生活,主要受眾是普通勞動者。文藝界對阿飛戲的批判愈燃愈烈,工廠對阿飛戲卻興趣不減。“新都”“新新”滑稽劇團應一些工友俱樂部之邀,專赴工廠表演*《阿飛總司令明日下工廠》,《新民晚報》1950年8月7日。。阿飛戲的問世與賣座,從側面證實了阿飛文化在上海普通市民中仍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而在好萊塢電影遭到清理的同時,阿飛戲也呈現取而代之、再續阿飛形象的態勢。

在隨后展開的“三反”“五反”等政治運動中,學校里的小阿飛作為落后分子的典型受到教育,一些工廠企業中的貪污分子也以阿飛型的青年出場。打扮時髦、“油頭粉面”的小阿飛也成為運動對象,被要求開展自我批判*廉風:《三反運動挽救了黃澤民》,《文匯報》1952年3月14日;屠公望:《我是怎樣腐化墮落的?》,《文匯報》1952年3月17日。。黨報則將矛頭從好萊塢電影轉向阿飛戲,控訴舞臺上的阿飛起著壞作用。阿飛戲此后也遭到有關部門的抵制,一度消沉。

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各界開展的運動中,阿飛的形象與內涵基本延續了近代上海的特征,即以“三包一尖”為典型裝扮、做點兒“小惡”的時髦青年。脫胎于近代上海的阿飛自然而然地被視為“舊上海”“舊社會”的產物。也正是遵循著這一邏輯,阿飛作為新政權改造與整頓的目標之一,無形中為新政權施行一系列改造舉措提供了契機。

二、“飛”進工廠:與流氓劃清界限

1954年9月1日,團市委對解放后上海青年的情況進行了調查。結果表明,上海仍然存在著不少流氓團伙,“誘使”青年逐漸走向“墮落”。團市委在報告中還專門提到工人階級的不佳表現。*《關于青年中受資本主義腐化墮落思想影響的調查報告》(1954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489-51。另見《青年團上海市委員會關于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毒害青年的調查報告》(1954年9月1日),轉引自閔小益:《20世紀五十年代上海青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活動述略》,《上海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根據上述情況,團市委向市委和團中央請示,提出在全體青年中開展一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的建議。

11月10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呼吁各地堅決肅清流氓、盜匪,稱有些流氓、盜匪“誘騙”青少年犯罪,少數“不法資本家”則用金錢、女人、淫亂書畫和下流娛樂場所的吃喝玩樂生活來“勾引”意志薄弱的職工走上流氓、盜匪的道路。11月14日,《人民日報》再發表社論,認為一部分資本家正利用金錢、色情“引誘”青年工人,企圖使他們“腐化墮落”,新中國第一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正式揭開帷幕。無論是《人民日報》的社論導向,還是上海方面的具體安排,都顯示這場道德教育運動圍繞工廠企業機關學校進行,在實際運動中又以青年工人為重點展開*《關于“積極培養青年共產主義道德,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的宣傳教育工作的大體步驟》(1954年12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80-2-7-15。。

這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打擊流氓盜匪的活動相輔相成、配合進行。從協作運動的角度上講,二者恰好扮演了一松一緊的角色。上海市委將“流氓盜匪”定性為“反革命分子的幫兇”,認為其主要罪行在于“殘害勞動人民”,“引誘青年”墮落。團市委進一步明確要求,不能把政府打擊流氓盜匪的斗爭和對青年進行正面的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混為一談,而要教育青年與流氓“劃清界限”*《中共上海市委關于開展貫徹反對流氓盜匪活動斗爭和加強培養共產主義道德品質教育的緊急通知》(1955年3月1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6-2-387-116。。

在宣傳動員階段,除了此前已經在全國進行推廣的負面典型——中學生馬小彥,上海方面還樹立了兩個工人典型——修布青工傅寶娣以及機械廠青工馬承倫,但團市委對三人的宣傳軌跡卻并不相同。

首先,從負面典型的設計與輿論導向來看,兩位青工的墮落均是掉進了“圈套”或受到“毒害”所致,所呈現出來的也均是“受害者”的姿態。不少工廠在發動青工討論傅寶娣的案例時,均有意識地引導青工識別傅寶娣的工人出身,使之認識到傅寶娣的腐化墮落主要是受流氓勾引所致。*青年團上海市第二重工業委員會:《共產主義道德教育的情況反映》(1955年3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44-2-308-24。相形之下,馬小彥的墮落則被視為剝削階級出身使然,他也成為三人中唯一被公訴判刑的青年。這一結果引起了不少工人猜測,認為正是傅寶娣的工人出身使其免受懲罰,工人成分占點兒“便宜”。*《上海市長寧區委宣傳部關于審判十三名流氓盜匪請示和教育情況的報告》(1955年3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2-1-1062;《青年團上海市委關于處理虞正欽、方振、王開生等十三名流氓盜竊分子后在群眾中反映情況的通報》(1955年3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6-2-399-30。

其次,團市委在運動中反復強調注意區別流氓與阿飛、落后青年以及腐化墮落與生活作風上的一般問題的界限*《青年團上海市委關于在道德教育工作中發現的所謂“男女關系”等問題的通報》(1955年3月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23-2-1049-3。。盡管承認工廠中存在一些落后青年,但在運動中并未將其與流氓相提并論。針對不少單位把婚姻戀愛不嚴肅列入“腐化墮落”或扣上“亂搞男女關系”帽子的情況,市委、團市委還不斷發出通報,使基層組織認識到青年的男女戀愛、社會交際、衣著愛好等個人生活問題與“流氓行為”有著本質區別。運動對于青工中一些可能涉及“亂搞男女關系”的現象也作了回避和淡化處理。*《青年團上海市委辦公室關于執行對廣大群眾進行反對流氓盜匪活動的宣傳教育中注意幾項問題的通知》(1955年3月1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22-2-54-6;《青年團上海市委關于處理虞正欽、方振、王開生等十三名流氓盜竊分子后在群眾中反映情況的通報》(1955年3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6-2-399-30;《青年團上海市委關于在道德教育工作中發現的所謂“男女關系”等問題的通報》(1955年3月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23-2-1049-3。

