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塵

蘇陳

1

第一次見到王書維，是在高中開學典禮上。

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對著臺上口若懸河的校長發呆。九月的陰天，涼風吹得我一個哆嗦，回過神來時，臺下有個男生走來走去。

我連忙把眼鏡片擦干凈，凝神一看，男生穿著白襯衫，有好看的側臉。

百無聊賴的典禮上，我找到了注目對象，于是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男孩子，看他忙來忙去，收拾地上的彩紙屑，輕扯被風吹拂的幕布，或是停下來鼓掌。他身姿挺拔，步伐矯健。

后來聽到同學談論，才知他是學生會主席，學習成績優異，體育也很出彩，升入學業繁忙的高三，還依舊能夠投入到學生會的工作中，是不少女生傾慕的對象。

有女生每天去球場看他，有的總在他們班教室門口出現裝偶遇，有些則選擇加入學生會。鑒于自己內向害羞，我選擇了第三種方式。

開學時，學生會忙亂不堪。我都沒看清面試我的人是誰，低著頭磕磕巴巴地演講，居然也被當場拍板招入了生活部，做了一個小小千事。抬起頭時，王書維正倚著門框微笑，把我剛才的尷尬表現盡收眼底。我只覺面頰發燙，而后慌亂地低下了頭。

遇見王書維，雖是陰冷秋日，卻恍如杏花吹滿頭。

2

半個學期轉瞬即逝。我在生活部忙碌著，但王書維畢竟是學生會主席，我并沒有能經常見到他。

十二月中旬，武漢濕冷得讓人不愿動彈。課余時間，我和幾個同學在部門辦公室閑聊，捂著茶杯暖手。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涼寒空氣撲面而來，來人連忙把門掩上，又抖落了一些細碎雪花，是王書維。 他站定后才笑道：“今年的元旦晚會，得請各位搭把手。”

大家均爽快答應，我輕輕湊到他身邊，嗅入的是男孩身上雪一般的清冽氣息。

元旦晚會是一年一度的盛會，學生會所有部門人員都得參加，準備工作也熱熱鬧鬧的。我不愿多交流，只能去做那些繁瑣細致的活。王書維忙得腳不沾地，什么都過問。看他穿梭自如，和男孩們勾肩搭背，和女孩們笑呵呵開玩笑，“謝”字不離嘴，我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抬著木箱也不覺得沉。

手上忽而一輕，我剛才看得入迷的那個人沖我笑笑，又皺眉道：“這么重的東西，怎么讓女孩子來搬？”我連忙聲明是自己主動幫忙，并且能夠負擔。

他搖頭笑笑：“你呀。”語氣里帶著親昵。

我心中忽然涌入一股暖意，好像春季暖陽下，蝴蝶扇了扇翅膀。

到了晚會前夕，幕布音響都有人忙，我去調燈光。正在考慮用哪幾種顏色，調試的時候，有個尖銳女聲大聲嚷嚷，原來是文藝部副部長，她說暖色顯得俗氣，冷色才有格調。

但是晚會在冬夜露天，冷色豈不會讓人覺得更冷？口訥難辯時，王書維站在我身前，一口否決了她的想法。他沖著我笑：“蘭澤，再有人來說三道四，你就說燈光方案全是我的主意。”

我眨眨眼睛，用力把即將流出的淚逼回去，才抬頭對他說“謝謝”。

3

冬去春來，王書維卻仿佛不為學業所累，依舊在學生會盡職盡責。我讀高一，學習比較輕松，所以有時間泡在學生會，在生活部或者別的部門幫忙，因此見到王書維的機會更多了。

有其他同學打趣：“蘭澤小小個子，沉默不語，居然這么能干。”

我臉皮薄，沒法去拉贊助，或者組織大型活動，所以日常搬東西，布置場地，會議記錄，都搶著干。

漸漸也能和王書維搭話，從日常打招呼，到開玩笑，有時還在校園并肩而行。

武漢的春季，偶爾也有不下雨不陰冷的時候，陽光淺淺地從樹葉的縫隙里篩下來，把他的發梢染成淺金。我幻想這一刻時光能夠永遠，又希望能和他去磨山看一場櫻花雨。

直到四月中旬，櫻花落光，我也未曾開口。清明過后時有陰雨，有一日，我剛走到校門口，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我沒帶傘，只能在門衛處躲雨。學校收發室和門衛處在一起，目光掃過那些堆積的信件，看到最上方是一封簡雅的英文信。我湊過去看收信人的名字，是王書維。

我心下還在為怎樣和王書維多說兩句話而斟酌，眼見雨勢越來越大，心下焦灼，便把信封塞在胸口，用衣服仔細裹住，才冒雨而行。

在圖書室我找到了王書維。春雨寒涼，他卻只穿初見時的襯衫，袖口挽到肘處。他獨坐一桌，看得極認真，面前堆了一些書本。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愣了一下，問我為何淋濕了。

我哪能講，為了給他送信，我四處打探，哪里顧得上處理水漬。拉開外套拉鏈，把信從懷里掏出來，撫平，然后小心地遞給他。

王書維笑了一下，非常短暫，笑意轉瞬即逝。

我沒戴眼鏡，只模糊看見“University”字樣，心下一涼，半晌才擠出一個笑容：“看到是你的信，我怕耽誤了，所以趕忙給你送來。這是？”

王書維又展現了一個短暫的笑顏：“哦，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以為……”我以為你會在省內念大學，又或者只要還在國內，兩年后我能去你的城市找你。但大洋彼岸，太過遙遠，我渡不過去。

于是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也沒有問下去。

4

春夏交替季節，我一直在準備禮物。我去學生會各部門之間游走，讓諸多同伴寫下對他的臨別祝福，還疊了一瓶子幸運星，很老套，但多種顏色混合，在透明的玻璃瓶里閃耀，一如近一年來我酸澀又微甜的小心思，慢慢凝聚展現。

有一天我正埋頭整理留言簿，突然間，那使我回味無數次的嗓音響起了：“怎么還沒走？”

我連忙用其他書本蓋住留言簿：“在忙一些私事。”

“怎么最近都很少見你？”他拿起最上面的筆記本，“這是寫什么的？”

那是一本老舊的詩詞摘抄本，已經磨舊了邊，倒也不算隱私，我給他說明，并大方表示可以隨意翻看。

他隨意翻翻，“寫得這樣好，”含笑的眼睛望進我眼里，“可得仔細看，不如借給我觀摩幾天？”

“行！”在他面前果然做不到心跳如常。

那天傍晚，他抱著我的詩詞摘抄本，坐在一旁和我聊了很久的閑話。

我和他并肩走在暮色里，他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那個灰色的剪影，直到多年后的現在我都記得。盡管只是從教學樓步行到校門口的短暫時光，盡管以后不再有。

5

送他去機場那天，在場的人很多，他的父母，還有關系要好的同學。我把留言簿和幸運星捧給他，想要留給他一個爽朗的笑顏，卻只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我會想你的。”每個人都對他這樣講，我也添上一句。

他伸長手臂輕輕摟一摟我的肩膀，是同學之間客套的告別擁抱。明明是夏天，那一瞬我卻聞到他鬢角仿佛有著雪花的清冽氣息。

分開前，王書維對我說道：“你的詩詞本真不錯，我寫了觀后感，記得去看。”

我才想起最近因為忙碌和傷感情緒的累積，他還給我的詩詞本我只如常收起，沒有翻過。

目送他背影的時候有很多人在場，我并沒有哭，回到家翻開本子，卻淚盈于睫。最末尾那一頁，飄逸的字體寫著一首小詩——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endprint