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權(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犯罪學學會副會長)
犯罪學和刑法學的界限在我國分得很清晰,這種劃分有時候是想象的、相對的。確實,我們大致可以說,犯罪學是研究犯罪現象的,是現象科學、實證科學;刑法學是研究規范的,研究方法是分析和解釋;與這兩個學科有關的刑事政策學是對策科學,所以它強調價值判斷。這種區分其實是一種相當粗放的思路。實際上這三個學科一旦要討論犯罪的時候,其背后的對象都是一樣的:比如說犯罪學的對象,實際上也是刑法想去處理的那種犯罪現象。犯罪現象由此成為犯罪學、刑法學的重心。刑法學其實說到最后,特別是討論到量刑的時候,就是一種對策,只不過是規范意義上的對策,它和刑事政策學很多時候就是一體的,因此,這種學科的區分意義是相對的。
我覺得儲老師講的刑事一體化這種理念、方法始終對我們有啟發。按照儲老師講的這種理論,我們這種學科的區分就只能是相對的,在實際的教學、研究當中不可能把它分得特別清楚。這是我講的第一點。
第二點,從刑法學的發展史上來看,刑法學真正受到最強烈的沖擊,而且真正開始走上坡路是靠犯罪學的推動。從刑法學派發展的歷史來看,早期對付犯罪是沒有什么固定的招數的,刑罰臨時出擊、見招拆招,這樣很容易侵犯人權。后來理性主義講強調人權保障,講啟蒙主義、罪刑法定、刑法人道主義,講人的意志自由。一旦涉及這些問題,刑法理論就變很好看,很高大上,就符合法治的理念。但是,后來學者們很快就發現,理性主義、古典主義的刑法觀這套東西到實踐中是很難對付犯罪人的,導致罪犯特別是累犯大量增加。這個時候,刑事實證學派出面,說自己能夠提供一些控制犯罪的實招。但是,仔細看,那些招數全是犯罪學的,其核心思想是說這個社會當中有一些人是危險個體,國家的教育改造措施要針對特定的人去設計,要因人而異,對罪犯個性化的處置。這樣一來,犯罪學的很多東西潛移默化地包裝到刑法理論里面,使得整個刑法學發生了一個根本性的變化,使得傳統的刑法理論開始反思。
當然,我們今天講的這套刑法理論總體上還是古典主義的。但是,這套理論真的受到當頭一棒的這種沖擊,直接讓它進行深入反思的,恰好是犯罪學著提供點思路,逼迫古典主義、理性主義去做一些應對和改變,而且犯罪學的很多理論最后都嵌入到了刑法學中。我們今天刑法中禁止令、累犯這樣一些規定,全是犯罪學理論強力沖擊了刑法學以后,導致刑法學的變化。
我也承認刑法學自身發展有特殊的脈絡和規律。但是,刑法理論完全按照最開始設定那條理性主義的套路,在實踐中用起來肯定會出一些問題。這個時候,刑法學者就必須考慮犯罪學的研究,要將其重要成果吸納到刑法學中,走儲老師講的刑事一體化的道路。
第三點,犯罪學對今天的中國刑法發展究竟有什么意義。我想這種意義在立法上最大。我們很容易看到,立法者今天每指定一個刑法修正案,都要面臨不少批評,批評刑法修正案的文章好像比解釋刑法修正案的文章還多一些。我覺得有的批評還是有道理的,立法者增設一個新罪,背后的實證基礎究竟在哪里?立法者提出要去取消一個罪的死刑,背后的實證支撐又在哪里?“兩高”可能掌握很多相關數據,但是,似乎并不對參與討論的立法者以及公眾公開。其實,很多時候把犯罪數據公開,公眾的質疑就會釋懷,刑法立法上的很多爭議就可以消除。例如,立法者提出要取消走私武器彈藥罪、走私核材料罪的死刑,就應該告訴民眾,走私核材料等案子在實踐中幾乎就沒有。如果沒有犯罪學上的實證數據,人家就會覺得這些罪的死刑都拿掉了,社會會變得很危險,從而產生不必要的擔心。另外,現在反恐形勢嚴峻、網絡犯罪猖獗,因此,增設了很多新罪,但這些行為的問題嚴重性在哪里,我覺得這種實證犯罪學上的這種調查其實至關重要重要。
實際上,現在的刑法立法里面,犯罪學的很多研究已經是在潛移默化影響立法者了,比如盜竊罪有扒竊行為、入戶盜竊這些情況,都是犯罪學的研究最后影響了刑法的立法。我覺得,未來刑法在立法要想更加的科學、合理,犯罪學上還需要提供更多的支撐,提供更多的實證數據。
在司法上,犯罪學上的實證分析能夠為司法的正確的判斷帶來一些積極影響。比如說我們在研究未遂犯和不能犯的時候,總覺得是特別復雜的問題,這是刑法學上的問題。但是,在犯罪學上,實際上你會看到不同國家在不同的時期認定未遂犯和不能犯的標準是變化的。雖然刑法學上想設計很多盡可能確定的標準來把這未遂犯和不能犯分開,但是,到了實務當中其實是很難的。犯罪學上的這種研究,能夠為司法的很多判斷帶來影響,促使刑法學對其理論進行反思和調整。