而從團市委扶植的典型上看,無論是馬小彥還是傅寶娣、馬承倫,實際上都呈現阿飛的形象特質。馬小彥愛看好萊塢電影、穿小腳褲。傅寶娣、馬承倫著“奇裝異服”,與流氓為伍,流連于舞廳等娛樂場所。從運動的效果看,道德教育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正本清源的效果,對工廠學校的阿飛敲響了警鐘。不少父母對阿飛本不在意,吸取了傅寶娣、馬小彥的教訓之后,也認為不能再麻痹了。很多男青工過去認為“搞女人”是自己的自由,現在也意識到須謹言慎行。*《青年團上海市委關于處理虞正欽、方振、王開生等十三名流氓盜竊分子后在群眾中反映情況的通報》(1955年3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26-2-399-30。

由團市委主導的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盡管呈現很強的溫和性,但意義不容小覷。與此前主要將學校作為思想教育的主戰場有所不同,這場道德教育無論是主戰場還是運動對象都發生了轉移。教育的主要對象從學生轉向青工,這一方面固然與知識青年進入工廠,為工廠的青年們送去了另一種文化形式有關;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一個不容樂觀的事實,即原本應該更為純潔的工廠反而為亟待清理的基層文化提供了生存土壤。

在傅寶娣等人的故事中,“跳舞廳”均作為他們墮落的關鍵場所而存在。實質上,截至1954年9月底,舊上海所有的舞廳與音樂廳均已全部停業、轉業,取而代之的是各單位舉辦的集體舞會。舞會起初作為健康的文娛活動而受到各方面的鼓勵,但隨著問題不斷出現,各方批評也紛至沓來。不少讀者向黨報去信,稱有單位以組織的名義開辦個人舞會。由于舞會中女性通常比較稀缺,不少單位向社會上分發舞票邀請舞伴,參加的人成分復雜。出版社人員也反映,有工會組織到唱片商店里選買“充滿了毒素”的爵士音樂唱片。上海市總工會宣傳部的調查還顯示,有的工廠舞會發展到放“黃色音樂”,把燈光弄得很神秘,喪失了警惕性。部分青年工人不能正確處理娛樂和工作的關系,因癡迷于跳舞而影響工作的情況比較普遍。*諸葛三:《文娛活動不能妨礙工作、學習和健康》,《文匯報》1953年10月30日;《本報二月份讀者來信來稿處理情況》,《文匯報》1954年3月10日;《中小學生不宜參加交誼舞會》,《文匯報》1954年12月5日;蔡臺:《上鋼三廠開展了經常性的文娛活動》,《新民晚報》1954年1月23日;《交誼舞會中的唱片,應該慎重選擇》,《新民晚報》1954年3月31日;馬前:《嚴防“乘虛而入”!》,《新民晚報》1954年10月7日;《這樣的“交誼舞會”》,《新民晚報》1955年4月27日;《上海市總工會宣傳部關于目前基層舉行交誼舞會中的一些情況和我們的意見》(1954年5月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8-2-111-17。對此,《人民日報》刊文指出,上海某些工廠舉行的跳舞晚會,已經成為“解放前放蕩淫逸的舊式舞場的再版”,成為社會上流氓分子混進工廠、引誘工人墮落的一個媒介,這些不健康的因素已經嚴重地“侵蝕了”青年工人的思想意識*習平:《危險的“舞會”》,《人民日報》1956年12月3日。。

站在工廠的角度上看,工廠舞會之所以似禁未禁且風靡一時,除了工人業余生活的需要,青工的婚戀問題才是要因。“工資上百元,政治上黨員,專業上技術員”以及“一粒星太小,三粒星太老,二粒星正好”等滬諺說明了當時青年女性的擇偶意向。盡管工人在城市中逐漸樹立起領導階級的形象,但青工(尤其是年輕的產業工人)、學徒的級別低、工資少,在上海的婚戀市場上并不占優勢。加上不少男青工又未形成正確的戀愛觀,形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不少男青工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滋生了不正常的情緒。而魚龍混雜的工廠舞會,給男青工與其他青年女性接觸提供了一個空間。

除了“工錢要大”,青年女性對戀愛對象“不要土里土氣”、面孔要漂亮的要求,也促使男青工向一種阿飛式的平民時髦靠攏。社會上的阿飛普遍會“玩”,出手大方,很多小姑娘很羨慕*《嵩山區關于團內部分團員受資產階級思想侵蝕的情況調查》(1954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489-51。。阿飛奇特的裝扮,又很容易引起女人們的注意。不少男青工為找對象而結識阿飛并效仿。正因如此,男青工的“墮落”也往往與女人有關。

無論是工廠舞會的流行還是工廠青年向阿飛靠近,都從側面證實了一種特殊的現象:一方面,阿飛在逐漸罪名化,其形象已經不僅僅停留在另類時髦的層面;另一方面,接受、認可甚至服膺于阿飛文化的青年(特別是青年工人),其隊伍仍在持續膨脹。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明確了“阿飛”不是“流氓”,青工被資本家“毒害”的話語邏輯則為青工中誕生阿飛這一事實提供了合理解釋。不過,這一針對青工量身定做的阿飛釋義并未被固定下來,而是很快伴隨著形勢發展而發生了變異。

三、政法進場:“流氓阿飛”的位移與擴散

實際上,早在團市委開展道德教育運動之前,民政與公安部門針對問題青年就已經開展了一系列的行動,但兩部門所針對的對象并非學生與工人等有合理生活來源的小阿飛,而是社會上不務正業的閑散阿飛。公安部門“刮臺風”般集中打擊了品行惡劣、借勢敲詐的阿飛,以及偷盜摸竊、危害治安的阿飛團伙。民政局也將阿飛列為應該被收容的“游民”之列。在實際處理中,兩部門又習慣將阿飛歸入“流氓”類,其中既包括依靠娼妓生活的小流氓,也有破壞秩序的犯罪分子,其表現與罪行可謂多種多樣。*《上海市游民改造工作概況》(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42-28;《上海市民政局關于游民的說明及處理辦法(草案)》(1953年9月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45-21;《游民殘老兒童收容暫行辦法(草案)》(1954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1-1357-1;《關于游民情況的初步報告》(1955年1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1-21-5;《上海市第一勞動教養所編制情況調查資料之五》(1955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430-14;《調查匯報》(1955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54-65。也正因如此,直到1955年,雙方對于社會阿飛應該法辦還是收容仍然認識模糊,頻頻出現分歧*實際上,民政局從1953年開始連續三年頒布游民改造草案,對于“游民”的范圍界定幾經修改,爭議不斷。1954年民政局頒布《游民殘老兒童收容暫行辦法(草案)》,將阿飛再度列入游民。民政局領導提出質疑,認為阿飛是“法辦對象”,不應該被收容。參見《游民殘老兒童收容暫行辦法(草案)》(1954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1-1357-1。。

進入1956年,阿飛問題變得更加棘手。隨著社會主義改造運動高潮的到來,城市面貌和社會治安本該發生深刻變化,上海也理應呈現舊貌換新顏的圖景。然而,公安部門卻發現,盡管刑事犯罪在逐年下降,青少年犯罪在整個刑事犯罪中的比重卻在明顯遞增。1953年青少年犯罪僅占全市刑事犯罪的8%,1955年下半年發展到19.6%,1956年上半年又增加到20.3%*上海市公安局治安辦公室:《治安情況反映》1956年第5期,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1-31。。民政局也有類似觀感,婦女收容所的工作人員發現他們收容的娼妓呈現低齡化的趨勢,其中不乏十三四歲的童娼*《1956年國慶節前收容工作》(1956年10月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62。。

這種情況到了1957年后顯得更加嚴峻。盡管公安部門對搶劫、殺人等刑事犯罪的打擊卓有成效,民政局在妓女改造方面也取得了巨大成績,但在社會主義改造已基本完成的大背景下,社會上仍游蕩著一大批問題青年這一事實始終無法得到合理解釋*《上海將采取各種辦法處理流氓行為》,《青年報》1957年5月24日;《上海市游民改造工作簡況(1949年12月—1957年3月)》(1957年5月1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532。。更令工作人員感到不安的是,阿飛成分在悄然發生著變化。越來越多的青年工人和學生開始擺脫“小阿飛”的形象,他們在街頭游蕩、犯罪,“蛻化”為“流氓”*《上海市民政局關于游民收容標準范圍問題座談會記錄摘要》(1956年9月),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64-28;《流氓阿飛活動日見猖獗》,《解放日報》1957年6月4日;《流氓阿飛害人匪淺,社會各界不能坐視》,《青年報》1957年5月10日;《有效地制止流氓阿飛活動》,《解放日報》1957年6月7日。。而相對于學校中的阿飛,問題青工雖不能稱之為普遍存在,但其所作所為帶來的負面影響較學生更廣。在“鳴放”運動中,遠在廈門的旁觀者即將矛頭指向上海的青年工人隊伍,稱上海的流氓阿飛犯中“極大多數”屬于這類人物。群眾感嘆很難相信是“一個工人”的所作所為之余,上海工人階級的形象也大為受損*李羅芳:《“關于人民生活”的言論》,中共廈門大學委員會宣傳部編印:《右派反動言論集》,1957年9月20日;《怎樣取締阿飛分子?》,《文匯報》1957年6月12日。。

“流氓阿飛”作為存在于特定空間之內的小眾表述,為民政局、公安局在小范圍內使用。“工廠阿飛”“學校阿飛”——這些具有合法生活來源的“小阿飛”闖入兩部門的管轄范圍,使原本就內涵模糊、界限不明的阿飛復雜化。而相較于解放之初將阿飛都視為舊社會、十里洋場的殘余“渣滓”,新上海層出不窮的阿飛由于解放時年齡尚小,已經不能算作是舊社會的產物,怎么界定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后仍層出不窮的阿飛也就成了一個新的問題。

青少年犯罪日益嚴重的現實,使公安部門開始逐步取代青年團、工會以及學校,成為處理問題青年的主要部門。而原本只在機關公文中出現的“流氓阿飛”這一表述逐漸發生位移,頻繁出現在黨報黨刊,替換了此前在黨報中占主流的“小阿飛”*《本報讀者來信揭發流氓阿飛害人事實》,《新民晚報》1957年6月7日;洛誠、吳兆祥:《“新都七兄弟”流氓集團為首分子諸學文被逮捕》,《新民晚報》1957年6月15日;《流氓阿飛邪氣抬頭》,《新民晚報》1957年5月11日;《許建國談流氓阿飛問題》,《新民晚報》1957年6月5日。。《青年報》《解放日報》等報紙先后組織座談,邀請婦女教養所、派出所、溜冰場、餐廳酒店、少年犯管教所以及部分工廠參加,專門探討流氓阿飛問題。“流氓阿飛”也給各個單位提供了一個有效的“訴苦”工具。婦女教養所以“為流氓阿飛所侮辱”解釋暗娼的出現。派出所將矛頭指向法院,稱自己是教育“無效”、扣留“無權”,指責工會“鬧事來領”“領去不管”,一味依賴公安機關。溜冰場“慚愧”“苦悶”之余感嘆“工作難做”。公安部門、民政部門則互相埋怨,認為對方只想推卸責任,讓自己“包下來”。*《流氓阿飛害人匪淺,社會各界不能坐視》,《青年報》1957年5月10日;《配合公安部門取締流氓阿飛,應該加強對青年的教育》,《解放日報》1957年6月5日;《上海市民政局關于游民收容標準范圍問題座談會記錄摘要》(1956年9月),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68-1-964-28。