另外,犯罪學上的這種統計分析能夠影響定罪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兩點。一個就是信用卡詐騙,特別是惡意透支型信用卡詐騙,在現在的實務當中這種犯罪很多,全國每年大概有五萬件,我國每年的刑事案件總數就是一百萬件。信用卡詐騙這么多,在實務上就必須反思:在根據刑法理論來解釋惡意透支型信用卡詐騙的時候,對非法占有目的的就必須很嚴格,從而限定犯罪范圍。與此類似的罪名是醉酒駕車型危險駕駛罪。現在。在很多地方這個罪名的發案率是排名第二、第三名的罪,在有的地方可能排名第一。這就需要我們去思考這樣一些問題,比如說認罪認罰從寬適用到輕罪,那么,醉酒駕車明顯屬于輕罪,但是,現在對這個罪名既不適用緩刑也不適用免予刑事處罰,大多是判拘役的實刑,這樣就和輕罪的本質,以及現在推行的認罪認罰從寬這項改革不相協調。實際上在國外,比如美國的醉酒駕車也是犯罪,但是,對初次醉駕就判實刑的非常少見,大量適用的是緩刑。有一個1997年的數據(我沒有更新的數據),美國判了51萬罪犯,45萬人是緩刑,真正送去服刑大概只有5萬人左右。犯罪學上的數據,確實可以倒逼刑法學者思考定罪量刑的很多問題。
最后一點,未來犯罪學和刑法學的學科融合,可能有一些特別緊迫的任務,大概有三方面的建議或思考。第一,犯罪的數據確實需要有關部門及時的公開,盡可能讓學術界、理論界能夠掌握和了解犯罪的一些數據。沒有相對準確的犯罪調查和犯罪數據,犯罪學的發展就不可能有好的基礎,也就不可能有刑法學的長遠發展。這個犯罪數據最主要的是犯罪調查數據,犯罪數據不可能有太準確的數據。因為犯罪學上講有“犯罪黑數”存在,所以,太準確的數據實踐中是沒有的。但是,在國外總是盡可能進行相對準確的犯罪調查,而且這些數據盡可能公開。美國主要通過兩個途徑將犯罪統計數據可以告訴公眾:一個途徑就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統一犯罪報告,它能夠提供所有警方統計的犯罪數據。這些數據里面尤其對八種最嚴重的一些犯罪,像故意殺人、強奸這樣一些罪名,統計很細致。這種犯罪指數的報告對公眾和政府形成一種觀點,會有很重大的很積極的影響。像這樣的數據在中國其實應該也是有的,但是搞犯罪學研究的人很難獲得。這樣的話,我們很多研究就缺乏針對性,對社會生活的影響就很小,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犯罪學在中國,本身就很難有很大的實質性的發展。美國另外一個調查就是對犯罪被害人的調查,這種大規模調查其實無論對研究,還是對犯罪的預防和控制其實都非常重要。在日本,除了前面講的這些犯罪調查以外,對刑法的適用也有很多大量的社會調查,比如對死刑的適用,我們總是不太搞這方面的調查。對法院在某些罪上的判決上是不是合適,日本有一些對公眾的調查,此外,對犯罪發展的樣態,公眾對犯罪的態度,國家對犯罪的態度等都有公開的數據可以用,這樣一些東西在中國做犯罪學的研究很難獲得,未來,我覺得有關的數據確實應該公開,甚至包括死刑適用的數據,我覺得除非像危害國家安全罪可以不公開外,像故意殺人罪,把判死刑的判決全部公開,實際上也不會危及國家政權的穩定問題。現在這些數據,各個部門手上都掌握一些,但秘而不宣,最后導致犯罪學的學科發展很困難,刑法學當然也就沒有支撐。
第二點建議是,我覺得儲老師講的刑事一體化觀念必須在學術研究中盡可能得到貫徹,我們一定要認識到犯罪控制是多個刑事法學科共同努力的結果,這項工作是一個系統的工程,刑法只是其中的一種手段,而且是代價最高的手段。在犯罪學明確提供支撐的基礎上,采取最低限度的刑法手段,是未來需要認真考慮的。像我剛才講到的醉酒駕車,現在有的國家已經采用一些新的方法,比如說因為醉酒駕車被處理過的人,再開車的時候,車上必須安一種裝置,這種裝置就是他在發動汽車之前,先要接受酒精檢測,檢測通過之后才發動得了,通過技術手段來預防犯罪。所以,控制犯罪的手段不能全部寄托在刑法身上。刑事一體化的理念、方法論、思路的貫徹很重要。
第三個建議是,刑法學者始終要保持對犯罪學這個學科的敬意,要和犯罪學這個學科的研究保持非常緊密的關系,要有實質性的關聯,不要認為犯罪的很多研究不重要,因為刑法學每一步的發展,從我剛才講的學科發展史上面看,它就是靠犯罪學,犯罪學是刑法學發展的助推器。此外,犯罪學對當前中國的立法、司法都很重要,刑法上的思考一定不能割裂它和犯罪學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有犯罪學、刑法學、政策學攜手并肩,整個刑事法的繁榮發展才有可能,儲老師開創的刑事一體化研究事業才會有實實在在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