在一片抱怨聲中,對政法系統辦事不力的批評最為集中。《解放日報》評論員文章發問:“每年夏秋,流氓阿飛活動就猖狂起來,幾年來已成慣例。治安機關每年打擊流氓阿飛有很大成績,但是,為什么流氓阿飛的活動聲勢仍不減當年呢?”*《有效地制止流氓阿飛活動》,《解放日報》1957年6月7日。公安機關批評司法機關有過寬的偏向,從而助長了犯罪行為,要求司法部門嚴肅處理這類案件。各部門則一再強調應對那些已經構成刑事犯罪的分子進行嚴厲打擊。*《必須嚴懲流氓阿飛犯罪分子》,《解放日報》1957年6月6日;《流氓阿飛活動日見猖獗》,《解放日報》1957年6月4日。

與此同時,另一個空間發生的特殊事件也推動了“流氓阿飛”這一話語向工廠的擴散。原本忙于調查各廠貫徹《國營企業內部勞動規則綱要》情況的上海市總工會第二辦公室(以下簡稱“二辦”)并沒有等來全國總工會的如期視察,而是迎來了“鬧事”風潮*《茲接全總關于了解企業內部勞動規則的通知,轉各產業生產部門的通知》(1957年1月2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2-2295;《全總和二辦來往函書》(1957年4月1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2-2295。。1957年五六月份達到高潮的上海工潮,將作為“鬧事”主力的青年工人推向輿論的中心。二辦精心準備的以勞動紀律為主題的調查報告也隨之進行了修改,青工劣跡成為報告的唯一主題。在這份報告中,二辦斷定阿飛不僅出現在新合營廠,即使在國營、老合營廠,其活動情況也是“極其嚴重的”*《上海市工會聯合會第二辦公室關于國營、老合營企業中流氓阿飛活動的資料》(1957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2-2295-28。。

根據二辦所掌握的情況,這些阿飛的活動除了賭博、偷竊、斗毆之外,集中表現在“侮辱婦女”的流氓行為。從1957年1月至6月,上海鍋爐廠工人中“侮辱婦女”的有17人,“強奸婦女”的有1人,流氓習氣較重的有64人。大隆機器廠已發現“侮辱婦女”的有13人,上海自行車廠6個青年藝徒經常“胡搞”“調戲婦女”。上鋼二廠初步發現,有嚴重流氓阿飛行為的就有七八個,已經逮捕的有2人。除了單獨進行活動,工廠中還出現了不少開展廠際合作的阿飛集團。根據不完全統計,在5個機器廠和鋼鐵系統中,已發現6個阿飛集團。上海機床廠的兩個流氓阿飛集團,平日出入溜冰場,爭風吃醋,還組織斗毆,打傷工友。*《上海市工會聯合會第二辦公室關于國營、老合營企業中流氓阿飛活動的資料》(1957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2-2295-28。

在報告中,二辦反復強調“這些人以青工和新進廠的工人為多”,并且相當一部分與領導為敵,帶頭“鬧事”*《上海市工會聯合會第二辦公室關于國營、老合營企業中流氓阿飛活動的資料》(1957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2-2295-28。。相較于此前將青工的墮落視為“受毒害”“受引誘”“掉入圈套”,此時因參與鬧事而形象受損的青工已經不再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現。不過,在這份調查報告中,問題青工雖然都被囊括在“流氓阿飛”的范疇之下,他們的具體表現卻有很大不同。除了一起“強奸婦女”,更多人表現為“侮辱婦女”“誘奸”“威脅”等,其中還不乏“用香煙燒女生頭發”“摟著女生聽課”等行為。

新中國成立后,對于犯有強奸婦女、奸淫幼女罪行者,一般均予以重判。而對于諸如“侮辱婦女”等行為卻難以給出一個相對客觀的定性與量刑,也因其最易受到主觀因素的影響。材料中屢屢出現的“胡搞”,就與前文提到的“亂搞男女關系”有相似之處。早在新婚姻法推廣前后,工廠中就發現青工中的重婚、遺棄、性關系混亂等情況比較普遍,其中重婚者又大多是男工,多數又有些惡勢力或者比較“強橫”的關系網絡。*《青年團上海市委員會關于上海市青年工人、學生婚姻戀愛一些情況存在的問題及展開婚姻法宣傳的初步意見》(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349-95。有研究者在討論新婚姻法在北京工廠推廣的過程時就揭示出這一問題,發現新婚姻法推廣之后,青工的作風問題更加嚴重。參見莊秋菊:《1950年〈婚姻法〉的頒布與北京工人婚姻觀念的變化》,《黨史研究與教學》2013年第2期。在此前的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中,團市委還專門批評了基層團組織過多地牽扯在生活瑣事以及所謂男女關系問題上、給處理婚姻戀愛不嚴肅的青年扣上“亂搞男女關系”的帽子、把談過幾次戀愛的青工都看成是亂搞男女關系等行為。可以肯定的是,此前工廠中雖不乏舉止更為惡劣的青工,但這些人也并未以“流氓”相論處。

不過,在從整風運動到反右派斗爭的歷史性轉折中,“亂搞”與“鬧事”的青工都面臨著一個特殊時刻。上海工潮平息之后,作為“鬧事”主力的青工隊伍亟待整頓和懲處。上海各廠進而將取締流氓阿飛和整頓勞動紀律一起進行,嚴肅處理了有嚴重流氓阿飛行為和違反勞動紀律的職工,強奸、誘奸婦女等性質惡劣的青工則被開除并交法辦。

據資料記載,7月6日到10日,恰值全國反右派斗爭開展得如火如荼之際,毛澤東前往上海小住,其間視察了因“流氓阿飛集團”被二辦點名的上海機床廠。此后不久,毛澤東在青島主持召開省市黨委書記會議,會后多次召集柯慶施等省市委書記談話。*《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憶錄》,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10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84—191頁。不管是柯慶施的匯報可能透露了上海阿飛問題,還是上海地方黨報對流氓阿飛鋪天蓋地的報道引起了毛澤東的關注,原本只作為上海特產的“阿飛”在這一時期進入了中央高層的視野。

7月青島會議后,毛澤東在與省市黨委書記談話要點的基礎上形成了《1957年夏季的形勢》(以下簡稱《形勢》)。《形勢》明確指出:“社會上流氓、阿飛、盜竊、兇殺、強奸犯、貪污犯、破壞公共秩序、嚴重違法亂紀等嚴重罪犯以及公眾公認為壞人的人,必須懲辦。”毛澤東還特別提到:“輕罪重判不對,重罪輕判也不對,目前時期的危險是在后者。”*《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32頁。《人民日報》隨后以頭版刊發文章,將阿飛與流氓、盜竊犯、兇殺犯、強奸犯等一同稱為“罪犯”,而阿飛則與刑事犯罪分子一道,成為了“壞分子”。

毛澤東對于政法部門存在“重罪輕判”的判斷,奠定了政法系統反右派斗爭的基調。無論是最高人民法院還是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均被認為存在著嚴重的“右傾”思想,其主要錯誤在于把包括流氓、阿飛在內的刑事犯罪分子都看成是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對他們強調不要懲罰,而要注重進行教育改造。以往在實際處理中作為輕判條件的“勞動人民出身”“年紀較輕”等也受到廣泛批判。*《打碎右派篡改法院性質的迷夢,高院反右派斗爭取得大勝,徹底揭露刑事審判庭庭長、副庭長、研究室主任的反動言行》,《人民日報》1957年12月12日;《堅決貫徹執行社會主義司法路線,上海司法界批判右傾思想》,《人民日報》1957年9月26日;集思:《切實批判在與壞分子作斗爭中的右傾思想》,《法學研究》1957年第6期。

在全國范圍內,作為政法系統開展反右派斗爭的副產品,阿飛成為人民民主專政的對象。但在工廠的環境下,對于阿飛的處理實際上執行的是另一套規則。1957年9月23日,鄧小平在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上的講話中提到,對工人中的極少數反社會主義分子、流氓、阿飛以及嚴重違法亂紀的壞分子等要進行批判和斗爭,對于情況特別嚴重或屢教不改的應該開除出廠,并作適當處理,但對一般思想落后、愛說怪話的人則要加以區別*鄧小平:《關于整風運動的報告》,《人民日報》1957年10月19日。。11月,上海市委工業部發布《關于在工人中劃分壞分子的意見》,明確規定只有那些“有嚴重的流氓阿飛行為且屢教不改者”才被劃為壞分子。而據當事人回憶,生產如何也是對阿飛進行定性的重要因素。*《上海市委工業部關于在工人中劃分壞分子的意見》(1957年11月1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255-2-116;劉正新訪談(劉正新,1936年生,1949年進入中華玻璃廠擔任工人,因著“三包一尖”多次受到批評),2018年1月15日;衛金南訪談(衛金南,1931年生,上海客車廠原廠長),2015年12月10日。

伴隨著政法進場,阿飛坐實了“流氓”的身份。對于問題青年的態度從此前的“不管”走向“嚴懲”,加速了性質本較輕的“阿飛”與性質相對惡劣的“流氓”的合流。在“阿飛”被政治化與罪名化的形勢下,不少阿飛改變了容貌和裝束,把“飛機頭”剪成“平頂頭”,奇形怪狀的衣服也暫時不穿*《在公安部門堅決取締下,流氓阿飛紛紛坦白悔罪》,《青年報》1957年8月6日。。以“三包一尖”和“奇裝異服”為典型特征的小阿飛內涵暫時隱退。黨報對流氓阿飛的報道連篇累牘,法院審判與公安局逮捕流氓阿飛的新聞層出不窮。普通市民則對阿飛既恐懼又好奇,陸續有不少讀者向《勞動報》投書請教什么是“阿飛”、“阿飛”從何而來?里弄中還出現了工人因隨地小便就被當做“阿飛分子”,心理包袱重而服毒自殺的極端個案。*《新測字攤》,《勞動報》1957年6月7日;上海市人民委員會辦公廳編:《情況反映》1957年第24期,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54-1-2。“阿飛”借助領導人話語走出上海,成為全國范圍內值得探討的重要問題。但對于普通群眾而言,弄不清楚報告中的字眼,對人民內部的犯法分子和流氓、阿飛、強奸犯、貪污犯等犯罪分子的區別認識模糊者不在少數*王影:《青島市十六級以上的黨員干部在討論鄧小平同志報告中暴露出來的一些糊涂思想》(1957年10月26日),《內部參考》1957年10月28日。。

進入1958年,司法界陸續出現了勞動教養人員中并不都是敵我矛盾的呼聲。還有人特別指出,對于勞動人民出身的無業人民,特別是受到勾引而墮落犯罪的青少年,應慎用“敵我矛盾”來分析或定性*黃汝堅、肖一華:《關于勞動教養人員的矛盾性質問題》,《法學》1958年第6期。。此后,政法的退場使得青年的教育問題重回團主導的歷史情境中,而一度消失的阿飛內涵也隨之呈現回歸態勢。

四、“阿飛”內涵的逐步泛化

從1959年開始,國民經濟遭遇嚴重困難。1961年1月,中共八屆九中全會決定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此后又作出精簡職工和城鎮人口的決定。由于糧食供應緊張、物資緊缺,地下黑市和投機倒把活動開始增多。加之大量合同工、臨時工、學徒工被精簡出廠,不少工廠因原料短缺而停工,大量退職青年流向社會,成為社會上的不安定因素。1961年10月,團中央召開工作會議,傳達中共中央廬山工作會議精神。根據鄧小平的指示,會議不失時機地將青少年中的道德風氣問題提出來。根據各地團組織的調查,在1957年遭到沉重打擊而一度消沉的青少年犯罪在1961年重新活躍起來。從1月到10月間,上海南市區青年犯罪案比1960年同期增加了93%。在黃浦、盧灣兩個公安分局七八月份處理的65起相關案件中,參與者全部都是青年,其中大部分是剛剛開始活動的新手,青年工人、學徒占到23人。*《共青團上海市委關于在上海市青少年中集中地進行一次共產主義道德教育的請示報告》(1961年10月2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1-842-1;《中共中央批轉共青團中央書記處關于加強城市青少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的報告》(1962年5月3日)。根據這一調查結果,1961年底,團市委在全體青年中開展了新一輪的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作為這場運動的典型廠,彭浦機器廠的情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該廠發現的問題青工主要活動包括深夜出去“盯梢”“吃豆腐”或以“偷竊”的方式獲得資金,用請人溜冰、看戲、上館子以及各種“下流手段”“勾引侮辱婦女”。團市委的干部在進行調查和分析時,又將這些人劃分出三種類型:第一類是流氓阿飛分子,即以吃喝玩樂為生活目的,經常成群結隊出入公共場所,“勾引調戲婦女,亂搞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其中一些人進行投機販賣、偷竊、扒竊、賭博活動以獲取經費,有時因爭風吃醋還聚眾毆斗;第二類是有嚴重流氓阿飛習氣的青工,表現為學流氓阿飛的樣,盯女人的梢,跟著流氓阿飛分子搞投機販賣、偷竊、賭博等;第三類是有流氓阿飛習氣的青工,他們有一段時間跟阿飛出去,模仿阿飛的打扮,但自己單獨活動少。*《抵制流氓阿飛行為對青年的腐蝕》,共青團上海市委:《團的工作》(1961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1672-84。

在對這些問題青工進行定性與處理的過程中,團干部沿用了反右派斗爭后期使用的一套話語,即“流氓阿飛分子”,但這些流氓阿飛分子的“罪行”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困難時期偽造公章購買緊張商品、販賣糧票、從事投機販賣等活動的問題青年也被歸為流氓阿飛分子,“流氓阿飛”的內涵得到進一步拓展。而與1957年一度將流氓阿飛定性為“人民民主專政的對象”“壞分子”有所不同,這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重返1954年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的軌跡,再次遵行“以正面教育為主”的原則。工廠通過邀請老工人做報告、推薦好書、舉辦講座等方式,對這些流氓阿飛分子以及有流氓阿飛習氣的青工進行思想教育。在運動推動的過程中,團市委反復強調基層團組織應執行耐心教育的方針,即使對那些情節嚴重必須法辦或勞動教養的流氓阿飛也要作具體分析。*《共青團上海市委關于在上海市青少年中集中地進行一次共產主義道德教育的請示報告》(1961年10月2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1-842-1。

到了1962年,團市委主導的共產主義道德教育運動落下帷幕,但上海市公安局處理的流氓阿飛人數卻仍然有增無減。伴隨著問題青年活動形式的多樣化,流氓阿飛的罪行也不斷變化。根據黃浦公安分局治安科人員的反映,與1961年流氓阿飛的活動主要集中于“侮辱婦女方面”不同,新阿飛的活動范圍進一步發展。除了販賣、偷扒、暗娼外,有的還從事“從敵特電臺中找關系”等反革命活動。黃浦公安分局從1月到7月共逮捕處理流氓阿飛147人,其中又以社會青年、青年工人為多。他們中有不少人已是“幾出幾進”,把進公安局視為“逛廟”。至于一般流氓阿飛習氣,則更為普遍。*《共青團上海市委宣傳部關于流氓阿飛問題座談會會議記錄》(1962年10月1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1947-24。

這一時期的阿飛以溜冰場、文化館、公園為主要空間活動。從1958年起,交誼舞活動被全面禁止,溜冰場開始受到青年的青睞。溜冰既被視為體育運動,實際上又有與舞會相似的性質。在快節奏的樂曲伴奏下,青年男女同樣可以與異性肢體接觸,“拉手攬腰”翩翩起舞。溜冰場也因之吸引了眾多流氓阿飛流連其中,全市各大溜冰場也重新出現了“大包頭”“小包頭”“火箭鞋”“小褲腳管”等穿著“奇形怪狀”的青年,這種情況在1962年春節前后達到高峰。據新成、新都、黃浦三個溜冰場統計,1961年全年在溜冰場發現的屬于“勾搭婦女”“調戲”“亂搞男女關系”的事件有264起,而1962年一二月份就已經發現182起*上海市人委文教辦公室衛生體育組:《新成等三所溜冰場制止流氓阿飛進行搗亂活動的情況和經驗》(1963年4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3-2-221-12。。文化館的情況也十分類似。黃浦文化館因流氓阿飛聚集而被群眾稱為“皇宮”。公園則多作為阿飛活動的中間場所,天氣熱的時候集中“胡搞”。*《共青團上海市委宣傳部關于流氓阿飛問題座談會會議記錄》(1962年10月1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1947-24。

在1961年至1962年打擊流氓阿飛的行動中,公安部門將其明顯區別于“四類分子”,集中打擊“少數阿飛骨干分子、盜竊分子”,而將“包頭”“小褲腳管”視為“人民內部矛盾”,認為他們中的多數人屬于年幼無知、是非不分,只是追求“時髦”“漂亮”*上海市人委文教辦公室衛生體育組:《新成等三所溜冰場制止流氓阿飛進行搗亂活動的情況和經驗》(1963年4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3-2-221-12。。“三包一尖”的小阿飛內涵再次回歸,并相對安全地生存了下來。與此前相比,作為各方打擊對象的“流氓阿飛”的內涵實際上已經泛化。根據各個時期青年犯罪活動的特點,流氓阿飛呈現不同特征,也逐漸成為青年罪犯的代稱。面對此時已“五毒俱全”的阿飛,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的語境下,相關部門干部也開始用“階級觀點”來重新分析。正因如此,少數阿飛骨干分子、盜竊分子開始被貼上從事“反革命活動”的標簽*《共青團上海市委宣傳部關于流氓阿飛問題座談會會議記錄》(1962年10月1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1947-24。。

1963年4月2日至4月15日,國家經濟委員會召開工業交通企業開展增產節約和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反對分散主義、反對官僚主義(以下簡稱“五反”)運動座談會。會議認為,各地在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過程中均暴露出資產階級思想侵蝕工人階級隊伍的情況,有些職工“追求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好逸惡勞”,甚至進行流氓、阿飛等活動。會議認為,有的工廠已經形成了“新資本主義分子的集團”,還有的職工和反革命分子“勾結在一起”,或已“變為反革命分子”。4月27日,中共中央批轉該會議紀要,以增產節約為中心的“五反”運動在全國開展起來。*《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3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2頁。

在“五反”運動的推動下,上海出現了新一輪的意識形態整頓,但阿飛所呈現的內涵仍不完全嚴肅且一致。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依靠群眾力量,加強人民民主專政,把絕大多數四類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指示》,要求各地應當依靠群眾加強人民民主專政,對絕大多數四類分子要基本上實行“一個不殺”“大部不捉”的方針*《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8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34—37頁。。在緊張的政治氛圍下,公檢法系統對阿飛的定性卻鮮有介入。

1964年6月7日,《解放日報》刊登了一篇來信,披露了女顧客到上海高美服裝店定制小褲腳管呢褲子遭到營業員拒絕,雙方發生爭執這一事件。“小褲腳管”再次被推向大眾視野,其中不少人還目之為“新事物”,青年中又出現了追求時髦進而效仿的趨勢。《解放日報》希望借此事引導讀者開展廣泛討論,以引導廣大讀者認清“資產階級思想及其生活方式”的危害性,在生活領域內進行一次“移風易俗”“興無滅資”的自我教育。在討論中,《解放日報》還專門安排讀者講述奇裝異服的來歷。上海耐火材料廠的一個職工稱小褲腳管在舊上海早就出現過,“當時有些青年人受了美國黃色電影的腐蝕”,模仿電影中的流氓、阿飛,于是穿起了這種“怪式樣”的服裝。*《解放日報社關于奇裝異服問題的討論計劃(草案)》(1964年6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3-1-543-39。新中國成立之初,曾以奇裝異服為主要內涵的“小阿飛”又借助黨報再度成為普通市民熱議的焦點。與報紙所采取的“和風細雨”“具體分析”的立場相似,工廠團組織也同步對青工開展了溫和的階級教育。除了讓喜歡梳大包頭、穿花襯衫和小褲腳管的“落后青年”作為反面典型現身說法,老工人也再次發揮了樣板作用。*《社會主義教育中怎么對新工人進行階級教育的問題》(1964年1月2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2-2454-1。

1965年1月,中共中央下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城鄉社教運動由此發展為“四清”運動。7月,在團中央蹲點省市委書記座談會上,上海方面反映了第一批單位“四清”運動的情況。報告指出,在青年工人中發現了不少“腐化墮落,嚴重敗壞社會治安”的案例,流氓阿飛分子已經成為與團組織爭奪青年的“主要對手”。據64個工廠的調查,共發現23件“流氓阿飛、腐化墮落”性質的案件,還有9件屬于“現行反革命”性質。除以個人形式從事反革命活動的情況外,“四清”工作隊還發現了以上海柴油機廠“KO集團”*所謂“KO集團”實際上是上海柴油機廠“四清”工作隊和廠黨委對該廠七名青工作出的政治定性。這七名青工平時一起吃喝玩樂,業余時間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大談“西方生活方式”“好萊塢電影”“女人”。他們并沒有組建集團的意識,只是從動作片里知道了什么是“KO”(意為“打架斗毆”),覺得既洋氣又好玩,于是就在各自的皮帶上刻上英文字母“KO”作為共同的標記。他們在廁所張貼傳單,上面寫有“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個成員,我不能不為目前的半月工資只能買一雙鞋子而感到羞恥”,還高呼“女人萬歲”“美國生活方式萬歲”,要求“立即開放舞會”。最終,該“集團”一名成員被作為“反革命分子”論處,另有三名成員被勞教。參見《從聯司的產生發展和所作所為看它到底是什么貨色——上柴階級斗爭調查報告之二》,《東方紅》1967年7月3日;《政治陷害者的卑劣伎倆》,《聯司戰報》1967年7月8日;陳先法:《民族淚》,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7頁。為代表的具有反革命性質的流氓阿飛集團。在分析上述情況后,團市委認為,青年工人中間受到資產階級思想及其生活方式的影響,追求吃喝玩樂、穿著打扮的風氣十分普遍,這些都為“反革命分子”在工廠活動并拉攏青工組成集團提供了條件。*《上海第一批單位“四清”運動中有關青年工作的幾個問題——共青團上海市委在團中央蹲點省市委書記座談會上的發言提綱》(1965年7月1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1-1073-74。

在“四清”運動的形勢下,工會、青年團、公檢法、民政部門集體讓位于政治運動,青工對于“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熱衷和對于美國“洋”文化的追捧,受到嚴肅批判。阿飛在經歷了“小阿飛”“流氓”“壞分子”等多重變異之后,又被打上了“反革命分子”的烙印。不過,政治高壓之下,阿飛卻并未就此消失。據團市委的觀察,工作隊一走,各廠流氓阿飛又卷土重來,侮辱婦女、猥褻幼女、偷看女工洗澡、亂搞男女關系的情況屢屢發生,還有些青年穿著尖頭皮鞋、敞胸露臂的衣衫,以及“無法形容的三角褲”在廠里“躥來躥去”*《關于工業系統第一批“四清”運動已結束單位的當前情況和初步意見匯報(草稿)》(1965年8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21-1-1136-32。。阿飛以其頑強的生命力生存下來并延續至“文化大革命”。在此期間,經過十七年層層累積的“阿飛”釋義在濃縮的非常時期滾動重現。“三包一尖”在批判聲中繼續流行,“阿飛”與“流氓”一道重回壞分子的軌道,投機倒把成為阿飛的罪行之一,“流氓阿飛”隨時有淪為“反革命分子”的可能。群眾運動主導了阿飛的罪與罰,基層社會對“阿飛”的演繹也達到了頂峰。

五、結 語

本文以時間為線索再現了各個階段的上海阿飛,目的并不在于呈現一副清晰的阿飛變化圖,而是試圖將那些妨礙敘述、常被剔除的“雜質”也展示出來。借用研究概念的歷史變遷的相關學者的話,本文所要探討的正是不同釋義產生后各方怎樣理解它、怎樣賦予它多重含混的意義,以及“在重重疊疊的言說實踐中,又體現了怎樣復雜的社會權力關系和讓人意想不到的歷史內涵和政治后果”*黃興濤:《“話語”分析與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

在整個十七年間,“阿飛”始終未見有明確的界定。相反,阿飛的罪與罰完全是依靠不同主體的多樣描述與基層實踐而實現的。誰來主導、誰來定性、誰來懲處、誰是罪犯等問題深刻地影響著阿飛在每一個階段的走向。

在懲治阿飛的過程中,團市委的道德教育、民政部門的收容改造、公安部門的集中打擊、法院的司法審判以及此起彼伏的政治運動等多股力量均介入其中。從1957年開始,在“左”的思潮影響下,各界對阿飛的認知開始發生質的變化。日益猖獗的青少年犯罪使得政法系統頻繁出現在黨報黨刊中,而原本僅為公安局等少數部門所使用的“流氓阿飛”這一表述也從機關文本中走出來,黨報黨刊反復使用卻又不加以解釋,使之成為固定搭配*正如Stubbs分析的那樣,一旦媒體反復使用、傳播某些詞匯或固定搭配而又不予以說明,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會漸漸習慣它們,盡管鮮有人能夠清楚解釋它們的內涵。參見Michael Stubbs. Text and Corpus Analysis: Computer-assisted Studies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p.194.。伴隨著政法的退場與政治運動的暫熄,一度消失的“小阿飛”重回大眾視野,阿飛的概念內涵逐漸走向泛化。各施力方或進場或退場,均以自己的立場對阿飛加以描述,而阿飛的多重內涵也被滾動地制造與呈現出來。

此外,“誰是罪犯”亦隱約影響著阿飛的界定與走向。相較于從一開始就被法辦或被收容的社會阿飛,工廠阿飛處于相對隔絕與安全的“保險箱”中,普遍被視為“受害者”。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愈來愈多的問題青工對中共階級路線的既有解釋發起挑戰,“如何解釋這些勞動人民的墮落”成為新的問題。而伴隨著“勞動人民”犯罪在兩類矛盾之間的搖擺,工廠阿飛也在“受害者”與“害人者”的角色定位之間游走。

阿飛并不是任何一場政治運動的主要目標,卻屢遭順帶解決。這使得無論是全國范圍內還是上海地方,一旦面對青年問題,阿飛都可以成為一個有效的解釋工具。阿飛的內涵由此得到層層累積,它既可以指代著“奇裝異服”的青年以及有著流氓行徑的問題青年,也可以指代工廠中的“鬧事”青工和“五毒俱全”的青年犯。阿飛的內涵包羅萬象,也因之總能成為運動目標。此外,阿飛的“罪行”總在變化,且能夠和其他罪名任意組合。通過改變某個字眼或添加某個詞語,它的罪與罰就可以隨之改變。“小阿飛”“流氓阿飛”“阿飛分子”“流氓阿飛分子”等新稱謂的出現實際上給了基層政權一個自主命名的權力空間,各方的博弈充斥其間,“阿飛”也因之成為一種伸縮性極強、適用性極廣的污名。

中共中央高層、上海公安部門、團市委、普通市民、文藝界人士等均在不同時空中表達了自己對于阿飛的認知。在眾聲喧嘩之下,各方對阿飛的解讀客觀上構成了復雜的“語料庫”*有研究者曾提到20世紀50年代的滅雀運動實際上為政治高層提供了“話語庫”(參見劉怡:《從“麻雀”到“害人鳥”:五十年代中后期滅雀運動的話語邏輯》,《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期)。與麻雀不同的是,對于“阿飛”的定性和定罪始終是混沌與多歧的,而對“阿飛”話語的利用者也不僅僅限于高層。因此,筆者使用“語料庫”以與之區別。。在這個語料庫中,每一類關于阿飛的定性都在一個時期內真實存在并發揮效力,他們之間盡管存在一定分歧,卻并沒有消滅彼此的跡象。對于阿飛的批判和清理,一再將它拉回到普通市民的視野里,而阿飛文化也呈現越打擊越流行的姿態。歷史合力之下,“阿飛”不僅為黨內高層提供了某些政治語料,更深入上海地方小情境,扎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成為極具象征意味的海派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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